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傳話 4 豬戶秘地
康浩陵運氣甚好,僅靠衣兜裡唯一一枚煙花筒子,便召來了赤派重新派至
「左三下五」的頭領,那人名叫邱述華。衛尚仁死後,「左三下五」線索全斷
,如今由邱述華帶領手下抵達此支署,接替職掌。早前康浩陵向赤派求借錢銀
,到恒安驛館接頭的,便是邱述華的手下。
邱述華接任之後,康浩陵始終無緣重回蛛網見習,連這人的名字也沒聽過
,在天濛濛亮的鎮口相見,若非邱述華先出示赤杉小令,又讓他瞧領口下的西
旌刺青,那是西旌全體大小頭目的標誌,康浩陵實不敢輕易開口說出自己身份。
邱述華信他,卻是見了他提起手上樹枝,對空使一招流星式的「曉星乍隱
」,在二人頭頂之上點了數點,打落了幾片搖曳的樹葉。當下互相見禮,邱述
華道:「原來是李節帥的郎君。未知康少俠有何吩咐?」他也未曾見過康浩陵
,但「李繼徽的南霄門義子」,那可是蛛網中人無不知聞的。
李茂貞江山丟失大半,李繼徽坐困父王的鳳翔城,轄地遠不如前,但他始
終是兵馬元帥,西旌中人感念他在亂世賜下一口安穩飯,必稱之為節帥;至於
「李公子」,則是王渡等位份較高、資歷最老之人才得准稱呼。
康浩陵道:「吩咐不敢。有件至高機密,要請你帶信給我阿爹。」他對李
繼徽有時喊義父,有時喊阿爹。此刻這喊了十多年的稱謂再次出口,自己卻再
不是個生父不明的孤兒了,身後山裡的北霆門中,正葬著他想叫卻無緣多叫的
親生爹爹。順口講了「阿爹」二字,不禁悵然。
邱述華一愣,道:「若是至高機密,小人不能代傳,定要召喚鳳翔使者才
行。所幸鳳翔來此也不太遠。」
康浩陵早知他要推辭,急忙說道:「邱大哥,這消息已按下近一年,我早
前身繫牢獄,想傳報也不可得,何況我又不知隱書的寫法。現今…更是落難,
連報訊煙花也沒有。邱大哥如不幫忙,大事肯定要延誤。」
「隱書」即是暗語,亦稱「陰書」。各藩主私養密探,各有各的獨門隱書
寫法,或以物件代替書信文字,西旌的蛛網自不能免於此例。江璟當年乃以通
行的字書為本,一字一字、層層替代,用來書寫隱語。隱語尚在其次,其高明
創舉在於傳信網絡之中,每條線路交會處的開闔,以及訊息的分門別類與匯聚。
這籌畫卻有一個最大的漏洞,那便是縱橫的線路與線路之間保密過度,以
致所有完整消息只能向李繼徽與大頭目二人傳報。
當初康浩陵聽聞天留門連殺十多名探子以截下藥瓶、鋼錠,蛛網中人卻無
法向相鄰地域的同僚明白示警,便曾隱約想過這漏洞。實則李繼徽何嘗不知?
這正是他信不過蛛網之人,唯恐有人背叛,又或失手遭擒時投降,乃授意江璟
如此籌設。現下康浩陵說這是條「至高機密」,邱述華便不敢越級呈報。
邱述華躊躇道:「若是已按下了大半年的消息,然則上次在恒安驛館,康
少俠又為何不對我手下人說?」
康浩陵道:「當時我也有同樣顧慮,我知道規矩,不想累他們受罰。又滿
以為不多久便可面見義父,誰知,誰知……唉,總之,現下實是等不及了。」
邱述華突然省起,低聲問:「康少俠那條線索是如何得來?此處正在別院
眼線之內——」康浩陵忙道:「正是,正是!是在那院中得來的。你再不幫我
這個忙,我行路要是有個閃失,被青派躡上,線索可就斷了。」
邱述華神色大震,道:「康少俠如何還在外邊走動?那煙花筒子多麼惹眼
——」
康浩陵啼笑皆非:「我不冒這險放信號,怎找得到你?」
邱述華拍了下自己額角,急急地道:「請少俠即刻隨小人到下處安身,青
派再惡,總不是官府,無法在各城鎮內搜索民居。待王師傅派來了人,少俠再
親口告訴他罷。」康浩陵的意思是事態嚴重,須趕緊傳書;而在他聽來,關鍵
卻是李節帥義子隨時會遭青派滅口,需加以緊急庇護。他無權越級上報,卻負
有護衛康浩陵之責,聽見的關鍵自然大大不同了。
康浩陵無奈,想起「左三下五」的棲身地在衛尚仁死後曾遭毀壞,連信鴿
也不留下,如今蛛絲由邱述華等人重新接上,已有了新據地。自己流落江湖,
如邱述華所言,亟需藏匿行蹤,正該前去與眾人結識,便道:「那好,即請邱
大哥引我前往!只是我無法久留,十日內須得離開。月餘之後,當再回來打擾
。」
邱述華喜道:「這樣太好了,能接待李節帥的郎君,是小人福氣。」
康浩陵隨邱述華進鎮,邱述華一入鎮口,便即歪起左腿,扮作殘疾模樣,
康浩陵知道這是偽裝之法,也不多問。那據地在一家養豬戶裡,養豬戶又兼營
宰豬。二人穿過臊味豬圈與飄著血腥氣的屠房,來到後院門外兩間磚房。
路上見到幾位僕人,邱述華含笑招呼了,始終跛著腿走路,低聲說:「這
是向養豬戶譚老漢租來的屋。譚老漢自然不知咱們的營生,一位兄弟跟他學宰
豬,另一位學收賬,上回去恒安驛館與康少俠碰頭的,便是那位收賬的兄弟啦
。我平日不多出門,在鎮人面前扮成兩位兄弟的殘疾長兄。」
到了傍晚,另二人下工回來,與康浩陵相見,一同吃飯。為免譚老漢一家
疑心,雖然屋中藏有不少處置赤派事務所需的金銀錢帛,四人也只吃糙菜。康
浩陵卻吃得十分盡興,彷彿回到在衛尚仁手下見習的時光。師父不知還要不要
他,可是自己終究能在蛛網裡安身。
晚飯過後,又請邱述華盡快傳書:「等王渡伯伯派人來,那又得耽擱多少
時候?敵人一日一日地部署,怎能坐待?」
邱述華答道:「我明日即傳書召請鳳翔使者,請康少俠再等等罷。以信鴿
傳遞機密,中間轉經這許多驛站,太不穩妥。」
康浩陵透了口氣,再央請道:「事態緊急,只得從權了。義父與王伯伯那
邊,全由我擔當。」
邱述華道:「不,康少俠尚未入我西旌,如何能代小人受過?」
康浩陵一聽這話,毫不猶豫,在案上一拍:「好!為了替罪,回去我便向
義父請命,正式加入西旌,身上紋一個和你一樣的劄青。邱大哥,我要說那消
息了,請你記著。」
康浩陵將罪責盡數攬在身上,邱述華和二位手下商議一會,只得答應,研
了墨來寫信。康浩陵一字一字慢慢地道:
「去年九月,我潛入北霆門,搜到一張青派的字條,不知是何人所書。字
條云道:『必誅彼子以投誠』。昨晚,我又聽到確訊,冷雲痴派弟子去見一名
從河東來之人。我疑心是冷雲痴勾結了晉軍勢力,要指使青派去殺蜀國要人,
說不定他們要動的,正是偽帝王衍,而後歸降晉王。根本原因為何,卻不清楚
。」
這幾條消息重大異常,邱述華先是驚愕萬狀、開不了口,好容易回過了神
,伏案作書,康浩陵從背影也看得出他肘臂緊繃。顯是他戰戰兢兢,萬料不到
自己負責的地頭將會生出這等大事。他書寫之時,康浩陵依循規矩,並不去瞧
那隱語如何寫法。
他口述已畢,擔了大半年的心事放下,大大鬆了口氣,只覺大半年來也未
曾如此心情鬆快。見邱述華摺起布條,明晨便可遣出信鴿,忙躬身說:「萬事
拜託邱大哥了!」高興不過,又用力握了握邱述華的手。
那學收賬的微笑道:「康少俠這幾晚委屈些,跟咱們在這屋裡擠擠。」
康浩陵笑道:「我那時跟著衛大哥見習,一塊兒養信鴿,一塊兒往煙花筒
子裡填藥粉,一塊扮成菜農去給鎮人耕作;衛大哥收到了密令讀畢,也是吩咐
我拿去燒燬。那會兒多麼快活,現今總算又能過上這日子。」三人見這位李節
帥義子與南霄門高徒這般親和,半分架子也不擺,俱感歡喜。
往後數日,康浩陵便在這磚房安身,替三人幹辦瑣務。到第八天傍晚,郵
驛來了信鴿,邱述華讀了鴿足上的布條,卻悶著頭不發一語。
康浩陵擔心是王渡那兒出了事,邱述華已說道:「不,王師傅的意思,是
我不該越級呈報,只因消息重大,暫且按下我罪名,著我繼續打探。」
康浩陵接過布條要幫忙毀去,問道:「我能瞧麼?」
「郎君不日便是我赤派中人,又是揭發此事的要人,自然請便。」
康浩陵攤開來看,紅布條寫滿了墨色細字,湊起來卻全無意義,更無上下
款。但此信書體工整,排行整齊,又不像匆忙之間寫錯,老大不解:「這陰書
卻怎生讀?」
邱述華道:「這也無甚出奇。康少俠可曾見過『韻書』?」
康浩陵點頭:「小時候義父教我認字,便拿著本朝所修的韻書,一個一個
字音領著我讀。」
二人所談,乃是大唐玄宗皇帝時一位音韻學家所著的一部「唐韻」。此書
並非官修,但書中以切音體例註解字音,極為詳備,自朝廷至民間廣為流傳,
蒙童學習也多查閱此書。李茂貞既奉大唐年號,儘管此時的世間早已沒有一個
大唐天子,二人仍是口稱「本朝」。
邱述華說:「咱們的書信是用韻書上的切音寫的,每一字有二個切音字,
例如郎君這個『陵』字——」
康浩陵接口:「我知道,是力、膺二字的切音。」
邱述華拍掌道:「對啦!原信字句簡略,寫成切字之後,字數成了二倍,
依照只有咱們的人才懂的次序抖亂行列,機密愈是高級,還需將人物換成了星
辰,將所在換成了走獸,不一而足。那次序,以及替換的法則,又須時常更動
,以免敵人刺探了去,解開機密。」康浩陵點頭道:「果然是好法子。」
邱述華卻搖了搖頭。「數年之前,我仍在鳳翔見習,王師傅傳了我這法子
。然而他說,從前西旌赤派傳訊的秘訣,遠比抖亂次序的切音書寫更為細密,
教敵人更難破解。」
康浩陵奇道:「還有更好的法子?後來怎地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