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擊顱 5 佳人暗謀
此時成都城南,曠野之中,奴僕擁衛的二輛大車之旁,侍桐正肅立著向那
白衣書生說話。那醜臉少女不再穿著宮女服飾,換了一身黛紫色衣裙,在一旁
傾聽,卻未端坐車中,而是像個少年一般,豪邁地架著腿坐在了車伕位上。
只聽師父問侍桐:「他們二人黃昏時向西北馳馬?」
侍桐答道:「是。聽說要去江邊喝酒作別。」
白衣書生再問:「妳瞧見那南霄門姓楊的少年,在化屍之前,悄悄撕下了
死者衣衫一角?」
侍桐道:「是呀。當時他那個…那個朋友……」提起殷遲,不免遍身一片
寒慄,「…背脊朝著楊公子,楊公子堆放屍身時,用身體遮掩著,將每一個死
人的衣服都撕了一片下來。」
她惶懼不安,竭力掩飾,心中在喊:「那個毒誓,我沒有照說,不會有報
應的,不會的……況且,我說是楊公子殺的人,更沒有提到割人頭的事!」
醜臉少女插口道:「侍桐那時驚怕極了,還是勉為其難地睜大了眼睛,將
楊大哥的舉動看得這樣仔細。師父,你可得好好獎賞她。」說著拉過侍桐的手
,輕拍她手背安慰。
白衣書生微笑道:「回去讓她告假休息幾天,如何?」
那少女喜道:「好呀,我還要贈她幾件首飾。」
白衣書生仰頭望著明月,心下沉吟:「撕下衣料,那是要查驗死者的來歷
了。南霄門即使想查,也沒有那麼多人手打聽,這定是赤派的主意。那位『楊
公子』,或者已被接引入了赤派。不知那馳星劍的新銳少年本名為何?唉,我
哪裡知道當今出了甚麼人物?」
「楊小哥」自然不姓楊了,「小孩兒出道不久,扯謊一看便知,卻又是冒
他門中哪位長輩的姓?」康浩陵騙得過侍桐,甚至騙得過那少女,可萬萬別想
在他面前弄鬼。
他遣開了侍桐去打理雜事,轉頭斥責女徒道:「姑娘家這樣坐姿,太也不
端!在蜀宮裡混了幾天沒曾出事,便以為自己是走江湖的女俠啦?」
那少女吐了吐舌頭,當即垂足坐正。見侍桐與幾名僕役走得已遠,低聲問
師父:「師父,你為甚麼派侍桐去?她受傷了,你可有看出來?」
白衣書生點頭:「她才回來,我便聞見了血腥味。」
那少女一驚:「有外傷?我以為是扭傷了手臂。」扭身便要召侍桐過來,
白衣書生立刻揮手制止。那少女知道師父定有深意,只得悶聲道:「哼,師父
的鼻子靈,天下無比無敵。」
白衣書生道:「傷在肩頭,因此她一臂不動。可是她敘述小酒店中之事,
卻絕口未提怎麼受的傷。一會兒上了路,只有妳們兩個在車裡時,妳問她一問
。我瞧是楊公子的那位朋友所傷。侍桐只說楊公子與一個朋友相聚,別的總不
提,又那樣驚魂未定,很是可疑。」
那少女很不滿意,抿嘴道:「師父,我問你呀,為甚麼派侍桐去不派我?
她武功練了沒有幾天,有等於無,不是害她陷險麼?」
白衣書生道:「妳說我為甚麼派她不派妳?」
那少女仍有嗔怨,心中隱約已猜到了師父用意,卻不願明說:「師父…師
父料到了她定會被發現,所以……不,師父根本是存心——」
白衣書生道:「她武功低微、舉止純真,我讓她與那南霄門人對答幾句,
好消去他對咱們一家的疑心。妳留意到了麼?我在城牆邊注視那南霄門人,揣
測他來歷,他已察覺了,一定耿耿於懷。但那又是個十分實誠的少年,一路想
著咱們的可疑之處,回去只怕要對妘門主順口說起。」
那少女明白師父安排有理,只得應道:「是。」
白衣書生又道:「他偷偷保存死者衣物,我想著他師門的淵源,此人極有
可能與…鳳翔方面有所往來。那麼更加必要消除他的疑心了。只可惜我未料到
他還有一個朋友,出手傷人不由分說,也對侍桐甚是抱歉。」
那少女道:「好,那她這次的假可得放足十天。」
白衣書生苦笑道:「她家破人亡才賣進咱們家,放十天的假,可沒有去處
。」
那少女笑著叫道:「咱們寶鳳山裡,去處可多了。有我陪她玩、教她寫字
,師父免憂。」稍稍收起笑容,轉過話頭:「師父,你是否在盤算甚麼?」
白衣書生淡然笑道:「唔,妳總說我瞞了妳許多事兒,想弄個明白。現今
我讓妳自己去弄明白,妳敢不敢?」
那少女意外大喜,笑容又綻了滿臉:「這是奉師父尊意辦事,自是勇敢萬
分。」
白衣書生道:「妳不需我吩咐,便已是勇敢過頭了。我就是擔心妳逞強有
危險。」
那少女忙道:「真兒若因逞強而為人所殺,誰來照顧師父?」
白衣書生又是欣慰、又是傷感,道:「咱們須得回家好好安排一下,才能
讓妳起行。」
那少女拍手道:「師父的安排定是好的。」忽然手一舉,拆下了臉上一張
人皮面具。
臉皮一揭,月色下登見她膚光照人,嘴唇輪廓分明、精緻小巧,微微抿起
,略見倔強:挺直的鼻梁之上,一對深黑眼瞳寫滿熱切,卻也透著早熟的複雜
思慮。那張人皮面具甚麼都替她扮了個相反,唯獨遮不住她纖秀的長睫與靈動
的雙眸。
她一邊揉著臉頰鼻頭,抹去殘餘的膠屑,也不管白嫩的臉蛋搓得發紅,笑
說:「這回我奉師命辦事,可以別戴這玩意兒了麼?」清麗已極的小臉望著師
父,等他回答。
白衣書生道:「妳不愛戴,那便別戴了。長久易容,不免露出破綻。」
那少女歡呼一聲,將面具在手上轉著玩兒,忽道:「師父,那天有別人在
,我沒問你,這次出來怎地不喬裝?」
白衣書生道:「妳料不到我會來尋妳,我改了裝,妳還認得出師父麼?」
那少女道:「哪裡會呢?真兒若認不出師父,便讓我…讓我…嗯,讓我明
天就變作一株野草,牢牢生在地裡,哪兒也去不了。」
白衣書生忍不住搖頭莞爾,他知道徒兒最是好動,一刻也不願靜下來,變
作動彈不得的野草,這誓言真比「豬狗不如」還更毒,也虧得這小姑娘想得到
如此別出心裁的毒誓。問她:「妳說我為甚麼不易容?」
那少女想了想,道:「師父是想著十餘年歲月已過,這次出來走的又是夜
道,當不必再像十四年前一般,步步戒慎。還有…還有……」猶豫著不知該不
該說下去。白衣書生道:「妳只管說罷。」
那少女斂起素日的頑皮模樣,柔聲道:「還有,十四年前最慘烈的那一回
…交手,便發生在此處向西的北霆門附近。師父推估那…那方面的人,該以為
師父再不敢入蜀,咱們反倒可以坦然行走。」
白衣書生卻不置可否,搖了搖手,要她進車裡去。那少女知道自己猜對了
師父的心思,也知道此言觸到了師父生平恨事,不再多說,乖乖地進了大車。
白衣書生招呼車伕出發,心想:「她容貌雖肖似父母,冷門主卻未必能夠
留意。就如我賭鳳翔方面認定我終生不會再入蜀,冷門主絕難想到那兩個逆師
弟子的後人會自己送上門去。再者,那一年韋岱兒驛館產女,種種變故,北霆
門多數是打聽不著的……」
輪聲轆轆,開向東南,他沒有再向背後的山水望一眼。「十四年啊,十四
年了,那年我在岳陽門遇見二寶,也只比現下的真兒長了一歲而已。」
成都府已是蜀國帝都,曾經的大對頭、西川節度使王建已經稱帝又崩逝,
而曾經縱酒壯遊的蜀地碧水青山……已是難以重臨的傷心地。
——只除了一件事要著落在北霆門調查出來。那一件事,他自己不便親身
辦理,但是真兒可以替他辦。那是他這生無論如何必須完成的心願……
〔卷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