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闖宴 3 智藝雙全
一路無人,康浩陵貼著幾幢小樓的邊沿快奔,遮蔽自己身影,遠處仍隱隱
傳來宴席喧鬧之聲。不久來到一幢大屋旁,剛躍入寬大簷角底下的陰影,便聽
得前方轉角有微聲響動。
他悄悄接近,忽聽轉角那兒一個少女聲音低低嘆了一聲,嘆聲短促,是小
女孩兒不耐煩的嗔怒聲。窸窸窣窣聲卻更加密集了,彷彿她正以甚麼工具刮搔
著皮革。
康浩陵拍拍袍內自己的長劍,心想:「我還是繼續冒充衛兵。」抽出腰間
軍刀,一躍而前,轉到那人面前。
躲藏的正是那個醜臉宮女。她原本坐在地下,一手摟著皮鼓,一手握著把
小刀,原來她在試圖刮破鼓皮。她一見康浩陵現身,身子一震,當即跳起,跳
起之前,以迅速無比的手勢將小刀塞入了腰帶刀鞘。
康浩陵喝道:「妳是哪個局、哪個署的?在這裡幹甚麼?」
那宮女道:「我…我貪懶在這裡逛逛。」嗓音柔脆適中,吐字清晰。任誰
聽了,怕都要為她一張醜臉感到可惜。
康浩陵聽她口音細軟,心想:「是個江南人。江南哪兒呢?不是閩地,閩
地來的師兄說話不是這樣的……」又低聲喝道:「胡說!我瞧妳鬼鬼祟祟,哪
有坐在地下『逛』的?」
那宮女睜著醜臉上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望定了他,說道:「我…我便是逛
累了,想歇一歇。大哥,求你了,你別向別人說啊。」
康浩陵心想:「我若再逼問她是在哪裡服侍的,自己也要露出馬腳。」便
揮著刀說道:「妳偷了甚麼物事?妳剛剛從哪兒過來,我都瞧見啦,贓物拿出
來。」
那宮女搖頭:「我沒有偷。」
康浩陵道:「還狡辯。妳偷了那隻鼓,想做甚麼?」
那宮女抿了一下厚厚的嘴唇,鎮靜地仰頭望著他,又道:「我沒有偷,我
沒有偷,我沒有……」
她口中抵賴,語調倔硬。康浩陵只道她在耍賴,要重複一遍同樣的說話,
不料她第三句話才剛剛吐出一半,身子突然打了半個旋,腰間扣著皮鼓,向後
急縱。
她去得快,康浩陵軍刀追得更快,刀鋒在她身側虛劈而下,阻住她的去路
。豈知那宮女反應奇速,手臂一轉,手中那隻鼓便從後腰翻了上來。康浩陵一
刀險些劈落鼓面,唯恐劈破鼓皮、發出響聲,急忙收勢。他左臂不靈,右手劍
突然收勢,不免重心不穩,微微晃了一晃。
那宮女目光銳利非凡,立時瞧出,不依不饒,手腕一翻,皮鼓打了個側,
將堅硬的木造鼓身硬是往他刀鋒上撞去,使的竟是甩鎚手法,圓碌碌的皮鼓頓
時變作了流星鎚了的一端。
康浩陵一驚,不由自主地縮手。原來他使慣了南霄門的常規用劍,劍身十
分細長,若被鼓身一砸,便得斷折。他忘了自己的長劍仍繫在袍內尚未取出,
這柄軍刀決計砸不斷,自然而然地收刀跳開。這一緊急跳躍,重心更往左邊偏
斜。
那宮女搶上一步,右手攬住了鼓,同時纖手成拳、手肘一抬,一記勾拳便
掃向康浩陵右臉!
這一拳路數正派、力道勁猛,康浩陵無論是反擊或閃避,都將重心全失而
栽倒。短短幾個起落,那少女已使了數種截然不同的武功,可怕的是,竟似無
一不強。
康浩陵仰身急避,那宮女一拳揮了空。便在他幾乎要跌倒的當口,「指星
式」不自覺地使出,將他身子陡然拉了回來,反手迴刀,軍刀刀尖直奔那宮女
前胸。
那宮女料不到他出招如此峰迴路轉,一驚之下,急急後退,皮鼓揮出。
刀尖處發出「噗」一聲奇異又難聽的悶響,戳入了鼓面。那宮女腰一扭,
藉著身子扭轉之力,要用破鼓將戳在其中的軍刀奪去。康浩陵心中暗讚:「妙
著!」放手由她將軍刀奪去,隨即雪刃光芒再閃,已將自己的南霄門長劍從袍
下抽出,「指星式」橫空而過,劍刃已攔在那宮女的頸際。
瞬間二人一動也不動。那宮女全無驚慌,瞪了康浩陵一眼,一手指著扔在
地下的破鼓和軍刀,說道:「鼓是你刺破的,可不是我!」
康浩陵又好氣又好笑,明明是她自己將鼓面湊上來,怎地還有這樣抵賴的
?揚眉道:「妳原本便坐在那邊地下,要割破鼓皮,妳道我沒看見麼?」
那宮女道:「這是教坊精製、天子御奏的樂器,你弄破了,可得被問罪。
」
康浩陵哼了聲,心中發怔:「這話怎地聽起來像是在耍我?此人武功不低
,冒險混入禁宮,怎地說話沒個正經?」
兩人方才動手雖然頗多險招,但正是由此,已知曉對方的武功造詣絕非宮
中禁軍、宮女所能達到。既知對方都不是正牌的衛兵宮女,敵意各自略減,心
中疑惑卻均大起。
康浩陵將劍還鞘,顯示自己並無意與她衝突,問:「妳是誰?來幹甚麼?
」
那宮女道:「我也正要問你,你是誰,來幹甚麼?」兩人身在禁苑,都壓
低了聲音說話。
康浩陵略一遲疑,坦然道:「我來尋個人,卻不是妳。」心想:「若她是
蛛網的接頭人,便認得出我劍術,不至於事到如今還不相認。」
那宮女道:「嗯,我來尋一件死物事,也不是你。」
她繞彎子罵人,康浩陵先是微怒,正要還口,繼而想起:「她是在故意惹
怒我。跟小女孩慪甚麼氣?」陡地矮身,伸手去抓地下那隻破鼓。與此同時,
那宮女也撲了下來。
二人險些在軍刀皮鼓前撞個正著,康浩陵伸足一踹,破鼓飛上半空,兩人
同時縱身上躍。康浩陵個頭較高,左臂一抬,眼見就要抓到那鼓,無奈肌肉麻
木,抬不到胸前,便垂了下去。那宮女已將破鼓奪回,康浩陵卻也執回了軍刀
。
二人一落地,立即分別後躍,拉開距離,以防對方襲擊。那宮女將破鼓顛
來倒去地檢視了一會兒,確認鼓內甚麼也沒有,道:「皇帝打過的鼓,你要,
便給你!」手一揚,破鼓向康浩陵飛旋而至。
康浩陵也見到鼓中空空如也,本不想接,但地下踩著的是堅硬石磚,生怕
皮鼓落地發出響聲,引來正牌的宮衛,只得微微兜起臂彎迎接。不料對面突然
呼地一聲,那宮女從後腰抽出一支短棒,勢子有如摺扇乍開,打向康浩陵左肩
!
她鎖定了康浩陵左臂不靈的弱點,相當之聰敏,亦是相當之狠手。
破鼓砰然落地,康浩陵避過一棒,向右前方搶進,刀鋒已迫近那宮女腰間
。他並不懂怎樣使刀,因此仍是以劍術運刀,是劍走偏鋒的路子。他執回軍刀
,原只為了繼續冒充身份之用,不料那宮女說打便打,只得再以軍刀和她對招
。
那宮女絲毫不為他以劍運刀的表象所迷,細腰一扭,晃前避開了刀鋒,短
棒砸向康浩陵臂彎。若非康浩陵趕緊以刀背格開,右臂也要被她打得舉不起來
了!
那宮女一擊不中,短棒突沉,橫掃康浩陵足脛。康浩陵避開一掃、回砍一
刀,她卻絲毫未怕亮晃晃的刃鋒,混身刀影之中,短棒砸打挑戳,靈活得如另
一條手臂。短棒與三尺長劍等長,渾圓樸素,便似一根縮短了的長棍。但棒端
閃耀著金屬光芒,不知是纏了鐵片,抑或金鐵打造?倘真如此,這玲瓏少女的
臂力可真不小。
而更難纏的是,她的棒法、步法,康浩陵一無所知,可是對方對於他的馳
星劍術,卻似乎頗有認識。他以劍術使刀,一點兒也欺矇不到那宮女。他在酒
家遇到文玄緒等敵人,以一敵多,還能取勝殺人,是因為他招招殺手,此際碰
上了這意圖不明的假宮女,他卻不願殺傷:「萬一她真是自己人呢?」
就算下重手,只怕也未必奈何得了那宮女。那宮女變招快捷,臨機應變花
招百出。地下那隻破鼓,便一再讓她左右踢動,來擾亂康浩陵的步伐。她踢鼓
的步子也甚是悅目,有幾分「蹴踘」之戲的模樣,似是腳踢圓球在玩耍。這少
女彷彿渾身都是各家功夫,而偏偏又融會得極佳。
二人有時分、有時合,退開觀察對方片刻,又躍上交換數招。康浩陵忽地
醒悟:「她的身法與腳步,怪道這麼熟悉,殷遲的武功也是這個路子!」
這一醒悟,對方短棒刺出時隱約融入的流水劍意,便不再那麼神秘了。然
而那短棒究竟是哪一門武技,他依舊說不上來,且那宮女不時天外飛來一筆地
變出雜門兵器的招數,總是教他防不勝防。
驀地裡那少女身軀向後一挫,緊接著彈躍而前,一棒疾戳康浩陵左肩窩。
這一棒之勢,猶如地底一股噴泉飛濺而出,絕不是棒法、棍法,正是殷遲在小
酒家對敵的劍術!唯一的破綻,是她這一刺尚有斧鑿痕跡,還未能如殷遲那樣
暴起懾人。
康浩陵軍刀斜指,刺向那少女左肋。這是他被迫得非出狠招,她那一棒雖
然刺的不是要害,可是威勢不小,中了一棒的後果難料。他左邊身子難以對敵
,非得這樣迫開那宮女不可。
那宮女變招極速,窈窕身軀微微一擰,竟便將這猛刺的一棒定在空中,腰
腿功夫之凝鍊、肩臂轉控之巧妙,令得康浩陵差點叫出一聲「好」來!
一眨眼,那宮女雙手疾掠,短棒一迴,使個「靠」字訣,撞在康浩陵刀身
之上。這一迴一靠,就再不是劍術了,是極為普遍的棍招,但在她手中使來,
卻又極其美觀。
她一棒斜撞,正揀中了握刀者難以施力把控的位置,卻並未收效。康浩陵
穩穩握住了刀,心道:「虧得是女子,若是力大的男人,我這刀便要被盪歪。
」心念方動,只覺一刀一棒已凝持在一起。「她握棒之力再強,總是個少女,
我震飛她短棒,便可脫身,別再和她糾纏了!」
當即腰背蓄勢,一股強勁力道自身體中軸往手臂快速傳了過去,順勢振腕
。如此硬碰硬的兵器對震,對手別說是少女,一般男子都有可能擦破虎口,那
宮女的短棒非脫手不可。
力道才傳到手腕之上,忽然間似乎失了去向,刀柄明明握在自己手裡,那
力道卻似掉入了水中。康浩陵吃了一驚,這感覺太過怪異,心中不由得一陣空
白。
緊接著對手的短棒之上湧來一陣下墜的急勁,挾著他原本傳過去的勁力,
一齊退了回來,將刀一撞,軍刀幾乎墮下!
——那宮女的運勁之法不僅練得比康浩陵深厚,更能在虛空與沉實之間來
回運使,虛實相濟!儘管未臻老練,但她師承高人,絕無所疑。
康浩陵奮力抓住刀柄,急忙後縱,握刀的手掌有些刺疼,又是沮喪、又是
苦笑:反倒是自己虎口與掌心被刀柄擦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