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穿林 3 百轉千回
司倚真仍在暗忖:「他說楊是他義父本姓,然則,他義父現下姓甚麼?南
霄門,岐國,西旌赤派……啊喲,難道師父後來在途上思索,竟至猜中,這個
人真的是李繼徽的義子?」
師父向來甚麼都猜得中,可是這一回,湊巧得太過驚心,她忽覺悚然,寧
願師父料錯了。
李繼徽是師父畢生在躲避的人,也是畢生惦記著要報恩的舊主。師父當日
自言自語:「從來不曾見李大哥動過收義子的念頭,或者他人到中年,心意改
了?唔,那少年必有過人之處。」師父的神態很輕鬆,便如在想念一個尋常的
把兄。
——只不過那位把兄,永遠不撤回對師父的格殺之令!
即使沒有李繼徽這一層糾葛,她要與康浩陵結交往來,亦須千萬慎重、避
開北霆門耳目才行。北霆門拜師之典中,師兄朗讀「結交南霄門人視同叛門」
的大戒,她心中已感到不祥了。她實是盼望與這個患難之交再見一面,卻亦深
知,北霆門不僅門規森嚴,且人多勢大,自己雖是佯裝學藝,但在遵行「門規
」上稍有不慎,隨時可大禍臨身。
潛入北霆門是極危險又極好玩的事兒,她好難得讓師父交辦這件重任。年
前,她在「翻疑莊」的家裡,向師父追問自己身世未果,鬧得不歡而散,暗暗
對師父賭上了氣:「臭師父,倔師父,驢子師父,待我將你念茲在茲的黑杉令
找回來給你,那時你總願意向我吐實話了罷!」
她留了字給侍桐,攜著趁手兵器離家出走。那伸縮短棍是師父所構思、找
來巧手匠人製給她的,既可使「畫水劍」,又使得岳陽門的四十二路棍法。棍
法是她師父從前師門的武學,而畫水劍她學得並不完全,因為師父自己也沒學
到幾成。然而,她自幼便苦練迴空訣,那是她師父的絕學,乃是世間僅有的運
勁玄方。
在蜀宮中,棍兒被風渺月揮寶刀削去了半截,再不能用了。但她也由此結
識了康浩陵這個既不知姓名、也不知相貌的好朋友。
她離家出走,竟然首先去潛入蜀宮,可見師父罵她膽大妄為,絕沒有罵錯
。本來小姑娘的如意算盤是先闖蜀宮,再探岐王府。蜀國政事廢弛,自上而下
驕奢縱欲之風蔓延,時時選取美女進宮侍奉,蜀帝王衍更經常夜宿娼樓酒館。
以司倚真的靈巧,要混充娼女進宮,半點不為難。阿七要康浩陵辦而難以辦妥
之事,換成了真的俏姑娘來辦,可就容易十倍了。
幸而成都離家較近,她這第一步走得不算太險,若先闖岐王府,小姑娘這
會兒只怕已成了一縷冤魂啦!
她又記著師父曾述,西旌查探之時,往往由宮女、內侍、甚或樂師歌妓接
應,以不起眼的事物傳遞信息,於是有心接近宮裡的戲班,留意琵琶、皮鼓等
等中空的物事。但她全無歷練,這樣瞎幹,終究無濟於事。
在蜀宮裡的那段時日,與一群粗使宮女混居。平日耳目所接,盡是豪奢逸
樂,居處卻甚是卑暗狹小,宮女間毫無交情,甚至互相頗有些嫌隙。她只需板
著一張臉,也無人來查問她,一天總說不到三五句話。
但她在湘西那個叫做「翻疑莊」的家,總與侍桐談天說地,偶爾與師父鬥
口,輕易把口才平平的師父駁倒,甚至帶一壺酒跑去家裡開的礦場,說是代師
父慰勞礦工們,聽他們談談各地鄉間的傳聞,末了再被師父捉回來數落一頓,
卻也其樂無窮。眼前這樣孤僻的日子,簡直比坐牢還難受。她卻硬是熬了下來
。
因為打從離家出走,一路風塵僕僕,她大志不改:「怎樣叫師父聽話,告
訴我身世呢?」
「師父最盼望得到的是甚麼?咱家是湖南的大富之家,採礦有官府照應,
師父最不缺的,就是財寶。他武功那樣好,也不希罕武學秘笈。他少年所愛的
女子,在他統領西旌的時候死了,此後他也不想成親,只放蕩青樓,介紹新師
母給他是行不通的。他甚麼都不見少,眼神卻總是那樣淒涼。」
於是她想起每年八月十九,師父總要帶一大罈酒,遣開眾人,獨個兒坐在
巨石嶙峋的山崖之上,從上午喝到深夜,回到莊子以後,雙目總有些紅腫。某
一年起,她開始跑到山巖後邊偷聽。她知師父心裡有數,只是不回頭揭穿自己
而已。
她聽見師父自言自語,像是在對甚麼人講話,反來覆去都是些探勘礦脈、
運輸交易、蓋屋拆屋、雇用長工,這類莊子裡的流水賬,以及交代她學武讀書
的進境:
「真兒書讀得好,氣量又大,如果她是男子,又生當太平之世,只怕是個
大學士的料子。學武更是一點就通,反應敏捷無比。她身骨也挺適宜習武,雖
是早產嬰兒,卻沒留下甚麼病根……她聰明像她爹娘,這就跟你當初隨口所料
一模一樣。唉,但也就是太與她爹娘相似,我只恐她心思太雜,這一生,要過
得不快活。」
司倚真原本不知道師父是在向甚麼人遙遙說話,但就在上年的八月十九,
師父一番瑣事絮絮述到黃昏,最後說道:「真兒一年一年長成一個懂事的姑娘
,我欠你的債便一點一點還清。等到真兒及笄,有個歸宿,我查出黑杉令的下
落,這世上便再沒甚麼掛心的了……我知你在幽冥中,定在嘲笑我,笑我竟還
放不下黑杉令,笑我總執著太多。然而你平生看似灑脫肆恣,其實性子與我是
一般的執著,否則…否則那時…又何至於此?」
師父話聲漸低,說到此處,泣不成聲。司倚真為嗚咽之聲感染,胸口一酸
,在巖後紅了眼眶。
師父痛哭一陣,又緩緩地道:「當日在北霆門旁的亂山之中,你說有空定
要來看看我『翻疑莊』的產業。十多年過去,我不知你的鬼魂究竟來過沒有,
只好每年將莊子上的雞毛蒜皮,揀一些說給你聽,好讓你哪天來訪時,不至於
莫名其妙,迷失了路。」
師父此言說得甚痴,混在秋風裡更顯悽愴,司倚真只覺盪氣迴腸,眼淚終
於撲簌簌掉了下來,似有幾分明白了。
「黑杉令!師父的所有恨苦之事,莫不與西旌故事裡那枚令牌有關。」
又想起:「師父說的故事清清楚楚,唯獨提到我生日前後的事情,便語焉
不詳。那位叔叔與師父、與西旌,有甚麼樣的牽繫?隔了這許多年,舊事還讓
師父銘心刻骨,那定是一個很憂傷的故事……嗯,事情既在我出世前後發生,
或許與我身世有些相關。」
便這樣,許許多多看似零碎的線頭,令司倚真決意憑自己的本事,將之拼
湊起來。明瞭自己的身世,為師父尋到黑杉令,這二件事是一等一的重要。況
且,找到黑杉令,師父一服氣,定然甚麼都願意對自己說了,那不是太完美了
麼?
這個千伶百俐的小姑娘,並不知道自己與北霆門是真正有著淵源。她父親
是曾經的「奧支第二」司遠曦,母親是韋岱兒。二人叛門伏誅,這是北霆門的
大傷疤,十餘年中,北霆門全體絕口不提。
司倚真只曉得師父外號「劍膽陶朱」,以化名行走地方,與官署往來,真
名唯有極親信之人才知。她家在湘西經營銅山。她與礦場的哥哥叔叔喝酒,早
聽他們述說了十遍百遍,說師父怎樣從一夥土豪手中奪來的銅礦。她受到極盡
呵護地成長,除了習練武功,師父還教她四書五經,教她作詩習字,請來女師
教她女紅刺繡、閨秀儀態。閒來更與她引古論今、縱談天下大勢,幾乎將個嬌
俏的小姑娘教得像男孩兒那般胸懷萬里。
師父甚麼也盡心教她,但有時彷彿舉棋不定,一邊耳提面命,要她當個誠
摯接物的好人,一邊卻引領她從細微處察覺他人秘密,要她提防人心。這麼著
,司倚真眼中看到的世界,也就忽正忽邪,難以捉摸。
她小小年紀,已儘在思索:「好人真的是好人、惡人一定惡到了家麼?正
人君子,也會這麼小心翼翼防著人、揣測他人的私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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