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爸爸 叩別公公姚鴻鈞大人(下)
轉自【2011-05-31/聯合報/D3版/聯合副刊/簡媜】
您是個把感謝掛在嘴邊的人,不止是口頭禪亦是肺腑之言。常人所說的感謝有保存期限,
您的感謝刻骨銘心。
年輕時,主管李處長賞識您的才幹與品德,欲升您為科長。那個位置應是具有八方雲集之
便的隘口,以致多方勢力角逐,欲安插自己的人馬。李處長極力保薦您,甚至驚動副座高
層面談才拍板定案。您對李處長的提攜之恩,終生感謝;逢年節必親訪致意,他一生未婚
,死後葬在軍人公墓,您與媽媽每年清明必定上山到他靈前獻花鞠躬,直到去年清明節,
九十二歲高齡、彎駝著背的您依然去鞠了躬。這種感謝,至死方歇。
罹病以來,您不曾因困惑(一個不菸不酒不茶不咖啡的人竟得到肺癌)而中止感謝;不曾
為這病驚恐、喊叫、瞋恨、掉淚,您對家人說︰「我已經很好了,感謝!感謝!」對護士
說︰「感謝!感謝!」對看護說︰「感謝!感謝!」對醫生說︰「哎呀,感謝!感謝!」
人生,因慈悲而圓滿,因感謝而得以無憾。
去年十二月初,正是過了八個月淡定如常生活、病情生變之際,我感到時間緊迫,有一天
對您說︰「爸爸,您要不要說一說經歷,我幫您記下來,將來孫輩的才知道家族的故事。
」您毫不遲疑地答應。那瞬間,我深感自責;我應該早一點發覺,您從不主動要求子女為
您效力,而我這個媳婦最能回報您的,其實是「文字」。
連續數日,您坐在客廳椅上蓋著毛毯,從清末曾祖說起,我振筆而書;您急切的語聲與嚴
重的咳嗽揉雜著,搏鬥著,霎時一室如小舟,飄搖於時代洪流與生命暗礁之中,幾度翻浪
騰空,終於在台灣找到風平浪靜的光陰,扎根而成蔭。
故事說到眼前了,筆即將在紙上畫句點,卻起了流連不捨的心情──這是書寫者的痼疾,
明知該停卻不忍停。該說的細節都說了,該提的人名都提了,您沉默著。這沉默意謂著紙
上離別的時間到了,令我難受。於是我兀自搏鬥,讓筆能繼續往下寫,不要告別。
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回想這一生,有沒有覺得遺憾的地方?」
沒想到您毫不遲疑地說︰「沒有,我是充滿感謝,沒有遺憾。」接著,繼續沉默。您做了
告別。
這回答如閃電劈空,劃開蒙昧與清明。感謝您啊,爸爸,在只有我陪同的紙上溯洄之遊,
旅程最後,您親自教我「一生無憾」四字諍言。我設想當我走到生命終站,若有晚輩問我
同樣問題,能否像您一般堅定地給出同樣純度的答案?我回顧一生,能否如您眼中所見心
中所想,感謝啊感謝?
離別
病魔吞噬的速度加快了,您記憶依然清晰、修行涵養仍在。有一天,您對媽媽說︰「我這
個病好不了,教孩子不要急救,那麼多人照顧我,我很滿足,沒有遺憾。」
大哥自美趕回的那一天,您答應去醫院。這最後的七日,安寧病房裡,您完整地被兒女的
愛圍繞著;為您放音樂、誦詩篇、讀《聖經》,為您禱告,祈求恩典降臨,說感謝的話語
。您都靜靜地聽著。倒數計日前三天,夜裡,您撐著病體,氣息虛弱地對兒子下達「三點
指示」︰
要遵守姚家傳統,走正道。
要有信心,不要怕困難。
要勤儉克己,幫助別人,做慈善公益的事。
這是老父遺言了。
倒數前一日,您的意識開始渙散,但仍努力地想認出我們;看著我的臉,旁人問您這是誰
,您說︰「寫很多書……家人!」看著兒子女兒的臉,您已說不出名字,卻堅定地說︰「
小……小孩!」只剩最後一束稻草的燃料,您也要用那光逼退漫天而來的黑暗,指認自己
最愛的小孩。
最後一日清晨,我帶著您的西裝與鞋襪趕到醫院,慶握您的手、複誦三點指示,我在您耳
邊說︰「爸爸,請您放心、放下,身體已經衰敗了,就放手吧。媽媽我會照顧,您交代的
事我也會辦。爸爸,我們下輩子再見!」
隨後趕來的大哥大姊也一一向您話別,媽媽哭著對您說︰「您放心喔,孩子會照顧我。」
您的遠孫對您說︰「爺爺,謝謝您陪伴我十五年。我會遵守您說的三點指示,我不會辜負
您的。爺爺,來世做我的孩子,讓我回報您。」
我們為您穿上最喜歡的那套舊西裝,繫著領帶,戴上帽子,緊閉雙眼、面容安詳的您看來
像一個要出門遠行的人,去美好的天堂等待我們。推車要離開病房,我們對您說︰「爸爸
,出院了。」
每一個生命都必須結束,不得抗拒,方能讓位給源源不絕的新生命!差別只在於,離開的
時候是否一生無憾?送別的人是否讓他無憾?
再怎麼堅強的人在親倫面前都是戀戀不捨的;父母捨不得天使子女,兒女捨不得慈藹父母
,夫捨不得完美妻子,妻捨不得那說不盡美好的恩愛丈夫。是以,人生不在於長短,在於
屋簷下攢存的是親情祖產還是累世冤債?在於行路中,鑄造的是閃亮德操還是貪婪之刃?
在於兩手伸出,是掠奪還是布施?壽夭榮枯,豈是人能算計的,冥神最後只得到一副破損
不堪的身軀,那豐饒的回憶與滿懷溫暖的思念,留下來了,繼續陪伴親愛的家人。且在一
遍又一遍的複誦中,成為故事、立下典範。最後勝利的,不是冥神,是天使兒女,慈父慈
母,是鴛鴦夫妻。
十六年來隨侍聽講,爸爸的人生講座已敲了下課鐘,學生不忍離開但老師已步下講台。每
天早上為您裝早餐的保溫壺還有散不去的芝麻糊味,您的衣服還掛在竿上。雖然日子繼續
轉輪,但每個人都有被掏去一方的感覺。
不知道您好不好?
追思禮拜之後數日,我夢見您。
夢境由一口黑色旅行箱提示了旅程即將開始,您現身,穿著常穿的大夾克,我與慶坐著,
您也坐著。場景不明,只覺得溫溫潤潤的金黃色光暈環繞著您,且有三個小女孩伴隨著,
一大一中一小,最小的那個還飄在您頭上半空。
慶問您︰「什麼時候到家?」
您答︰「十點多,十一點。」
夢境結束,醒來是人間黎明。回想夢中所覺知的,放了心,爸爸要去的地方必是天堂,必
是樂土。
一生圓滿,不必哀傷。在無邊無際溫暖的金色光芒中,爸爸平安地與我們話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