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卸下責任
關玫珊悠悠道著：「妳母親選擇投湖自盡前的某一晚，悄悄地來找到我，帶著當時臉傷未
癒的妳，她說她將要遠行一段時間去避禍，也深覺自己是個失格的母親，所以將女兒託孤
給我，請求我好好照顧妳，撫育妳長大，等過幾年以後，待她日子安定了，情緒平穩了，
會再將妳接回去。」
言及於此，關玫珊輕輕一嘆，再道：「其實妳母親將妳託給我時，心裡應當已有堅決的死
意，只是怕我阻止她去尋短，所以才不肯說實話。但我當時……應該要覺察的，應該要覺
察她的不對勁，憑我與她的交情，我是最該了解她的人，也最可以阻止她做傻事才對，但
我錯失了……只因我那時候，忙於『天曉樓』掌門的接職，已有好一段時日與妳母親疏於
聯絡，以致竟不清楚她當時心神的狀態，亦不知曉她已失去生存的意志，所以，我沒有多
問，只答應她好好養育妳，卻沒有攔阻妳母親的離去……我一直後悔著，這些年來夜深人
靜的時候，午夜夢迴之間，時常想起此事。」
關玫珊眼瞳深深，看望向蘇凝羽，續道：「後來我收養妳，為了掩藏妳的身份，將妳的臉
面罩上半紗，另取一個新名，亦捏造了妳的家世，讓他人都不知道妳就是『玉玲瓏』之女
……本來以為，好好照顧妳幾年以後，便能讓你們母女團聚，卻沒想到，『玉玲瓏』自西
疆失蹤了半年以後，卻遭人發現，已經死在了荒郊湖底，屍體都泡爛了，消息傳來以後，
我才驟然驚覺，半年前的一別，竟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妳母親……我也因此明白，妳
母親所託付給我的，不是她女兒的一年半載，而是接下來幾十年的人生，她要我將妳，視
作自己女兒一般的照顧。」
蘇凝羽默默聆聽，並不打斷，眼眶卻已泛淚。
關玫珊繼續說著：「最初我帶妳入樓，只是為了照顧妳，讓妳這個孤苦無依的幼女，能得
庇護之所，未想其他……但沒想到，妳的腦智聰敏，遺傳自妳母親，青出於藍卻勝於藍，
天生具有過人的記憶與聯想力，在我『天曉樓』的後輩中，最是出類拔萃，歷年以來的所
有試驗，妳也總是成績居首，讓我不得不相信，妳是最適合接下『天曉樓』掌門的人……
『天曉樓』的環境，『只重智慧不重武力』的特性，讓妳有發揮長處的餘地，『天曉樓』
掌門的地位，也讓妳能受到敬重，且獲得自信，我本認為這是對於妳最好的安排，所以決
定傳位予妳。」
蘇凝羽聽至此處，點了點頭，以示明白師尊傳位給自己的用意。
但聽關玫珊又道：「這些年來，妳擔任『天曉樓』掌門，表現襯職，我原以為過去的陰影
，將不再影響妳，但我發現妳的面紗，人前人後從不曾揭下過……妳為了隱藏身世，以避
免過往人事的侵擾，所以不願在外人面前展露全貌，我自可以理解、也完全贊同，但是妳
連在我面前……也遮遮掩掩，不肯以真面目示我，不再讓我看見妳面頰上的疤痕，說妳已
經習慣，將傷疤給藏蓋住，妳已習慣戴著一層面具般地過日子……如此我便深知，妳的自
卑心仍極具，妳過往的陰影只是被妳埋壓在心底的角落，卻未曾根除……我一直在想，要
到甚麼時候，該用甚麼方法，才能讓妳敞開心胸，面對最真實的自己，讓水芙蓉接受自己
是水芙蓉，而不只是戴著面紗的蘇凝羽……」
言及於此，關玫珊的沉容收起，卻微微一笑再道：「倒沒想到，我這個做師父的，所開解
不了的難題，最後卻是有一個男人……那位程公子，成功開解了……他讓妳能以真面目示
眾，也讓我這個做師父的，事隔多年終於再見到了……當年的水芙蓉……」關玫珊溫柔微
笑著，續道：「水芙蓉，妳的母親，本是個良善的人，當年她為奸人逼迫，終致失去理性
，衝動之下傷害了妳，我相信她一定懊悔不已，深疚於自己犯下的大錯，所以才選擇投湖
自盡，我想這些年來，她若泉下有靈，定時常為妳祈福，願妳早日化開心結……所以，如
今終於出現一個，能讓妳打開心裡枷鎖的人，其實我很是欣慰，並無惱怒妳之意，相信妳
母親在天之靈，也將因此能夠安息……」
蘇凝羽有些訝異，咽聲問道：「師父您……您不怪我麼？」
關玫珊搖頭道：「我若怪你，便不會私下找妳說這些話……不過，我雖然私心容諒了妳，
公務上的規矩卻也省不得，妳也不能完全不受罰……妳畢竟是現任『天曉樓』掌門，行事
須為眾人典範，倘有違矩之處，亦該有明快處置，以服樓眾。」
蘇凝羽眼眶雖紅，卻不出一言爭辯，低首答道：「弟子犯錯，請師父儘管責罰。」
關玫珊的臉容稍顯沉凝，卻不十分嚴肅，略提了聲音說道：「妳該受到的的責罰便是……
即刻開始，將失去『天曉樓』掌門資格，也不能再是『天曉樓』的一份子……我不希望是
由我來拔除妳的位置，而是妳自己請辭，辭去『天曉樓』掌門一職，也辭去一般樓員的身
份。」
雖是意料中事，蘇凝羽仍不禁難過，垂淚說著：「所以我……我從此不再回來了？我……
.將被逐出『天曉樓』……」
關玫珊的臉面又溫柔起來，說道：「凝羽，妳莫傷心，我雖要妳退位，並將妳逐出師門，
表面上是為了符合規矩，實際上卻是為了顧全妳的幸福……妳既嫁給了程公子，從此便全
心全意跟了他，沒有『天曉樓』掌門的重擔需扛，亦沒有一般『天曉樓』成員的責任在身
上，妳便能真正自由……此後『天曉樓』的規矩束縛不了妳，妳與程公子想做什麼便做什
麼，想去哪裡便去哪裡，無憂無慮……至於西疆這裡、『天曉樓』這裡，誰又說妳不能回
來了？」
蘇凝羽聽之一愣，問道：「我……我還能回來麼？」
關玫珊淡然一笑道：「妳不能以『天曉樓』成員的身份回來，但能以『天曉樓』賓客的身
份拜訪，能以我關前樓主的乾女兒身分進門，不論妳什麼時候想回來，想看看我、看看大
家，我都歡迎妳，所有『天曉樓』的姐妹們，也都會張開手臂迎接妳。」
「師父……」
蘇凝羽感動落淚，幾乎無以言語，當場便跪了下來，泣不成聲，叩首連連。
她明白了，師父的決定，不是為了斬斷她與「天曉樓」的關係，而是為了替她卸下肩頭的
重責，以全心全意去過美滿的人生。
至於她與「天曉樓」的羈絆，其實也早已斬不斷了，因為那已不是單純的主從職誼關係，
而是更深更濃烈的親情……
稍晚，關玫珊便領著蘇凝羽步出小房，回到廳堂，並當眾宣布了這項消息：蘇凝羽即日起
，辭去「天曉樓」掌門之職，由副掌門田悅晴扶正替任，蘇凝羽且喪失「天曉樓」門人資
格，日後不得再以「天曉樓員」自稱，但顧念雙方情誼多年，人倫常理，不須徹底斷絕往
來，故日後若蘇凝羽偕夫訪樓，則所有樓員當以貴客之禮對待，不得冷落怠慢，或拒於門
外。
此令一出，「天曉樓」眾女紛紛訝異，雖然皆極不捨蘇凝羽的辭位，但想關玫珊並未將話
說絕，日後仍然可與蘇前掌門往來見面，只是身分稍微替換而已，也就不那麼難過了。
於是宣令完畢，「天曉樓」群人紛湧過來，圍繞在蘇凝羽身邊，說的盡是珍重惜別之語，
卻也在依依不捨的氣氛中，不忘恭喜蘇凝羽的新婚美事。
程落軒見蘇凝羽未受重罰，心稍安了，也就不急於湊過去安慰妻子，任由蘇凝羽被眾姐妹
包圍團團，他反而被擠到一邊去了。
是日，「天曉樓」廳堂中，便充斥著這兩種矛盾氣息，一是歡慶蘇凝羽的新婚大喜，另一
則是不捨於蘇凝羽的即將離別。
待到最後，程落軒還被關玫珊請去了樓台邊上喝茶，蘇凝羽則繼續與一干姐妹惜別珍重。
程落軒被關玫珊請離開了以後，蘇凝羽見眼前場合已較適當了，便拉著杜鵑與海棠往一旁
說話去。
蘇凝羽私下與二女言談時，一臉愧然歉色，向杜鵑與海棠含蓄又尷尬地說道：「杜鵑妹子
，海棠妹子，真對不住……這一趟遠行，我硬拉著妳們一起，結果讓妳們與程公子……我
想事情發展至此，定害得妳們心裡不好過…..」
杜鵑說道：「姊姊，你別這樣說，其實程公子的心意，我們早就明白，我們都看得出來，
他內心裡最喜歡的姑娘，是妳……所以他會選擇與妳一起，也是理所當然。」
海棠則道：「姐姐，是我們害你不好過，明明知道妳喜歡程公子，卻沒有幫助妳，還在一
旁做擾亂，都怪程公子待人太好，以致相處起來少了分際……姊姊，妳以後可得盯緊他，
別讓外面的狐狸精沾上了……如果他對你不好，妳儘管告訴我們，我與杜鵑定幫妳出氣！
」
蘇凝羽見兩位妹妹不氣自己，便寬了心，與她們說說笑笑，互相珍重，姐妹情誼未變。
便自那一天開始，蘇凝羽不再具有掌門職位，亦自「天曉樓」樓員除名，回到一個普通人
的身份。
程落軒妻子的身份。
但蘇凝羽並不急著離開，畢竟「天曉樓」就像她的家一樣，既然關前樓主也不是真的要趕
她走，她自然想多留幾日。
於是蘇凝羽偕著程落軒，又在「天曉樓」多待了些時日，只是住宿的地方，不再是「天曉
樓」的掌門高閣，卻是別院裡頭的迎賓雅築。
轉眼十餘日過去，蘇凝羽終須拜別，內心雖捨不得，卻不敢再留戀，畢竟她已非「天曉樓
」人，甚至名義上，還是個被逐出師門之人，總不方便長賴著「天曉樓」不走。
於是又經一番依依道別，程落軒與蘇凝羽這對夫妻，終在「天曉樓」眾人的送行下，離開
「天曉樓」總舵，踏上只屬下他們夫妻二人的旅途。
這一趟遠來西疆，對於程落軒來說，很是難得，自不急著回去中原，還想多逗留長時，以
多了解西疆的風土民情，山水景緻，以及他妻子的成長環境。
對於蘇凝羽來說，西疆的風土山水她雖已經看慣了，這一趟回到西疆，卻也不急著離開，
因為除了「天曉樓」以外，她還有另一處極想拜會之地，帶著她新婚的夫婿，去面見她內
心感念不忘的大恩人。
當初那對收留她們母女、並提供「玉玲瓏」賣唱收入的富商夫婦。
卻沒想到，這一次的拜會，竟讓蘇凝羽與水芙蓉的悲慘命運，再度連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