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藤周作已經蓋棺論定？
【林水福】
論斷一個人殊為不易。我們常說「蓋棺論定」。其實，蓋
棺猶無法論定的，大有人在；也有論定之後又被顛覆的。對一
般人的評價，尚且如此不易，何況是針對作家呢？
我個人研究遠藤周作約有二十年之久。二十年，是長是短
？不易回答。我想長短主要在於個人主觀的感覺吧！
遠藤一生在他的文學裡證明神的存在，這是遠藤文學一貫
的主題，也是遠藤一輩子為神的服務。在遠藤的大半輩子裡，
「神」，指的是天主教的神，也就是耶穌基督。
剛開始遠藤就面臨汎神論的日本風土與一神論天主教之間
的矛盾與相剋。在汎神論的世界，認為自然或神是人的集合或
延長，因此，人死後，可以回歸自然、或到神那邊。所謂「天
人合一」也是基於人與天（神、自然）是可以相通的觀念。一
神論的世界，則認為人與神之間存在著無可跨越的鴻溝，是不
相通的，再怎麼偉大的人死後也成不了神。
遠藤認為日本人對於神、對於死亡、對於罪沒有感覺，是
來自汎神論的思想。因此撰寫《海與毒藥》（一九五八），以
第二次世界大戰在九州大學實際發生的美軍人體解剖事件為素
材，譴責日本人無罪的意識。因為，如果只有法律上的「罪」
的觀念，也就產生不了神的意識。
又，有鑒於日本近代身為眾多文學家的思想指導者、也是
宗教啟蒙者的內村鑑三過於強調《聖經》中的「父性部分」，
過於嚴苛，導致多數作家最後離開教會，脫離基督宗教的「弊
病」，遠藤於是特別強調《聖經》中的「母性部分」。母性，
是溫柔、寬容的。在〈母性的東西〉（一九六九）、《沉默》
（一九六六）裡，遠藤「塑造」了「母性宗教」。同時，筆下
的耶穌，不是神通廣大的造型，而是看來寒傖，跟我們一起受
苦的「同伴者」形象。
在輔大的中西文化研究中心，我曾做過「遠藤周作的母性
宗教觀研究」。研究計畫結束後，我提出報告，有一位神父（
已逝）指責遠藤不該改變耶穌的形象，《聖經》裡有顯明的父
性部分。
原先通過的三年計畫，被縮短為二年。
集大成的《深河》（一九九三），提出一、一神論的天主
教裡也包含汎神論要素；二、各種宗教之間本質上是對等的，
彼此之間應該進行「對話」；三、轉世的思想：這觀念借自於
佛教，但與佛教不同，指的是精神的繼承。
遠藤一生得過芥川獎、每日出版文化獎、新潮社文學獎、
谷崎潤一郎獎、藝術院獎、野間文藝獎、文化勳章，與諾貝爾
獎失之交臂，可說是一件憾事。不過，就作家而言，似乎也稱
得上是「名利雙收」了！
然而，美國聖克拉拉大學、喬治城大學、約翰凱洛爾等三
所大學及輔仁大學為表彰他在文學上的成就頒給名譽博士學位
；卻沒有一所日本大學頒給他名譽博士學位。
又，最近閱讀到《深河》創作日記一九九一年十月七日中
記述：談「比克的神學」。引言人間瀨教授與門(月劦)神父之
間，就耶穌論展開激烈的辯論，不！不如說是吵架。身為主持
人的我，被比克的想法和舊有的基督論撕裂，感到困擾。
我不禁產生，遠藤在日本社會遭遇到的困難、阻力或許超
出想像之外的念頭，也懷疑「遠藤已經蓋棺論定」了嗎？
原載於http://udn.com/NEWS/CULTURE/UDN-SUPPLEMENT/1051838.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