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跳丸 4 嚴父慈恩
蜀國皇帝北巡,遭人以奇詭之法行刺。千里之外岐王治下的鳳翔府,於這
宗大事尚無所聞。
冬至節將臨,這是當時世人的重大節日,鳳翔府北山的南霄門內,眾弟子
忙進忙出,準備隔天祭祀歷代祖師,還要擺宴席敬奉恩師妘渟,更要包餃子共
食、歡聚飲酒。除了幾名出身富家的弟子返回家鄉過節,餘人都趕了回來,迎
接歲末的大節。
便也是為了冬至,一年到頭在外征戰的靖難節度使李繼徽才回駐鳳翔,好
參與義父岐王李茂貞的祭天之禮。
今日他微服出城,輕車快馬,前來南霄門,僅有五名武功甚高的親兵化裝
隨行。南霄門主妘渟帶著康浩陵親自出迎,但並不聲張,也不叫其他門人弟子
來見。妘李二人避開門人弟子一團喜樂喧鬧,逕到妘渟打坐練功的靜室來。康
浩陵遠遠跟在後面。
他見了久違的義父,歡喜之極,但今日要商議的是自己在蜀宮中所得之錦
囊奇物,此事是至高機密,他言行便十分謹慎。在門外向義父磕了頭,見義父
只微笑招呼,並不與自己敘話,他也不在意下。妘李二人未傳他入靜室,他曉
得二位尊長有話私下商量,便不敢進,站在緊閉的門邊候傳。
靜室中談話聲音甚低,他只知義父與師父緩慢地議論著,似乎有甚麼事決
不定,卻一個字也聽不見。又站了一會兒,模模糊糊聽得師父的聲音稍稍響了
些:「我明白…可是當斷之時……」
義父的聲調也有些提高:「…他兼有那二人之長……學武資質…兄弟義氣
……難得…純厚……豈不枉費?…」
師父不知答了甚麼,義父道:「…我心意已決。未來——」語聲又低了下
去,但他說那幾個隱約傳出的詞語之時,語調十分之堅定。
尊長的機密談論,康浩陵連揣測也不去揣測,一邊耳朵進、一邊耳朵冒,
倒站得有點無聊了。便在這時聽見師父傳喚:「浩陵進來。」
他開門步入,一眼便瞧見義父慈藹的笑容:「你這趟甚為驚險,我要聽你
親口稟報,來說與我聽罷。」
義父神態雖和,但說要「聽」,便是要他一事不漏地將諸般細節覆述一次
,以免蛛網回報有所誤傳。他見到久違的義父,實是說不出的歡欣,先應了聲
:「是。」傻笑兩聲,突然跪下,又拜了一次。
李繼徽笑問:「這是幹甚麼?」
康浩陵直言:「很久沒見到義父。義父回來過節,我心裡高興。」心想:
「赤派幹的事多麼好玩,可我要是開口說要義父接引我入西旌,師父一定罵我
不自量力。」偷眼望了望一旁的妘渟。
妘渟課徒極嚴。康浩陵弄斷了師門長劍,按門規本應受罰,在菜園代全體
師兄挑一個月的肥水。幸而妘渟得知他交手的是風渺月,不但是對頭門派的高
手,亦高了康浩陵一輩,使的又是西域精鋼寶刀,才免了徒兒的罰令,還慰問
了兩句。僅僅如此,康浩陵已受寵若驚。義父可就不同了,身在外鎮,聽聞他
勇敢對敵之事,特別吩咐兩地傳訊之人捎來他手書的鼓勵字條,向義子轉告嘉
勉之意。
妘渟點頭道:「你將西蜀之行所見所聞,盡數說給義父聽。」
妘康二人是親生舅甥,身型相貌頗有相似之處。靜室裡的三人之中,妘渟
與李繼徽二人對康浩陵的身世知之甚詳,一無所知的,竟是康浩陵自己。當下
他將自己的蜀國見聞細細敘述。遇見那來歷甚奇之醜臉少女,自然也一併說了
。
只是醜臉少女潛入蜀宮究竟欲尋覓何物,他全然不明,與侍桐在小酒家的
一番相談,已消去他疑慮,心中預存了定見,揣測那戶人家的作為與自己一切
並不相干。他心計不足,心想義父要聽的細節乃是關於宋惠尊傳遞錦囊,不宜
旁生枝節,竟就此將侍桐及白衣書生現身之事略去。提到醜臉少女,僅因那是
和他併肩對戰風渺月之人,師父一聽戰局,即知他身邊另有一人,不必相瞞,
便說起一個會武少女潛入蜀宮偷盜。皇宮大內,步步詭譎,能有風渺月與青派
,如何不能有其他武林人物?
李繼徽聽康浩陵重述,赤派連續犧牲的一十七名蛛網探子,是天留門為了
攔截錦囊而殺卻,仍不禁悚然動容,道:「此處沒有旁人,你將那錦囊裡的物
事拿出來。」
康浩陵已將錦囊繳給師父,轉望妘渟。妘渟從地氈之下將錦囊取了出來,
輕輕一抖,那精質鋼錠與藍色瓷瓶便落在了几上。
李繼徽目光並未在瓷瓶上停留,一見那鋼錠,眉毛一軒,面上掠過極為奇
特的神色。
那神色隨即隱去,可是康浩陵欣喜於父子團聚,一直關注著李繼徽,卻瞧
見了,心道:「莫非義父知道這是甚麼傢伙?」恭敬地遞上鋼錠。
李繼徽伸手接過,以指甲輕輕搔刮,放在掌中掂了掂,抬起頭來,望著窗
上的一抹日光,沉吟不語。
妘渟道:「這三個月來,我時時拿起這錦囊來瞧,覺著這鐵塊除了特別精
緻,也不見得有甚麼出奇。南霄門在江湖上走動,從沒有親眼見過天留門的究
竟,只知他們擅於使毒,除此之外,無論善惡,都不曾聽聞他們有甚麼作為。
他們暗地裡搞這玩意兒,到底是甚麼圖謀?」
李繼徽搖了搖頭,微有憂色,「妘門主有所不知。西旌上代,與鋼鐵冶煉
之術頗有淵源。但此中懸疑之處實在太多,我只能將錦囊交給王渡師傅,一同
參詳。」
康浩陵見義父說得無比鄭重,說完那幾句,竟是出了神。他脫口問道:「
甚麼淵源?甚麼懸疑之處?義父說說,好麼?」
妘渟瞥了他一眼,斥道:「大人自有議論,你聽著就好。」當時稱謂,家
裡「大人」指的是父輩尊長,並非後世的任意尊稱,在康浩陵而言,便是義父
、師父二位。尊卑輩份必不可違,康浩陵急忙低頭退開。自從進了靜室,他一
直未敢坐下。
李繼徽回過神來,卻說:「不妨。浩兒即將在這事上出一把力,後生孩兒
心思敏銳,說不定能點破甚麼謎團。」
康浩陵「咦」的一聲,心中暗喜:「義父這可是鬆了口風麼?是願意真的
考慮引我入赤派辦事麼?事情豈有這麼好?總之,義父准許讓我把這懸案追下
去,一定沒錯。」
果然聽得妘渟道:「還不謝謝義父?年後,他便要你去見王渡師傅,商量
你在赤派見習之事了。」
李繼徽啜了口茶,笑著加了一句:「在西蜀的蛛網見習,讓你追查這宗怪
案,如何?」
師父那樣說,康浩陵已是喜出望外,但師父面色仍是嚴肅,使得他不敢置
信。待聽得義父隨後親口證實,哪裡還有懷疑?只除非這是做夢!差點原地跳
了起來,咚一聲又撲倒拜下:「多謝義父恩准!」
李繼徽揮手道:「起身,坐下!你見了我不到半天,已經拜了我三次啦。
」重提方才話頭:「西旌草創的眾位師傅當中,曾有一位特別精於雜學,目睹
過世間絕妙的煉製精鐵之術,卻無法帶入西旌。我疑心這塊鋼錠與那位師傅早
年學藝的淵源有關。這就怪了,鋼錠由西旌傳回我手,正是理所當然,為何天
留門要阻攔?」
康浩陵心中登時冒出無數疑問。只聽李繼徽續道:「那位師傅早已去世,
冶煉之術沒能找著,也就罷了。他帶入西旌的器械雜學已然用之不盡,岐王和
我並不在意其它。二十餘年來,我沒有想起過這回事。為何中間毫無動靜,為
何今日才重起波瀾?」
康浩陵再也忍不住,問道:「義父,那位西旌的祖師如此高明,是甚麼樣
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