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跳丸 8 雪山覆命
川北草原的歲暮，雪落封山。飄飛了一日的雪，天地本已昏黑，傍晚時分
，積雪映著西天最後的餘暉，竟映射出奇異的暗光。
在這發著暗光的雪地底下，天留門的山腹秘城裡，門主馮宿雪聽得門人來
報：「殷遲求見！」
馮宿雪與殷遲密議條款，驅使他在蜀帝王衍北巡途中假意刺殺，卻也是行
險之著。殷遲離開山腹城後，與她派出的天留門人接了一次頭，得知蜀帝乘船
遊嘉陵江的路線，便失了蹤。三個月來，完全無法測知那脾氣古怪的少年心中
作何打算，是否會糾集甚麼敵人前來生事。此刻她聽得殷遲依約回返，嘴角一
挑，立即出了暖室，前往大廳接見。
沿路的侍女、奴隸，只見門主黑色羅裙飛快地曳地而去，留下滿地香風。
——那少年果然沒有失陷！他既回來，定是出了手。這樣的人才甘願為我
所用，確是難得！
在馮宿雪這樣的女人而言，最暢快的不是位居門主高位、人人拜伏，而是
連殷遲那樣桀傲不馴之人，亦被她料中心思，並且誘使其心甘情願地聽話合作
。
殷遲在灰衣人的監視下，步進大廳。這次天留門人預先給他含了解藥，瀰
漫在那千級階梯上空的昏睡藥，便沒能迷倒他。幾名門人向馮宿雪躬身一拜，
便即告退。其他門人侍從早已被摒退了。
殷遲背上負了個髒兮兮的大布袋，布袋並未裝滿，只底部似乎沉著幾個圓
球般的物事。馮宿雪見他走到大廳正中，正站在那日受傷中毒摔倒的所在，滿
面風塵，俊麗的臉上頗見倦容，愛穿靛色的習慣倒是沒改，只衣衫上有多處水
漬。本地苦寒，想是冒雪而來，打濕了衣衫。
她端詳著他，偏過了頭，伸手在頸間一撥，將波浪長髮掠到一邊，笑道：
「這次你老老實實，不再一路打上來了麼？」
殷遲輕輕哼了聲，將那布袋取下，手臂一振，髒布袋「啪」地一響，如一
張船帆半空挺起，揚起老大一陣灰塵，原本飄著甜香的廳中，立即充斥藥水浸
漬人體皮肉的刺鼻之臭。五顆人頭從袋中滾落大廳地面，碌碌響著四散開去。
其中一顆直滾到馮宿雪腳下，馮宿雪伸出一足，漫不經意地踏住了那頭顱
。黑皮靴之下，仍可看出腳掌的纖纖美形。
殷遲斜視那腳掌一眼，轉而盯住了馮宿雪之面，朗聲道：「妳要我做的第
一件事，我辦到了。這五顆人頭，原是替文玄緒辦事的。」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把東西來，雙手分開，各持一物，舉起左手道：「這
是天子冠冕才有的冕旒。文武百官，任他官職再高，決計不能佩戴這等數量和
成色的。」又改而舉起右手道：「這是宮中內侍的衣襟，別處沒有這樣的質料
。」掌間一陣清脆聲響，將兩物揉在一起，向馮宿雪擲去，說道：「妳驗過罷
！」
馮宿雪伸手抄住，從那叢冕旒中拿起一串珠玉，繞在手指上搖晃，欣賞著
那月暈般的珠光，點頭道：「懂得帶信物來，是挺會辦事的。」
殷遲冷冷道：「妳交給我那『斷霞散』的瓶子，唬住了文玄緒的手下，那
信物也很好使啊。」
馮宿雪輕笑道：「你在我面前，便是不肯吃半點虧，是不是？文玄緒毒針
的解藥有用麼？」
殷遲的戒心頓時更高，他絕不願天留門找康浩陵麻煩，一點兒線索亦不能
洩漏，便順著先前的謊話，裝作不經心地說：「有沒有用，我不知道。我將解
藥給了那武師，告訴他注藥之法，便分了手。道上偶遇，我對他仁義已盡，總
不成要我護送照顧他罷。」
三個月前，他原是要在成都府探查青派於蜀宮的動向。他從西域的遼闊草
原，去到了一國之都，目睹了錦官城的重重屋舍、繁複街衢，才領悟到，要在
當中行走，尚且不易，更何況突破蜀宮的防衛，進入那浩浩殿堂？這等大事，
豈是他一個初出道的鄉野少年辦得成？儘管得力於無寧門，握有青派舊人的姓
名籍貫等諸般情資，等到真正踏上了中原的土地，他輕狂的賣藝人外表之下，
實在是迷惘失措。
「天留門的勾當，肯定不只製毒、練劍這麼簡單。聽那文玄緒在酒棚中說
話的口氣甚大，只恐他們不單只盯上了康大哥，多半還知道些西旌赤青兩派的
別情。」
「有沒有可能——馮宿雪要我助她對付赤青兩派，背後有著同時與雙方為
敵的人在撐腰？」
他想到這一層，已屬不易，正思忖著要問，轉念又想：「我此時問馮宿雪
，她不信任我，終究不會對我說。」
他低頭沉吟，眼角餘光瞥見馮宿雪的足尖在那顆頭顱上輕輕點擊。不知怎
地，明明正在思索大事，數月來幾已遺忘的某種感覺又湧了上來。心中突起異
樣：「皮靴之下的裸足，不知是甚麼模樣？…呸，我遲早見得到，有甚麼稀奇
？」
馮宿雪又搖了搖那串珠玉，問道：「這件大案，你用了甚麼法子成事的？
」
殷遲揚眉道：「這是我私家秘技，不跟妳說。妳驗過了信物，這便帶我去
看畫水劍譜罷。」
馮宿雪聽他故作成熟語氣，抿嘴一笑，羊脂白玉般的面頰上一顆雀斑因著
這笑靨微微一動。
殷遲自幼隨錢六臂練幻戲、練暗器，目力極好，這時天色漸暗，廳上的綠
焰燈又尚未點起，他仍看得清楚。眼瞅著那女子明明有一日終須是自己的人，
卻似近實遠，體軀不禁一陣發熱，是那日熟悉的情慾之動。
他裝得若無其事，撇嘴道：「妳別想背盟。」
他情慾忽動、又強自鎮定的神態，馮宿雪看得分明，但也不在意下，笑道
：「我若背盟，還真不知你要怎麼大鬧我天留門呢。」站起身來，說道：「你
這第一件事辦得很好，你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