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履澗 5 臨別情衷
其中一個頭紮雙鬟,有著一張圓圓小臉,頰上泛著紅暈,比胭脂還要溫潤
粉紅。青色綢衫雖是侍婢服色,倒比尋常民女的衣服細緻。這少女轉頭向身旁
的同伴道:「小娘子,他們嚼舌根,妳…別放在心上,他們心裡妒忌,沒親眼
見過妳的風範,說話挺難聽的……唉唷,妳怎地不把衣服披好?」說著伸手去
替那小娘子攏了攏披衣的前襟。
她服侍的少女個頭要嬌小些,一襲正黑大袖披衣頗有男裝英氣,裡頭的黛
紫色窄襦卻隱約襯出了玲瓏身段。裙上綴著一縷輕綃,似灰似銀。晚風拂過,
這輕綃便從她隨意敞開的披衣內飄了出來,夕陽之下光芒隱隱。
她笑著閃開侍婢的手,道:「一會兒便得換下啦。誰叫妳不認真練功,我
可不像妳似地嬌弱。來,咱們下去瞧瞧那些花。這時西山夕照,賞花正好。」
也不等那侍婢回答,一拉那侍婢的手,兩人從山坡上奔了下來。
這一奔之下,兩個少女的武功高下登時分了出來。那小婢只有在後面趕的
份兒。那小娘子隨意踢足踏步,便越過坡上高高矮矮的草叢,披衣的下襬不在
荊棘上帶到半點,絲毫也沒有刮傷了那織著銀絲的面料。
待得奔到平地,那小婢已有些喘,前面的少女回過頭來,使勁提了她一把
,笑道:「妳總說練功沒有好處,這便是練功的好處了。」輕拍小婢背脊。她
嗓音異常宛轉,而連奔帶躍地走了這一陣,說起話來依舊氣息勻順。
那侍婢辯道:「我哪有說練功沒好處?我是說我一個下人,練功做甚麼?
家主傳妳功夫,並沒教我哪。妳偷偷教了我,家主剛知道時,還嚇了一跳呢。
」
紫衣少女笑道:「師父後來可不是挺歡喜的?要不是我打從十二歲起始教
妳,那日在成都府,師父又怎會派妳去追蹤那兩個人?」
侍婢顫了一顫,低聲道:「小娘子,別再說那…那天的事了。我…我一想
到那人割…割人首級的情景,就要發惡夢。那惡人他…他還拿鹽去醃人頭!不
知要派甚麼用?那是個吃人的惡魔啊。」
紫衣少女笑道:「啊,是我多嘴。別怕,別再想啦。」
侍婢低聲道:「妳替我遮掩,沒有告訴家主那個人和那個…那個誓言的事
,侍桐好生感激。」
紫衣少女道:「妳有所顧忌,我當然不會說。」狡黠地眨了眨眼:「咱倆
從小到大,沒告訴師父的事可多著呢。」
那侍婢這才露出笑容,隨即又想起了擔憂之事:「不行啊,妳來此拜師,
我…我擔心得很,可我又得留在莊外,看不見妳。那些個江湖人,說不定…個
個都是割慣了人頭的。」
紫衣少女微微一笑,道:「有甚麼好擔心?妳忘了麼,有甚麼事,便天塌
下來,都有我護著妳。」
那侍婢嘆了口氣,「小娘子年齡比我小,又是我主子,卻老愛說這樣的話
,真折我的福,又說妳不聽。」
紫衣少女微笑不答,走開了逕去賞花。
日頭正緩緩落到北霆門莊子背面的山峰之上,這日難得晴朗,風勢卻大,
西天一片紫紅,華美已極,竟依稀有些憂傷,彷彿明日再無今日的美好。那少
女怔怔望著夕陽下的花卉,說道:「侍桐妳瞧,這裡的紫色、紅色、黃色,分
不出是夕陽還是花色,多好玩。」
那侍婢,便是在成都城外跟蹤康浩陵的侍桐,她家小娘子自然即是康浩陵
在蜀宮中巧遇的醜臉宮女了。她已不再易容,黃澄澄的日光照下,反倒映得她
白皙臉龐更加晶瑩。
侍桐不瞧花卉,卻瞧著自家小娘子,見少女抬起了頭,微微瞇眼,餘暉灑
落在小巧挺秀的鼻尖上,長長的睫毛極是深黑,在夕陽裡光澤閃動。侍桐又暗
暗嘆了口氣,心想:「這樣漂亮斯文的人品,家主卻為甚麼要派她來這危險的
地方?她又怎麼對北霆門拜師這事兒如此熱心?」
卻見那少女伸了個懶腰:「冬天曬太陽真舒服!我又想抬頭曬太陽,又想
低頭看花,怎麼就不能兩全其美呢。」
侍桐道:「偏妳就有這麼好興致。時辰快到啦,妳進了北霆門,天天都能
在這兒賞花。」
紫衣少女微笑道:「明天再來看,便不是今天的夕陽了。花草是活的,明
朝又會與今日不同。世上的事物,總是這樣變換不停的。每一時看去,有每一
時的好處,怎麼會沒興致呢?」
侍桐道:「是,我知道,妳就是這樣,咱們『翻疑莊』外頭下一陣雨,妳
也要看;窗口來了一隻蟋蟀,妳也要盯著牠怎生跳啊跳。小娘子,我挺佩服妳
的,這樣貪玩,書也讀得好,武功也練得成。」
紫衣少女忙道:「我可沒說練成!幸而師父遠在二千里外,不然又要罵我
了。」頓了一頓,忽道:「我在這裡看花,倒不全是興致好。師父吩咐了,要
我來北霆門拜師的時候,四處走走看看。他說,十四五年前,他第一次來到北
霆門外,也被這一片奇花給震懾住了,只是當時身有要事,卻沒法駐足欣賞…
…他要我把他那年在這一帶瞧過的事物,都仔細看過,記在心裡。這麼著,或
許我便能自己拼出身世的線索來。」
侍桐不知主人曾對小娘子說過這番話,似懂非懂,偏著頭,自管想自己的
心事。那少女回頭見了她神色,問:「妳想甚麼呢?」
侍桐抿了抿唇,遲疑道:「我…我總是怕,似乎妳這一趟進了北霆門,很
多事情都要變了,似乎咱們…再不能好像從前那樣了。」
那少女調皮地笑著:「當然要變,我多了一個北霆門弟子的假身份,穿一
身玄色袍子,使一手『列霧刀』,能在江湖上嚇嚇人呢。」
侍桐蹙眉道:「不,不只那樣的。」
那少女豈不知侍桐的心思?笑道:「我逗妳的。我明白,咱們自小在『翻
疑莊』關著門過日子,我至多就是偷進礦場去,找礦工大伯喝酒,也會被師父
拎回家。咱們天天在一起,忽然間分離了,妳便害怕。可我還是這個我,妳也
還是這個侍桐呀。難道將來妳嫁人,咱倆不得分開麼?」
侍桐急道:「怎麼說到這裡來?」
那少女伸出纖指,在侍桐頰上刮了一下,像個少年戲弄姑娘似地:「妳年
紀比我大,當然先說親事!走罷!」
卻聽山坳後方足聲雜沓,蹄聲得得,轉出一輛家僕擁衛的大車來,她向眾
家僕朗聲道:「入莊拜師,決計不可乘車,你們停在莊外便了,須退出一里之
外。」
話聲方落,北霆莊大門緩緩推開,兩列玄袍弟子成八字隊形,魚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