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傾懷 3 亦敵亦睦
黎紹之道:「我不能耽了。你自己好好想想罷,若是你願意回歸我北霆門
,這身世是不能說的,但我能給你保薦,算你歸降了咱們。」
康浩陵一怔,怒氣橫生,道:「你說甚麼?你要我轉投北霆門,要我當叛
徒?你們願意收一個不忠不義的叛徒,我可不願意——」
本想繼續反唇相譏,忽又停了口。他若在今日之前聽到此言,連話也不會
多說,只當對方在侮辱自己,早已動手。但此時他實已明白黎紹之不存惡意,
勸他回歸父親門派,也是隱約冀盼能方便就近照拂之意。這番招降之言雖則荒
唐無倫,卻是太過緬懷故人,才會犯糊塗。
果然見黎紹之在自己臉上一拍,冷笑道:「哈哈,老子糊塗了。你馳星劍
既練得這樣漂亮,對南霄門定是忠心不貳,視我北霆門為大敵。」伸手道:「
還來。」
康浩陵攢緊了皮環,「這是我家的物事,不是你的。」
黎紹之皺眉道:「我若硬奪,你戴著腳鐐,又半飢半飽捱了這麼多日,加
上你原來的功夫就差了老子幾百里,須搶我不過。」
康浩陵道:「搶你不過,吃這物事總吃得下去。」說著腳鐐匡啷啷一陣作
響,他已急退兩步,就要把皮環往口裡塞。
他當日在「彌確巷」,將冷雲痴極為重視的機密字紙當眾吞下,那時黎紹
之已被抬去療傷,並未親見,但也曾聽同門說起這南霄門少年的耍賴頑抗之舉
。黎紹之見他當真將皮環塞了一半到口裡,用牙齒死死咬住,心想這小子甚麼
都吃,拿他沒法,忙喝道:「你愛收便收著罷!你說得對,那又不是我的,我
要來何用?」
康浩陵這才將皮環吐出。黎紹之執起飯菜托盤,去開牢門:「你拿在手裡
摸清楚了,那是北霆門主賜給你爹的。若沒你爹,你又打哪兒來?你好好想想
!」
康浩陵一個念頭突然清晰異常地冒起,再不猶疑,叫道:「黎老兄!」
黎紹之不意他又來一聲「老兄」,一怔回頭。康浩陵道:「你下次再來,
跟我說說我爹我娘的事兒,成不成?」
這話一出,那便是暫時打消了越獄的念頭,只盼在這黑牢將自己父母生前
之事聽個明明白白,方能甘心離去。一時之間,似乎這「旦夕樓」也不是那麼
糟了,而自己被北霆門所禁錮,也不那麼恥辱難堪了。
在青派別院中見到的字條,那「必誅彼子以投誠」的神秘之言,他剎時也
竟都忘了,忘了自己是多麼迫切要逃出旦夕樓,將這秘密上報給義父與西旌的
王渡師傅知道。
黎紹之面有難色:「飯是會給你送,你卻還要聽甚麼?」
康浩陵道:「甚麼都要聽!我爹怎生學藝的?跟你怎麼就這麼說得來?他
怎樣在同門比試中勝出、奪得『奧支第一』名位的?他的絕技是甚麼?他那時
年紀還少,江湖上有朋友和仇家麼?你第一次見到我娘時,覺著她馳星劍使得
怎樣?…我爹幾歲入你北霆門,遇見我娘是幾歲……」
抬起頭來,有些神往:「還有,我記得你在火塚場祭拜的說話,我爹爹酒
量很好罷?他最愛喝甚麼酒?我娘呢,你說她氣概豪邁,那她喝酒不喝?」
忽然又想起一事,忙說:「…你接到我爹的信函,他提起生了我,那是甚
麼月份的事?我老不知道自己生辰!」心想這生日雖不必過,但母親辛苦誕下
自己,每年這一日總要好好地緬懷她。
黎紹之聽他問個沒完,眉頭越皺越緊:「老子是人,不是賬簿,這許多小
事,我怎能一一記來?」
康浩陵答得誠懇:「你一定記得的。小康…小康與你是何等交情?你年紀
又不老,十多前的事,一定回想得起。」這時他真把兩派的敵對之勢擱在一邊
,只覺著自己是小輩,在黎紹之這位關心著自己卻彆扭不認的伯伯面前,不禁
任性起來。
黎紹之湊眼往牢外一張,似在窺探看守之人是否已醒,心不在焉,擺手道
:「慢慢再說罷!唔,天時已冷,我想個法子,讓衍支的師弟妹給你送毯子冬
被。師父雖說要餓你,終不成將你凍死了。」走出牢房,忽問:「你送信之時
,可知道『夏至清算』的比鬥會場在哪裡?」
一聽「夏至清算」四字,康浩陵立刻回復了常態。南霄北霆的仇怨、北霆
門人的卑鄙狠毒,這些自幼學會了的事情,又成為了天經地義之事。定了定神
,說:「家師只吩咐我送信。據師兄們說,這會場尚未選定。」
黎紹之道:「在你蹲監這段日子,早已選定了。」頓了一頓,道:「便在
本門火塚場。」語畢,輕手輕腳鎖上牢門而去。
康浩陵耳旁「嗡」的一聲,彷如聽到了甚麼噩耗一般。他雙腿發軟,幾乎
要站不住,胸中感到無限鬱悶,又似有說不出的傷心。卻不知道,清算之地選
在火塚場,究竟有何要緊?過了良久良久,他才朦朧地想起了箇中緣故。
他早已信了黎紹之所言的一切。這便是說,來年夏至節,南霄、北霆二門
的五年清算,便在他父親受刑虐而殉身之處。到那一日,雙方踏足的那片夯土
,是不知多少北霆門死囚的埋骨之地,包括他爹。
「…遠遠瞧了一眼,見你竟還直挺挺跪在一堆飛灰裡,就知道你死得沒眼
閉……」黎紹之在夜祭時所述的康靚風死狀,他適才並未想起。這刻伸手不見
五指,這番話才一字一字有如利劍般戳在他心頭。
黎紹之那夜還說了甚麼?「…你到死都沒吭一聲……師哥知道你是不甘心
,不甘心跟司遠曦那叛徒同死,不甘心師父沒先將他推落火塚……你死前見到
韋岱兒讓青派文玄緒救走罷?…」
現下康浩陵終於明白,定然另有內情。「那司甚麼的叛徒是誰?是不是他
害爹爹走上這絕路的?那姓韋的又是甚麼傢伙?此事怎地又與青派有關?文玄
緒…啊,是文玄緒!我好糊塗,竟不曾多想他怎會提到文玄緒。黎紹之不知道
文玄緒與天留門有勾結,我可知道!難道爹爹之死,竟扯上天留門?天留門曾
派刺客殺了赤派的宋師傅——」
在此之前,北霆門、南霄門、赤派、青派、天留門,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的
恩怨,原來只當是江湖懸案,不曾真正上心。此時疑心父母之死與這些恩怨相
關,再容不得他隔岸觀火。焦慮之下,恨不得自己武藝獨霸江湖,便可四處登
門挑戰,將牽涉之人一一打敗抓來,嚴加拷問。
只是,也知此事絕難成真。即令他一日真成了天下無敵,依他性情,也斷
不會去做這等事。
康浩陵睜大眼望向黑暗,自己幼年之時,那錯綜複雜而又牽連到今日的一
樁慘案,便如隱身這黑暗之中,一時看不見,自己卻無論如何要將之揪出來。
他決心已定:
「黎紹之對我不存敵意,甚至可說有些眷顧,那是看在爹爹的份上,再加
上些咱倆打過一架的相惜之情。這人直來直往,藏不住話,我一定要將真相全
盤套問出來。這一切,是天意!天意教我給北霆門拘禁,暫時受辱,卻讓我得
知身世之謎!」
※
然而康浩陵再見到的熟人,卻不是黎紹之。
不知是否來得太勤,黎紹之深恐被同門識破,隔了二十多天也不見影蹤,
這當中,康浩陵被送了兩次酒肉,其餘時候,只能挖出藏在茅草堆下的菜團和
肉乾來吃。吃到後來,雖說天冷,菜團也已酸宿,害得他瀉了一回肚子。所幸
,黎紹之倒是依照所言,讓一名輪值送飯的衍支弟子順道送了冬被來。
那名衍支弟子是當前資歷最淺的一個,最不引人注意。下面再沒師弟師妹
,班輩在門中最低微——正正有賴這番輪值送餐,在北霆門化身「范小師妹」
的司倚真才發現康浩陵受囚之事,其後才能將消息傳給侍桐,進而為殷遲所無
意間探知。
那日,她抱著一大垛毯子和冬被,在「旦夕樓」的梯級上慢慢行走,嬌小
的身子快被淹沒,臭哄哄的被毯燻得她眼淚都快流出來。雖則她這位千金小娘
與別不同,並不自恃身嬌肉貴,能吃得清貧練藝的苦,但這等混雜了體味和霉
味的陳年被毯氣息,她可從沒想過要湊近了聞。
樓門口有一份酒肉,那是樓上這囚犯十日一次的餐食。司倚真知道這是一
個南霄門人,至於姓甚名誰,門人雖曾說起,但她輩次太低,打雜的活多,不
得空閒與同門湊堆,沒有人來講給她聽。這是她第一次踏足北霆門幽監之地,
不知樓中關了甚麼樣的凶神惡煞,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
「我又多見了一些北霆門的事物。師父總說,要我甚麼都留心看看,說我
的身世線索便在北霆門之中。而那黑杉令如此機密,恐怕是藏在最不易為人想
起之處,我多看一處地方,便多一分指望。」
她憋著呼吸,捧著被毯,慢慢來到廊道盡頭的黑牢,開了門鎖。廊道中的
天光微微透入,依稀看見牢房中臥著一人,於是將被毯擲了進去。懷中臭物一
空,她正待大口吸氣,立刻聞到牢中更加臭不可當,嚇得忙退開兩步,叫道:
「送冬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