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完美民主」（上）
中年人戴著鴨舌帽拎個小紙包，走進「城中」的市立養老院，他在櫃檯登記完姓名後便
直入大廳找熟人下棋。拜醫療科技進步之賜，院中老人雖然白髮蒼蒼卻都還耳聰目明。
只是這科技進步歸進步，對萎縮的毛囊細胞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眼看頭上毛髮日漸稀
疏，他也只能靠帽子遮一遮。
「野村兄！」
　　
「唐先生，今天精神不錯呢！」
　　
「來一盤吧？」
　　
「那當然！」
　
一位白髮老者與他展開對弈，黑子白子落在棋秤上，三百六十一個交叉點卻有著無窮盡
的千變萬化，雙方以「手談」進行心智上的較量。
身為T國政府列管的數位罪犯，他原本只能過著不被允許擁有電腦的生活，這對一個駭客
來說簡直比死還難受。而犯罪紀錄更是讓他四處碰壁，網路世界中曾經輝煌的駭客，
最後卻淪落在養老院打零工。還好那時候他接觸了圍棋——當代最後一種電腦無法擊敗
人腦的邏輯遊戲。
　　
「妙手啊！」
　　
「哪裡，唐先生過獎了。」
　　
直到紅谷集團給了他新的身分與機會，讓他潛伏在T國負責支援其他商業間諜。也許是
經歷太多滄桑與幻滅，人過了五十對什麼事都保守起來。可惜頂尖駭客所需的第一個條
件就是衝撞體制的熱情。
第二個則是不斷升級的新技術。
　　
在圍棋這件事上，電腦最後還是突破了限制。「蒙特卡羅演算法」以一步棋後的可能發
展推演，硬是用不斷升級的運算速度算完了所謂的「千變萬化」。有如數百萬棋士與你
下同一步棋，各自走到終局後，投票選出當初最佳的一著。
　　
每一步棋，電腦都下出無懈可擊的棋路，最後擊敗了人類最高段位的棋士。
當年被電腦挑戰成功的唐先生現在已經快九十歲了，他證明人類將輸給快速進化的事物
，而遠遠不及唐先生的自己呢？年輕的美好已逐漸遠去，最後只剩下孑然一身，中年人
的思緒陷入混亂，成片黑子遭到包圍殲滅，他嘆口氣投子認輸。
　　
中年人把帶給老者的黑巧克力放在一旁，向指導他的老棋士鞠了個躬。
下班時分「北-23」外仍是不變的雨景，撞擊強化玻璃的雨滴凌亂四散毫無章法，像是
孩子把手上的牛奶灑了一地。
　　
列車內鍾允文拉緊吊環站在環狀螢幕前，報導月球殖民基地擴大預算案的女主播換了個
新人，髮型從俏麗短髮改成端莊長髮。這個簡稱「月球預算案」的議題現在正火熱，每
天網路上都有激烈的正反論戰，從個人系統吵到政治論壇，雙方都利用多重身分與自動
發言程式營造人多勢眾的假象，但整個預算案項目的進一步分析，似乎不是被關注的重
點。
在大毀滅後艱困的黑暗十年，世界期盼強力政體領導，國聯一度擁有至高的政策話語權
，相關議題大眾幾乎是照單全收。但在人類復興後的企業崛起時代，國聯屢遭質疑與
企業利益掛勾，不只政策支持率日漸下降，甚至幾度在全球投票中出現被否決的窘境。
而企業介入國聯議員選舉的傳聞更是甚囂塵上，這個曾帶領人類走出衰敗的「國際聯邦
發展議會」已漸漸失去光芒。這次要不是有三大企業支持，想必國聯是不敢推出這個
頗具爭議的「月球預算案」，畢竟投票結果若遭到否決，當初聯署提案的議員就得下台
負責。鍾允文的朋友對預算案都各有立場，還有人顯示在自己的個人系統當標籤。許多
平時不熟的一面之緣都熱絡起來，只因為看到對方的標籤和自己一樣。
　　
政客努力地把你貼上屬於他的標籤，然後他就擁有你了！
　　
鍾允文認同發展月球殖民基地的必要性，但不該擴大排擠既有項目，百分之六的國聯
年度總預算不是小數目，要犧牲掉哪些項目總得講清楚。可惜這種看法沒有現成的標籤
可領，鍾允文被視為「中立族群」，手上可抵三張普通票的專業加權票讓他受到周遭
政治狂熱者的持續騷擾。
　　
公共議題並無絕對的「是」與「非」，衝突大多來自彼此觀點與立場的不同。
　　
地球派主張地球的極端氣候遲早會趨於穩定，過度發展月球將耗盡地球資源。
　　
月球派強調地球缺乏日照與可居住地，不另謀它處人類只有死路一條。
　　
當然其中也不乏偏激言論，一個自稱「地球至上」的地下團體到處恐嚇企業，還製作
聳動的影片廣為散布，他們宣稱四十年前的大毀滅是神懲罰人類不珍惜地球，國聯執意
發展月球殖民基地將帶來「第二次毀滅」。但另一派也不遑多讓，雙方互扣「地球流氓」
與「國聯走狗」帽子，大量毫無節制的攻訐、詛咒、謾罵……似乎身上標籤與自己有所
不同者，就不配稱為人類！
　　
鍾允文無法理解，這種仇恨氛圍到底是來自人的天性還是政客的操弄？
　　
他只知道，在眼下你死我活的壁壘分明中，寶貴的真理將日漸模糊。
　　
同一時間的「底區」對月球預算案保持一貫的冷漠，因為這裡的居民大部分是窮人，
其次是來自外地的黑戶，十年前管理局曾做過概略調查，結論是單單「北-23」的
「底區」，竟然有高達三萬左右的人口！
　　
他們大多沒有身份證，沒有銀行戶頭，沒有醫療保險，沒有納稅，更遑論國聯的投票權
。主要的經濟來源，是擔任管理局在「底區」的各種維修保養工作，每天擠身在悶熱
危險的管道間、資源回收廠與抗震阻尼器縫隙中，賺取微薄的藍色現金卡片。致人於死
的工安意外經常發生，但也如隨手拋棄的自動分解餐具般無人聞問。
而另一個經濟來源，則是犯罪。
　　
黑幫把持毒品、色情與槍械交易，動輒火併傷及無辜。只要幾張金色現金卡片，就能找
到亡命之徒為你殺人放火，買條人命跟買「伊甸園」同樣容易。
　　
「底區」像是垂直都市醜陋卻又必要的消化系統，國聯法律在此鞭長莫及，他們有著
自己的秩序。在一次史無前例的全國串連罷工中，各垂直都市管理局最後妥協，留下了
地表舊公路系統的通勤巴士，作為往返各都市「底區」的交通。他們的樓層權限僅能到
「下城」的工作區，此外還有嚴格的時段限制，以免有人非法滯留。
　　
為了對抗地震，「北-23」的「底區」是深埋在地底的龐然大物，整體面積比起地表樓層
足足大了好幾十倍，其中遍佈層層疊疊的樓梯卻缺乏輸送系統，使單純的移動成為複雜
的問題。
　　
一個穿著滑走兩用輪鞋的背影敏捷滑行，穿梭在滿是反管理局塗鴉的牆面之間。背影繞
過垃圾，游刃有餘閃避垂落的管線，到了轉彎處則利用牆面扶手，彷彿旋轉雨傘上的
水滴般把自己甩過去……
　　
輪鞋高速前進，直到管道盡頭出現一道樓梯。
　　
在急停的瞬間滑輪後折收起，整雙鞋變成俐落的白色短靴，當背影輕快跳上樓梯，有如
流暢的琶音爬上琴鍵，動作之快讓人看不清長相，不過從頭上的棒球帽看來，應該是星辰
銳士隊的球迷。
　　
白色短靴停在某個扇敲了敲，門一開便迅速鑽進去。
沿途偶爾有不懷好意的眼神窺探這靈動的軌跡，卻都被後頭一條巨大的黑色陰影嚇得
關上窺視孔縮了回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