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論鋼 6 天意不憫
馮宿雪哼了一聲,道:「他堅決不願服用。但一個孩子能有多大定力?我
門中誰都服了這藥。便連我自己…雖說門主接班人向來不親身試服,但我在十
餘年前,曾隨師叔們外出辦事,也試過一次,回想起來,對那滋味仍然好生留
戀…這孩子比我那時大不了多少,耳濡目染,終須起好奇心的。」
殷遲暗道:「原來她要我服藥,不單是想控制我而已,她還想在我神智昏
亂時,套出黑杉令的下落。可惜她白費心機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令牌何在。哼
,她自己試過一次斷霞散,便不敢再服,還不說明這是害人的邪物?」
韓先生又問:「文玄緒查得確實,令牌確實被帶回無寧門?」
馮宿雪不答,似在沉思,良久才答:「那也只是猜測,不過,多半屬實。
韓先生曾指示:這少年的父親殷衡,只怕是當年世間唯一知道令牌所在之人。
而文玄緒便是專責跟蹤於他之人。那時殷衡為了堵文玄緒的口,懲戒文玄緒投
靠本門,將文玄緒整得半死不活,導致我們找到一個幾乎殘廢的文玄緒,昏迷
難醒。救醒後,他遺忘了不少細節,唯獨對殷衡恨之入骨,實在也問不出甚麼
。」
韓先生道:「嗯,是啊,後來殷衡第二次來找我談判,我行事疏忽,給他
逃了。你們直追到松州城北,怎知還折了兩個門人在殷衡手裡。」
馮宿雪停了片刻,似在回憶,一邊緩緩說出:「我說曾隨師叔們出外辦事
,便是那一次了,那時我只十一二歲,與師兄妹在外圍牽著幾條大獒,還不夠
格上前動手,到底也算親身參與了那一役。殷衡行事神出鬼沒,幸得突然冒出
一個不知名的青年高手,將他攔住殺卻。豈知…這高手忽又反臉,手中劍很是
霸道,不許我們進逼。」
韓先生哼道:「我一直疑心,那不會又是個要尋令牌的?但種種跡象,實
也不像。那人後來再沒有現身江湖了?」
馮宿雪道:「他仗劍立誓,永不再涉足江湖,況且他也沒有傷害本門之人
,師叔伯便是有所疑慮,也只得放行。可是此人的舉動,蹺蹊之極!殷衡的遺
言,竟是向這殺他之人所說,那神氣倒像兩人交情極好——」
韓先生悶聲道:「難道是串通了做戲?」
馮宿雪停了停才道:「不可能。再怎麼串通,也不會饒上一條命來做戲罷
!據當日站得較近的師伯說,殷衡的遺言沒頭沒腦,一字沒提黑杉令,不知他
倆搗甚麼鬼?我們與那無名氏無怨無仇,又不便說出真相,只得撤退了。殷衡
死得突然,以致線索乍斷,再也查不下去。」
韓先生嗯了聲,透著不大滿意。
馮宿雪道:「請韓先生不必多憂。想那黑杉令一塊精鐵,總不會憑空消失
,除非有人將它融了。本門一定追索到底。」
韓先生道:「萬一有甚麼妄人拿到,真的將它融了呢?世上的蠢人太多了
!」輕蔑世人、自尊自大之意,再也明顯不過。
殷遲緊貼窯壁,心臟在胸口一撞一撞。「阿爹的遺言果然是對江璟那惡賊
交代的。他到底講了甚麼?馮宿雪是不肯說的。我殺江璟之前,一定要從他口
中探問出來。」
耳際流過母親應雙緹的話聲:「他們越想要令牌,我越是不讓他們稱心。
」
那一年殷遲十歲,是阿爹的忌日,阿娘與他坐在曠野,白楊林稀疏,那是
無寧門人的埋骨地。無寧門人死後焚化成灰,不立碑、不造墓,化入大地。除
了無寧門兄弟與親眷,誰也不知那兒的土地掩埋著曾經的西旌死士。
向晚的風從遠遠的大草原上捲過來,撞得母子倆身前一株白楊不斷搖晃,
白楊之下五尺,便是阿爹的骨灰。
童年的殷遲硬抗著寒冷,問:「『他們』,便是我的仇人麼?阿娘將黑杉
令給扔了麼?」
應雙緹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深不可測的笑容,柔聲說:「聽阿娘把故事講
完…我不知黑杉令究竟有何要緊,也不想知道。只是當日我…我親手替你阿爹
洗浴更衣,才在他背上一塊假皮之內,見到了這貼身而藏的令牌。他始終藏得
妥妥貼貼,連送他回來的錢六臂伯伯也蒙在鼓裡。你爹既然為此喪生,我便將
這害人的物事收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教它永世不能重見天日!好孩子,
你懂不懂阿娘的苦心了?」
殷遲回思阿娘的言語,通身顫慄不可自抑:
「黑杉令到底收藏何處,世上只剩阿娘一人知道。我自取其禍,闖上天留
門來學劍,一上來便將無寧門的實底全掏出來,真是罪該萬死!…他們為了令
牌誘騙我、甚至拷打我,怎麼都行,我萬萬不能將禍事牽扯到娘和無寧門人身
上。」
他心中一時焦躁、一時悔恨、一時恐慌,卻仍聽見韓先生年老的聲音說道
:「眼下事情倒有眉目了,黑杉令下落的線索牽到了西域,無怪我們在中原多
年無功……」
方才提及殷衡時,那怨恨的語音再現:「那一年馮門主年紀還太小,不知
道我驟然碰上殷衡求見,也訝異之極。往年我雖沒親眼見過那小子,他的辣手
名頭我一早已聽見過了。那些跟岐王作對的藩鎮,手下儘多驍兵勇將、武林好
漢,竟也阻他不住。嘿嘿,非常的人物,韓某竟不曾用非常的手段去對付,平
白讓他死在別人手底,令我舊怨難復!」
殷遲聽得此語,既覺榮耀、又感哀傷:「阿爹雖然青年早逝,十餘年後,
世間尚存威名。」
韓先生平復了心情,又道:「我那個師弟江就還,投到了李茂貞手下,搞
了一個西旌出來。因此,西旌的動向,我從前朝昭宗皇帝時候便留上了心。這
幾年晉王圖謀一統中原,契丹一年之內,定將北退,而朱梁疲弱,蜀帝昏庸,
岐王年老多病,他義子李繼徽的城寨一座座丟失。華北再沒甚麼阻礙了,晉王
聲勢大振……」
說到此處,壓低了聲音:「…待部署完成,三年內便可應天稱帝。我想到
赤青二派分屬岐蜀兩國,這兩國雖不足道,卻難保裡面的亡命之徒不會力圖挽
救,幹一些玉石俱焚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