每個月的最後一天是我們可以使用點數的日子。
開放時間的前二十分鐘,羅斯來我家敲了三下門,示意我趕緊出來。他和我家相隔不
過四間戶所,因此我們動不動就跑去敲對方家門。不管什麼大小活動或只是突然想到什麼
無聊屁事,只要敲敲門就有人可以分享或作伴。
我們拿著早上領到的點數到升降梯前排隊。地底每一層都有兩部升降梯,一部是高級
幹部專用的高速電梯;另一部是老舊的升降梯,平時用來將地底幹部送到上面去參加會議
,以及在開放時間把居民送達地面第二層的商店街。地面二樓以上的樓層地底居民是永遠
抵達不了的,尤其是最頂層,那裡有重重守衛,就連地面居民也不能擅入。
政府每個月都會發放點數給居民,每位國民都可以用點數到商店街換取想要的東西。
地底沒有商店,地下居民只能利用開放日的一個小時到地上第二層使用點數。媽媽一直都
很想到艾瑪美容院換個髮型,她這個月就存到足夠點數了。希望她這次能夠順利,有時候
地面商店會無來由地不做地底居民的生意。
哥哥的軍人身份能夠替家裡帶來五十點點數,媽媽的裁縫工作則能領到二十點,我們
家所能花用的額度已經比地底許多家庭要來得多了,但還是無法一次就滿足全家人的願望
。一個彩色髮圈要價三十點、理一次頭髮價格為四十點。小藍總是嚷嚷著想要一雙新鞋子
,需要六十點。
媽媽給我的點數破破爛爛的,不知道在這個國家中流動了多少年、經過多少人的手。
或許上一個使用者是位地面居民,擁有白皙纖細的手指,每次拿完點數之後總會嫌惡地聞
一聞手上沾染到的味道。我將手指舉到鼻孔下方,油墨味和淡淡的鏽味融合成一股奇怪的
味道,我並不討厭。
等待升降梯緩緩上升時,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的布鞋,除了破舊、骯髒,找不
到其他詞彙可以形容它。但它很耐穿,於是破到無法再補的褲子便成了我該優先解決的當
務之急。
升降梯「匡噹」一聲停住,梯門伴隨著嘎吱聲打開,我們抵達地上二層的環形走廊。
我從走廊上探出頭,瞇起雙眼望向不是每天都能見到的太陽。若不是因每個月都
要參加的集會,一般地底居民──除了那些因工而必須來到地面的人──根本鮮少有機會
能夠來到地面接觸陽光。
刺眼的光線讓我舉起手擋著臉,灑在肌膚上的陽光化作靈活的手指按摩著我,活化了
多數時間被陰暗壟罩的細胞。「走吧,時間有限。」羅斯輕聲地呼喚。我回過神,跟著他
在商店街裡穿梭。
羅斯快步地走在我前面,「想好妳要什麼了嗎?」他回頭看了我一眼。
「嗯,我想要一件新褲子,我身上這件又破了個大洞。」我扯了扯褲管。
「哈哈,破在哪?該不會剛好是……」羅斯又轉頭過來看我,只不過這次盯著我的褲檔
。
「喂!看路啦。」我輕輕地推了他一把,他笑著把頭轉回。
這個時間商店街沒有什麼地面的人,他們通常都在我們上來之前就已經選好自己想要
的東西離開了。他們並不想和我們一起逛街,甚至不太願意和我們待在同一個空間裡。集
會時,我們得等地面居民慢吞吞地就定位後,才能離開一樓走廊到廣場上去。等待的時間
並不好受,我不喜歡緊貼著前後左右的人,那種擁擠感會令我覺得幾乎要窒息。
我和羅斯在服裝店前分開,他要去日常用品店幫他爸爸買雙清潔專用的新手套。他爸
爸是清潔工,負責清理地面第三層的公共區域。清潔工是少數能夠上到二樓以上的地底居
民,但僅止於二、三、四層,第五層的環境維護是由衛生與整潔部部長指派的專人負責。
我聽羅斯說,到地面工作的地底居民得穿著指定服裝才能上去,要是穿著平常在地底慣穿
的衣服在地面活動會被糾察員驅趕,理由是「破壞服裝禮儀。」
服裝店裡只有我一個居民。店主人是個化著大濃妝的中年女人,她正目不轉睛地看著
日報,絲毫不在乎我的存在。
我心不在焉地翻看著架上的服飾,大部份都豔麗或裸露的要命,尤其是那些掛在牆上
讓人一走進來就能看見的衣服,我非常肯定那種怪異又誇張的款式絕對只有地面居民會買
單。一件幾乎只能遮住胸部的衣服要八十點?上面果然是不同的世界。
店主人身後有一道被長方形藍色絨布半掩的門,裡面應該是她的住處。我好奇地往裡
頭瞄了眼,瞥見一個像是「梳妝檯」之類的傢俱,有著一大面潔亮光滑的鏡子,鏡子四周
嵌著一個個正發著光的圓形黃色小燈泡,鏡面反射出我清晰的半邊輪廓,我吃了一驚,但
並未發出聲音。我只有在書本裡附錄的「舊時代物品圖示」中看過這個東西,從沒想過能
有機會看到實物。但那玩意兒看起來挺佔空間的。
店主人挑眉擠出幾條抬頭紋看了我一眼,我隨便選了件最便宜的深藍色長褲,將三十
點放在櫃檯上然後快速離去。對我來說,逛街其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趁著剩餘的時間,我通過樓梯來到地面一層。照理說,我不應該這樣隨意亂走,留在
第二層繼續逛街或直接回到地底去會比較合宜。但地面一層是個公共區域,基本上是誰都
可以來,只不過上面的人不喜歡看見我們太常出沒在地面,而我們也不想招惹麻煩,便甘
願沒事就認份地待在地底。
我坐在草地上看著「大堡壘」,這是共生國境內的最大建物,分成地面五層和地下五
層。大堡壘的地上部份是用某種混合了紅泥、粗砂、石灰的土以及花崗岩、大型鵝卵石等
堅硬石材建造而成的巨型圓柱體,中央挖空,地面的圓形草地叫做「共生廣場」。
地面居民沿著堡壘圓形,在厚實的內部壁面上築戶而居;地底則是一層一層的扁平空
間,空間裡有著一條條蜿蜒細長的走道,地底居民住在走道兩側的戶所中。而無論是地面
或地底,每一層都可劃分為兩半,一半是居住區,另一半是公共區域,包括餐廳、澡間、
禮堂、教室、圖書室及工作室等等,分佈於不同樓層。
共生廣場是個很大的圓形空地,足以容納地上和地下加起來大約兩千人的所有居民。
廣場上有三三兩兩的人群,大部份是地面居民,悠閒地撐著雨傘散步。我始終不懂他們為
何要撐傘,又沒下雨,難不成要抵擋陽光?如果是的話也太荒謬了。我一邊看著他們穿著
華服在傘下說說笑笑,一邊盡情地沐浴在珍貴的暖陽中──至少對我來說是珍貴的。
我望向堡壘頂層,那是總理和高等幹部的居住區和辦公區,有秩序部的糾察員駐守,
管制森嚴。其中一段走廊的圍牆和天花板之間嵌有黑色玻璃,聽說那種特製玻璃從外面看
不進去,但站在內側的人卻能把外頭看得一清二楚,那裡就是總理的住所位置。這讓我納
悶總理是不是沒事就會站在走廊上觀望國民。
我將視線往下移,第四層的教室傳來孩童齊聲朗誦課文的聲音。地面第三、四層的居
住區住著次等幹部、醫生、教師、服裝和景觀設計師……等;第二層是商店街及商人住所
;第一層則是駐守在地面負責看守大門的軍隊和一般居民。
而地底,地下第一層扣掉公共區域外便是軍人的活動範圍和二號軍械室,不能隨意進
入;地下第二層的非公共區則是屬於狩獵隊的,同樣不能擅入。如果順利的話,我將來也
會搬進那一層;地下三、四層是裁縫工、製鞋工、清潔工、伙食處理等工人的工作室和居
住區;最底層住的則是一般居民,沒有任何技能貢獻。
地下居民必須按照規定在衣服左邊別上標示自己樓層的名牌,「下4-20」,表示我來
自地下第四層第二十號室。雖然地面居民不用別名牌,但我只要看看穿著就知道他們來自
哪一層,布料越好、樣式越豔麗就代表他們居住的樓層越高。那幾個在傘下的陰影中笑著
、頭戴螢亮色假髮的,應該是來自「上三」。
我閉上眼,聽見風旋盪在堡壘內的呼嘯聲;深呼吸,空氣中有股淡淡的青草香和商店
街飄下來的食物香味。還記得第一次來到戶外時那種如獲新生的感覺,從那之後我便愛上
戶外了。地底居民只有在特定的時間才能見到藍天白雲、享受微風輕拂過身體的感覺,時
間一到我們就必須馬上離開地面,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若是被抓到開放時間過了還繼續
在地面逗留,會被當眾處以「板刑」並沒收當月點數。
一陣急促的刺耳鈴聲響起,開放時間就要結束了。我迅速從草地上站起身來。
我們得和上來時一樣乘坐升降梯回到地底,好讓各層監察員能守在梯門前點名,遲歸
者同樣得接受懲罰。等到確認所有的地底居民都回到各層後,監察員才能享受他們的開放
時間,但他們必須得配戴著臂章上去,才不會被當成一般地底居民看待。事實上,我從未
見過哪個地底監察員把臂章取下過的。
羅斯和我約在服裝店前會合。他走過來時左手提著一個紙袋,右手揹在身後。他在我
面前站定,盯著我看卻不說話。「幹嘛啦?」我皺著眉頭問道。
「喏,這給妳。」他用右手遞給我一個小盒子。
「這是什麼?」我接過盒子並立刻扯開緞帶。
「妳小力一點啦,好好的包裝都被妳扯爛了。」
我翻了個白眼,「包裝又不能吃,有差嗎?」我打開盒蓋,裡頭躺著一條紅銅色的項
鍊。墜飾是一片銅製的羽毛,精細的作工之中摻雜著陳舊的污濁和幾條細小的刮痕。「這
應該值不少點數吧?」我望著羽毛驚呼。
羅斯隨手抓了抓自己額前的頭髮,「首飾店主人說這是少數從戰前留到現在的飾品。
」
「那應該很貴啊!你為什麼要亂花點數?」
「因為明天是妳生日啊。」他有點窘促地盯著我手上的項鍊。
我半張著嘴,遲鈍了一秒。「噢,好吧。謝謝你,我很喜歡。」我溫柔地用手指撫著
那片羽毛,感覺羽毛在手掌中的重量。
「所以,」羅斯的目光從羽毛轉到我臉上,「妳對狩獵者的訓練有把握嗎?」
「有。」我篤定地點點頭。
「為什麼妳這麼想成為狩獵者?」
「因為只有成為狩獵者,我才能大大增加接觸戶外的機會。」
羅斯搖搖頭,雙手插進褲子口袋,「真搞不懂,這理由竟然可以支持妳選擇那麼危險
的職業。」
我將項鍊盒子的盒蓋蓋好,「不然你有更好的建議嗎?」
「只要是安全的行業,什麼都好。」羅斯說。他伸出右手取下一條不知何時沾在我頭上
的棉絮。
「哈哈,安全的行業。那就表示我得一輩子待在地底,對吧?」我實在很不想在這個時
候跟羅斯吵架,畢竟他才剛送了我一條價值不斐的項鍊。「不管你怎麼想,我的志向都不
會改變。」我盡量保持語氣中的和諧,但還是忍不住摻了一些怒氣進去。
「真拿妳沒辦法,夏。妳的固執沒人動搖得了。」羅斯無奈地笑了。我用手肘朝他胸部
頂了一下。
回到地底,我立刻拿出新買的長褲試穿。家裡的石牆上嵌了一面粗糙的鏡子,鏡面邊
緣佈了一層灰色的陳年污垢。我曾向羅斯的爸爸借來他們工作專用的清潔劑,可是無論
我怎麼用力擦拭都無法將污垢除去。小藍老抱怨這爛鏡子根本無法把人照清楚,但我倒覺
得這樣朦朦朧朧的自己比較好看。
狹長的鏡子只能映出我身形的三分之二。我看著鏡子裡不太清楚的影像,消瘦的雙頰
、乾扁的身形瘦弱得不堪一擊,事實上,我懷疑這樣的自己是否真的能通過狩獵者訓練,
但是在羅斯和家人面前我必須展現出信心,不然他們一定會不斷勸我選擇在地底工作的安
全行業。我真不明白,女孩就一定得待在室內嗎?我把視線移到長褲上,非常合身。
「新褲子啊?還挺適合妳的。」媽媽推了門進屋,拎著一袋從縫紉工作室裡拿來的剩布
。她常利用原本要被丟掉的碎布替我們做些像是提袋、手巾之類的東西。
「小藍呢?」她問。
「我一回來她就在呼呼大睡了。」我朝床那邊指了指。
「夏,妳幫我看看,這雙鞋子適不適合她?」媽媽從提袋裡拿出一雙藍色的布鞋,鞋身
上有著紅色的彩繪圖案,兩隻腳的鞋帶故意配成不同顏色,一隻是白色,另一隻是黃色。
這種新潮鞋款比較常在地面居民的腳上看到,地底居民不太會喜歡這麼花俏的款式。但小
藍獨特的品味可不是我們能理解的。
「很漂亮的鞋子,她一定會很喜歡!可是媽,妳哪來的點數?」我看看她,發現她的
髮型並沒有改變,「妳沒去美容院!」
「我怕之後就找不到這麼適合她的鞋子了,但是美容院一直都會在呀。」她臉上的笑容
比她自己擁有一雙新鞋還要燦爛。
媽媽溫柔地把小藍叫醒,我將布鞋拎在小藍眼前,讓她一睜開眼就能見到她的新鞋子
。
「這是什麼?!」小藍幾乎是尖叫著爬起來。她一把接過布鞋,將她夢寐以求的寶貝抱
在胸前咧開嘴不停笑著,笑得雙頰緋紅。她馬上跳下床,穿著新鞋子在家裡走來走去。看
著小藍快樂的樣子再看看媽媽過長的瀏海,我告訴自己一定要通過訓練成為正式的狩獵者
,才能分配到更多的點數供家人使用。
「時間到了,快把蠟燭點燃吧。」聽見外頭傳來晚間六點的鐘聲,我和媽媽手腳一致拿
出燭臺和蠟燭,準備點燃以迎接等會兒的黑暗。每天晚上六點政府會準時切斷地底的燈光
,只准我們用燭火照明。十分鐘內我們必須到餐廳集合,聆聽晚間宣導,然後和所有的地
下居民一起吃晚餐。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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