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履澗 2 歲月長鬱
馮宿雪一走,殷遲當即跪在山澗之旁,俯身去摸那練功時落足的繩索,發
覺是條粗籐之類物事,以人工纏繞成一條,彈力甚大,內中多半裹著鐵絲。這
根「長籐」被水流沖得上下左右振盪不已,上面生滿了滑不留手的青苔,便是
赤足來踏,恐怕也難留步。倘若赤足踏在雪水所融的山澗之中,久而久之,腳
趾皮膚也得凍傷,委實練不得功。
他又往岸邊摸去,發覺這長籐貌似由地裡長出來的一般,心知是個機關,
未知有甚麼傷人的東西,便不敢亂掀亂動。料想上代天留門人大費周章,深入
這個為水流沖開的群山斷口,在瀑布下的山澗,架設機關,繫一條長籐,當不
只是用來練畫水劍術入門第一課而已。
「姨婆當年,定也曾在這長籐上面行走過,只恨練功未竟,便遭奸人逐出
。馮宿雪不許我提起上代之事,卻沒打我,總算是對我很客氣的了。我有甚麼
好?她這麼重視於我?」想起馮宿雪似笑非笑的曖昧神態,不願被她的美色擾
亂心緒,轉過念頭:「不提便不提,我學這畫水劍名正言順,馮宿雪不讓我提
起,可阻止不了我這麼尋思。」
「嗯,待我學全劍術,回到家裡,使給阿娘看。她這麼長日子不見我,不
知是不是以為我在外邊貪懶?待我練出點名堂,帶這個大禮物回去給她,她一
定歡喜得很!」
他心情輕快,嘴角微牽,當下站起身來,閉上了雙目,晃身又上了那長籐
。
這次他腳下全不著力,一步也不停留,在籐上飛奔而過,輕易便到了山澗
對岸。他反覆來回,試練了十七八趟,摸到了訣竅,知道下一步便是要在隨波
擺盪的長籐上偶爾停步,如馮宿雪那樣,彷彿凌波緩行。屆時全身上下均要隨
著水流應變,而心中斷不可有絲毫用力的念頭,那樣便算小有所成了。
再下去,便能一邊逐波飄行,一邊使動劍法,那是再進一層的境界。只是
想來容易,卻不知每一步驟要多長時間才能練成。
他忍著肚餓,又在籐上奔了十數個來回,腦中既不能去設想腳步,便放由
念頭飄回了遙遠的無寧門。
「阿娘真的會歡喜麼?我長到這麼大,從沒見過她真正地歡喜。她給我過
生日,帶我去松州趕集,總是帶著笑。遠遠近近的鄰人,從漢人到羌人,那些
大娘大姐們,都誇這位無寧門的阿姨笑起來特別美麗。我卻知道她隨時都要哭
,知道她寧可一年到頭躲起來,不見任何人……她,她有時連我也不想見。」
思念及此,方才的滿心雀躍,霎時間黯淡下來。
他未得高人指點,身法已甚是輕盈,連馮宿雪也明言讚賞。此刻他在籐上
練腳步,身子與心靈便似分離一般。這畫水劍術的第一課功夫,對他而言,並
不須刻意為之。他自小已是如此,擅於走索的錢九命在他六歲上,起始教他輕
身功夫,數月之間,他已能手持長桿,在繩索上穩穩走過,面無懼色。
那時錢九命見狀大喜,向應雙緹說道:「這孩子難得,身子有身子的主張
!不像外邊一干學也學不會的笨蛋,讓心替身子拿主意,那就雜念太多,非摔
下來不可。」
當時九命伯還說了甚麼,殷遲不大記得了,只記得自己一上了繩索,便好
像放任身體離魂,直如夢遊似地,這似乎是天生的秉賦。他也記得母親淡然地
說:「這是娘胎裡帶來的天份罷。我可不會,也沒教過他。」
錢九命望著殷遲,那時小孩兒剛從繩索上躍下,手裡還握著根足足是身長
三倍的桿子,既不得意,也不害怕。殷遲長大幾歲後,曾問起那日情境,錢九
命給他說了當時是怎樣回答他阿娘的。
「這個阿九倒知道,這是他爹生給他的本事。我看著阿衡長大,看著他師
父教他輕功,比他早出道,和他並肩血戰過幾回;更別說自他十六歲起,我這
不成材的哥哥變了小弟,在他手底下幹了七年的事……」
退隱已久的錢九命憶起昔日那段黑暗卻痛快的歲月,放慢了語調,面上又
是哀傷、又顯豪情。「對他的身法,我是看得很熟的。阿衡小的時候練輕功,
也便是這麼一個模樣,心和身子各管各的——」
「所以,阿緹…」阿九至誠地對應雙緹道,「這是天意讓阿遲練就一身好
功夫,終將得報大仇,揚名天下!」
這番說話,殷遲一字一字地記在心裡。從前,他有許多不明白處,每長大
一些,便多明白了一些。自己的天份來自從未見面的阿爹,父子倆雖永難相會
,卻在某些地方牢牢地牽繫著。
他又練了一會兒,漸漸地能夠在長籐上一去一返,一趟跑上三個轉折。他
回到岸邊,望著山澗發怔。西域高地的冬天雖說比這兒更寒冷,直是千里冰封
,但誰又會在冬夜裡,冒著雪去踏冰凍的澗水?他功力比馮宿雪差遠了,澗水
早濕至小腿,一旦停下,只覺十個腳趾都不大聽使喚。
前方是深山雪澗,後方是遍地奇毒的虎狼巢穴,一群謎樣的灰衣人隨時可
能反臉,要自己償命。殷遲折下一根三杈枯枝,扔進山澗裡。枯枝在水中有如
一個小人般急擺身子,隨波逐流,既似在練畫水劍的輕功,又似為水勢所迫而
不由自主,轉眼間直衝下游,隱入黑暗之中。
——「踏水順水,與身不由己,原是沒甚麼分別。我卻是哪一個?哈哈。
」
瀑布與澗水,兩各喧囂,他心中卻感到一種奇異的寧靜,「娘真正會感到
歡喜的是甚麼?…恐怕就像她說的,百年之後,進墳墓裡去陪阿爹。」輕輕吟
道:「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這是《詩經》中追思良人的句子,應雙緹常在伴墳時低吟,殷遲自小聽得
極熟。「娘總還是有個盼頭,百年之後只當是與阿爹重逢,那多好。倒是我,
全不知為何而生?也不知怎樣死才叫歡喜?」
既已無心練功,便轉身回進來時的地道,見山壁上的綠焰燈已然點亮,正
在思索:「馮宿雪沒教我怎麼關上這暗門啊?」忽聽得身後暗門軋軋滑動,正
在關上,同時前方腳步響起,綠焰映壁,灰影晃動,四個天留門人提燈大步而
來。
殷遲微驚:「他們一早便在此等候了。我一舉一動,果然都叫馮宿雪派人
監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