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擊顱 4 豪情當歌
月升之時,殷遲與康浩陵一同打馬揚鞭,翻嶺涉溪,逕向西北奔馳。
殷遲從貨棧取回了那隻變戲法的百寶木箱,再度巧施變裝之術,扮成老人
,上黑市替康浩陵買了一匹馬。當時坊間馬匹價高,官府又管制甚嚴,成都是
一國首府,要買好馬更是非到黑市不可,黑市卻鮮少做外人的生意。所幸殷遲
自幼受了無寧門南腔北調之薰陶,學話的本事練得不錯,入蜀以來迅速學起本
地鄉音,買匹座騎,倒不算為難。
另一頭,康浩陵總算換下穿了好幾日的禁軍服飾,斷劍仍藏於身畔,那是
師門所賜,決不可棄,即使斷折亦必繳回更換,況且若無那把斷劍,更無其它
兵刃防身。
那隻錦囊,依舊穩穩妥妥地貼身而藏,並趁殷遲不在時,以碎紙仔細填充
,以防沉重鋼錠撞破藥瓶。縱馬大跑之際,不只一次伸手入懷,確保那盛有藥
液的藍瓶完好無缺。
依殷遲說,就要帶上一罈酒,趁夜直奔都江堰一帶的江岸,瞧瞧二人年年
相約的所在,在黑夜中看那大江奔流至此、為人力中分二路的壯闊景象。康浩
陵卻頗有顧慮,一則,錦囊中兩件物事,是西旌赤派以一十七條人命換來,備
極艱險,才遞到了自己手中;二則,化去五個敵人屍身之際,他曾暗地撕下了
五人衣衫一角,要帶回去請赤派前輩鑑定敵人的來歷,這法兒正是王渡伯伯所
傳。想自己肩上實挑重擔,不願再行險,便道:「我還得趕回南霄門,不宜走
得太遠,或者咱們明年去看罷?」
殷遲道:「也好,料來附近的小鎮,也是有酒家的。」
但二人已過了青城山,離開都江堰已是極近,放慢了馬蹄,穿入小鎮,耳
中便依稀聽得水聲滔滔。殷遲又央道:「康大哥,你真不動心麼?就到江邊看
上一眼,怎麼樣?」
康浩陵早已忍不住好奇,笑道:「好罷。」
殷遲大喜,二人在小鎮打了酒,便往江邊馳去。取道小徑穿山,水聲漸行
漸大,終於眼前世界豁然開朗,已從寶瓶口轉出。一座將激流一岔為二的千古
神工,便在腳下。
九月十五,銀月俯視,江中以人力分開的「離堆」,花樹茂密,猶似一座
恬靜小島,可是便在它的身側,卻是旋流滾滾,復而被更多由西面奔下的激流
所驅散!
千年前人間的智慧,如何竟已足以羈勒此江?使江水不得不分道怒奔而下
?
兩人一路談笑而來,但到了此處,驀地一齊在山石邊勒馬,同時在濤聲中
沉默。
康浩陵心有所感,喃喃自語:「做人做到這樣,才算不枉了。」
殷遲順口應道:「正是。今日世上不知有多少豪傑,為了一州一縣的尺寸
之土,爭得血流成河,有甚麼意義?要像李冰父子那樣,以凡夫之力控御天險
,才叫做一番事業。」
康浩陵奇道:「我原是隨口說說,你知道我意思?」
殷遲不答,眼神空曠地望著江流,道:「能教江水照他們的意思走,說不
淹水便不淹水,說灌溉民田便灌溉民田。嘿,哪怕人生如白駒過隙,身死千載
之後,仍教山河不敢違逆,這才是大丈夫在世的使命!」
水聲宏大,二人話聲不得不說得響些,卻也因此莫名地更有豪興。康浩陵
在馬背上拔去酒罈塞子,喝了一大口。酒味雖劣,他卻逸興遄飛,大聲道:「
我口才文才都不如你,說不出這些話來,但就是這個意思,多謝你啦!」頓了
一頓,讚道:「原來兄弟果然是個大有抱負之人。我雖識你不久,卻沒有看錯
了人。」
殷遲澀然一笑,躍下馬,接過酒罈喝了,坐在山石之上,緩緩地道:「我
心裡是這麼想,可是沒有那樣的志氣,也…也沒有那樣的際遇。」
康浩陵也下了地,坐在殷遲身邊,語調堅定得多:「不,際遇是等不來的
。自小我義父教我,若無際遇,便當自個兒造一番際遇出來。現在我大了,便
也是這麼想。咱們青春正盛,你年紀還輕過我,為何沮喪?」
殷遲道:「我若也去造一番際遇,卻不是令江水改道、群山開路那樣的雄
壯。充其量不過…不過打打殺殺幾場,人生也就完結了。」
兩人傳接酒罈,一時無語。康浩陵酒意上湧,浮想聯翩,突然心中一動:
「那錦囊之中物事,單說那瓷瓶,雖僅是小巧工藝,卻也是人力造出來的珍物
。聽說那藍色塗料乃是前朝發明,這麼說,一千年前,器物上頭哪裡有那樣美
的顏色?可見人力無可限量,大能治水,小還能變出顏色來……還有,那塊奇
異無比的鐵錠!」
「人生倘若萬事服從天命,庸庸碌碌,永遠從鐵砂裡煉不出精鋼的!」
便即想到:「那風渺月手中寶刀,亦是人造。不知那是否傳說中的鑌鐵寶
刀?怎地花紋又如此特異,那是西域某國的紋樣罷?……」
他心中激動,似乎有甚麼重要念頭將要成形,卻苦於黃湯下肚,心思散漫
,抓不著那影子。
殷遲不知康浩陵思緒飄到了錦囊中的鋼錠與瓷瓶,只一口接一口喝著悶酒
,忽道:「我想唱些歌兒。」起身到馬旁解下了一個大皮囊,取出那幾顆頭顱
來,說道:「幾位無名老兄,你們白日見了我變戲法,現下又要聽我唱歌了。
若不是你們起意殺康大哥,哪會這麼受我折騰?」
康浩陵哈哈大笑,心中卻道:「他來歷定然甚奇。我在數年之前、他這年
紀,還不敢便對著死人頭顱說話呢。」
只聽殷遲以帶鞘之劍擊打幾顆頭顱,縱聲唱道:
「君不見,蕣華不終朝,須臾淹冉零落銷。
盛年妖豔浮華輩,不久亦當詣塚頭。
一去無還期,千秋萬歲無音詞!
孤魂煢煢空隴間,獨魄徘徊繞墳基。
但聞風聲野鳥吟,豈憶平生盛年時。
為此今人多悲悒,君當縱意自熙怡。 」
他唱的是古詩,人死燈滅,韶華如煙,不如及時行樂。康浩陵方才說他二
人青春正盛,他便以此相答。
康浩陵當然不懂辭意,只認真聽著調子。殷遲仍未成人,嗓音有些粗,略
顯稚拙,韻律卻掌握得極是圓熟,擊打頭顱節拍準確,歌聲情感悽愴動人,這
是上承爹娘雙方才氣的稟賦。康浩陵聽得感動,心想自從他此番現身,始終微
帶愁悶,不知有何心事?此時喝得醺然,也不拘束,便問:「你有甚麼心事?
」
殷遲唱罷一怔:「甚麼?」
康浩陵道:「我總算是欠了你一條命,你有甚麼不足之事,倘若能對我說
,但教我能助你,絕不猶豫。即使危險,我也拚了命。如果你不願我插手,你
說了出來,咱們一齊參詳參詳,你也可以少鬱悶幾分。」
殷遲亦已有七分酒意,垂頭望著山石,問道:「大哥真這樣想?」
康浩陵慨然道:「你到底顧慮甚麼?好,無論你出身為何,與何人有恩有
仇,我都不問,只撐你到底。」
殷遲前往天留門,雖說是為了救康浩陵毒傷,實則亦覬覦畫水劍譜。去到
天留門中,又與邪派門主立下密約。此去蜀帝出巡途中行刺,也不知下場如何
?心道:「唉,正邪生死,實在難說得很。我此生原未曾指望有知交,有人能
對我說到這樣的話,我還求甚麼?」連灌幾大口酒,道:「這樣真好。康大哥
,我決不求你回報,只要你往後記得……我總算也做過一件好事。」
康浩陵笑道:「甚麼一件?你搭救那些閒花館的女子,難道不是義舉?若
非你變了戲法,我也得被軍馬踢死。雖然你下手殺人,往往並不留情,有許多
事也不能對我說,但我信得過你是個熱腸俠義之人!」
殷遲心中一凜:「等你發現諸多真相,便會鄙夷我的為人。」微微一笑,
說道:「多謝你。」手中短劍輕擊幾顆頭顱,揚聲道:「這次唱個歡喜一點的
罷!」又唱起來:
「清晨發隴西,日暮飛狐谷。
秋月照層嶺,寒風掃高木。
霧露夜侵衣,關山曉催軸。
君去欲何之,參差問原陸。
一見終無緣,懷悲空滿目 。」
康浩陵雖不解詩中詳情,但幾個要緊的字眼兒總是聽得出的,殷遲的聲調
淒清,也是聽得出的。他聽來聽去,也不知這首詩歡喜在哪裡,忍不住問道:
「這,這就是你說的歡喜的歌兒麼!」
殷遲微笑道:「這是送別朋友的詩,聽上去自然悲戚點兒。」
康浩陵愣道:「……你又說要唱個歡喜的?」
殷遲笑道:「別去時有良友相送,豈不歡喜?朋友在送別時難過得這樣子
,可見這友情份量之重了。倘若自己獨個兒上道,想像此去關山萬里,無人牽
掛,不是傷心得很麼?」
康浩陵總覺這話似是而非,但酒喝多了,被殷遲一輪怪辯唬住,又不知怎
麼反駁。殷遲更加開懷,忽道:「康大哥,你記住了字句曲調,將來我死了,
你唱這詩送我黃泉一程,好不好?」
康浩陵心想:「他定是有重大任務在身,不然怎麼老想著要死。」頭腦昏
昏,也沒甚麼好言可勸,揮手道:「別瞎說。哪天你有性命之憂,送個信到南
霄門來,我決意伴你力戰。叫我在一旁唱歌,不是罵我不仗義麼?」
殷遲不再說話,面朝大江,左手短劍在頭顱上擊著節拍,右手逕去酒罈中
撈酒來喝,長聲又唱:
「霧露夜侵衣,關山曉催軸…君去欲何之,參差問原陸…一見終無緣,懷
悲空滿目……」
康浩陵聽著這歌聲從山腰往腳下江流送去,伸手也從酒罈中撈酒喝,他音
律不精,但難抑心緒之激動,不禁放聲應和起來。
仰視明月在天,卻因江水湍急,竟留不下一個倒影。
酒意漸深,體熱漸高,懷中的鋼錠與瓷瓶,彷彿已經煨到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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