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情深
簡媜
我踏入台大女生第五宿舍一○六室那天,應該是個蕭瑟秋日。也許飄雨,或者晴
朗,不復記得。心情是輕快抑或受季節影響而起霧,亦難以指認了。唯一確定的
是,當時朝那棟老宿舍走去的我,絕不會想到二十年後自己會以歡愉心情肯定那
日是生命中亮麗的一日。
那日,我認識了幾個精彩的人。
我常想,人生在世,種種濃淡、輕重的情感皆須經歷時間的火燎方能證成金剛不
壞。朋友如此,夫妻如此,血緣至親亦是。當情愫萌生之時,誰不是一朵心花怒
放,其欣喜之狀,彷彿擋得住任何一場暴風雨。然而,當這情感灰飛煙滅,其憤
懣之心,又恨不得將世界一手捏碎。人生這門功課,說穿容易,看透難,是以,
人人一身糾纏。
好的糾纏也是一樁福氣。認真地說,不該叫糾纏,而是種植於彼此心田一輩子都
欣欣向榮的一棵思念。這思念長得與世俗不同,獨具一股逍遙自在的靈氣。彷彿
世間化外另有一條豐沛流域,一株蓮種,兀自衍生七千七百四十九朵五色蓮花。
這兒枯了,那裡又榮;這兒的清香消隱,那裡的芬芳又起。有福氣的情感就該這
樣,無須斧鑿雕琢,不勞朝朝拂拭,卻能一輩子悠哉游哉。這兒閒閒地呼喚,那
兒憨憨地答應;有事兒嗎?沒事。
我有幸從周遭人物中見識這種渾然天成的情感;當它停泊在一對戀侶身上,那種
愛即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當它潛入原本不相識的女性與孩童之中,則他
們成就的母子親情勝過血緣。當它灑向人群,那麼沾染靈氣的這幾人便會相識,
且不可思議地生出手足之情——往後,不管人生多麼千瘡百孔,這幾人不會離你
棄你遺忘你,反而聯手護衛你,宛如兄弟姊妹。
感情之事似乎沒什麼道理,差別只在有福或無福罷了。
依這理,我算是有福之人。年齡未屆不惑,即能釀出幾個二十年交情的老友。這
二十年,我們從輕愁少女歷經情劫、轉戰職場,於今白髮忽隱忽現、心境在悟與
不悟之間,彼此見了面,心情彷彿仍在蓊鬱校園,仍是十八歲初相識那年。
「女五」一○六室像個店面,似乎從不關門,以至於我想不起門長得什麼樣?我
去找林金燕或但貴美,她們是我哲學系同班同學。我們都是家住外縣市的大一新
鮮人,差別是,她們用功我不用功,所以我必須去「預約掛號」借筆記。凡是不
用功的學生都有個本事,能精確地打探或辨認班上最用功的「媽祖」是哪位?待
考試前夕,再前往仙山求「海內外孤本」,影印、誦念一夜,天亮赴考場而拿下
七、八十分不難。可憾的是,與我謀合者甚夥,一○六室門庭若市,阿燕這位「
媽祖」香火鼎盛。
「女五」宿舍是一棟「有意志力」的破舊建築物。所謂有意志力,即是再撐十年
、二十年仍是那麼破舊卻仍然不會倒塌。在台大,這樣的建築物不算少,以至於
每當我憶及大學生涯,蒼茫富麗之餘又覺得鬼鬼祟祟。當時,我被分配到女生第
一宿舍。這事兒有點怪,因為本地的哲學系女生大多住「女五」宿舍,只三個左
右被扔到「女一」。其實我不該抱怨,「女一」位於傅園旁且是新建築,設備比
「女五」強多了,一般印象中住的都是僑生及聯考成績較好的科系學生。不過我
還是要抱怨,住「女一」,我得走一段彎曲、幽深的小徑才能到「女五」,著實
不利於訪仙求道。
阿燕與阿但不見得在寢室,即使人在,筆記本也不在。有個人倒是常常在。她坐
在一進門右手邊第一個座位,不厭其煩地答覆川流不息的「哲學系香客」詢問「
阿燕媽祖在不在」的問題。其親切溫婉的模樣,媲美大寺院的知客師父,要不就
是敬業的警衛,她叫李惠綿。
我記得她在介紹自己名字時特別強調是「綿羊」的「綿」而非木部「棉」。這讓
我霎時在溫馴的綿羊意象與眼前穿戴重金屬支架的這副身軀之間產生極不相容的
感覺。要不,她用錯名字;要不,她住錯軀體。
那年,我們才十八、九歲,她因聯考失手成為落寞的夜間部中文系新生;我因高
中開始創作一心想進中文系卻不可得,心情難免抑鬱。算是氣味相投吧,就這麼
熟稔起來。漸漸地,去一○六室除了找阿燕、阿但也找李惠綿。混久了便自動自
發成為一○六室之榮譽室友,連與男生宿舍寢室聯誼至醉月湖煮湯圓、吃火鍋這
等大學生「門當戶對」社交活動的事兒,我也樂乎乎地跟著去了。
逝水滔滔,二十年來我認識的人不能算少,但像在一○六室一口氣結識五位晶瑩
靈透之人的幸運卻不曾再遇。那真是好大的福氣!寢室裡還有一位溫柔敦厚的中
文系二年級學姊張碧惠,她是那種天生就有姊姊氣派的人。沒多久,又有一位像
媽媽卻分明跟李惠綿長得不像的優雅女士在寢室出入,她是趙老師。
這五人,在我最偏激且陰鬱、驕傲又孤僻的年紀裡,分別向我展示雍容的大家風
範、大愛無私的聖潔精神以及見義勇為的熱情。
在嬰兒期即罹患小兒麻痺的惠綿屬嚴重型脊椎側彎與雙腳障礙,我曾喟嘆她是一
流的資質與靈魂卻住在三流的「身體宿舍」裡。還記得相識之後,聽她若無其事
地描述幼時如何自己發明「蹲」在拖鞋上、以雙手抓鞋行進,藉以向父母爭取上
小學一事,令我震驚不已。回到自己寢室,我取拖鞋,照她說的方式做,才走五
六步即有瀕臨潰倒之感;蹲行時的高度,觸目所見皆是桌底椅腳等骯髒、灰暗之
物,想抬頭望一望湛藍的天空都是費力的。我萬分不捨,心裡油然喊冤:「老天
,欺負一個小女孩到這種地步!」接著,任何人都會如我一般立即站起,以僥倖
的心情覺得自己的雙腳是恩賜是財富是奇蹟。而惠綿,我開始了解她永遠被囚禁
在身體黑牢裡承受不曾停歇的鞭笞的苦楚。我們這些好手好腳的人說滿一缸唾液
的激勵話語,也難以減輕身體不自由者一吋的痛苦。叫別人堅強很容易,只有自
己試著目盲一周、跛行半月,庶幾可以體會堅強多麼不易;因這堅強必須十倍於
蒼天要你目盲瘖啞跛行的意志,百倍於庸人俗世對陷身「軀體牢籠」者的譏誚嘲
諷,則這份堅強才能形成力量──活下去的力量。
然而,我必須說,即使因著這份了解,在大學時代,我能為惠綿做的僅僅是推推
輪椅、幫忙拿餐盤或扶拐杖之類輕如鴻毛之事。而她不同,她天生具有行俠仗義
的豪情與縱橫捭闔之能力,她為我做的事重如泰山。
由於對文學有興趣,與惠綿又多了一層話可說。之後我才知道,她在中學時代即
展露文采,是校內的風雲人物。因而,我們之間談文論藝這回事,在喜獲知音之
餘又添了一股說不出的競爭壓力與緊張。每每各執己見、爭論不已,但當我劍拔
弩張、出現一副欲置人於死地的猙獰模樣時,惠綿總是適時地偃兵息鼓、一笑解
圍。要不是惠綿虛懷以待,我們的友誼早已粉碎。這還不算,當她得知我一心想
轉中文系而平日熱中寫作以致本行功課念得昏天暗地、憑成績絕對摸不到中文系
門把時,竟自告奮勇要幫我探聽是否還有其他門路?由於當時我甫獲「第一屆台
大文學獎」散文獎,評審之一是中文系柯慶明老師。她心生一計,打電話給壓根
兒不熟的柯慶明老師,如此這般把她這位哲學系一年級朋友吹之捧之又力薦之,
柯老師要不是被她的口才說服即是為其熱情所感,遂建議她轉告這位哲一女生,
將作品收攏一份附函呈系主任,或許可收敲門磚之效。我照做,卻不抱絲毫希望
。那年暑假我留在宿舍打工,某日黃昏歸返,發現信箱裡躺著一封信,一看是中
文系專用信封我的心就涼了,一定是通知「遺珠之憾」的八股信。拆開,卻是系
主任葉慶炳老師的親筆信,他說歡迎我成為中文系的一份子。
(上)
【2000/01/02/聯合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