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盜丹 4 一瞬靈犀
當康浩陵馳過晉南野地,奔赴岐晉交界的黃河渡口,另一邊、另一行人,
從湘西到成都的水陸長途,終於也漸近盡頭。
司倚真明知殷遲對侍桐薄倖寡恩,但一路冷眼旁觀,見到侍桐無法和心上
人相認,魂不守舍、日形憔悴,她於心何忍?她自己也向殷遲發了話,要他待
侍桐好,於是晚間常常找藉口支開家僕,製造時機,好讓侍桐接近殷遲所居的
大車。
這番苦心卻似並未奏效。她猜想二人是相會了的,可是侍桐姐姐完全不曾
高興一些,依舊在日間的忙碌之中,偷眼望向大車,偷偷瞧著殷遲和男僕說笑
。她圓潤的臉蛋略泛著白,眼光很是纏綿,神情卻恍惚沮喪如舊。
或許,侍桐正在追思川北大草原上的那段初會時光。那時她和殷遲,也是
身處於家裡這麼一大隊人馬之中;殷遲自卑身份,同樣只跟男僕們聚在一塊。
那時毒傷未癒的殷遲像個孩子,撒賴央求她為他梳頭;穿著牧民的衣服,吃著
她為他煮的羹,聽她講的故事;然後,在大草原的落日之前,他們靜靜相擁,
直至原野黑盡……沒有過多的情慾,只是無比的溫馨寧和,就像她真的是他的
伴侶。
——最重要的是,那時,司倚真還不在。殷遲還沒有遇見一個人,能教他
融化了一顆以為不存在的心。
這一夜,入蜀的逆流江路之中,司倚真月下獨自站在大船船頭。兩岸的峻
嶺叢山有時把月兒遮沒,有時月光直照入江心。
記得去年和康浩陵返回湘西,走的是順流而下的路,她撫舷而歌,唱的是
師父常唱的〈望終南山歌〉;康浩陵說起,他義父也喜歡。當時她暗感詫異,
又復感慨,原來李繼徽和師父之間,今生雖已決裂,再不可重修兄弟之義,他
們之間的聯繫卻始終未斷。
但她的心緒真正纏繞著的,還是自己那天趁康浩陵不備、在他頰上襲下的
那一吻……
她面上露出柔和淺笑。好勝的她反而很少在意中人面前這般婉雅溫柔,獨
自思念時,才恨不得意中人的胸懷就在身邊。正鬆懈了一身武裝,陡然背後有
人說道:「我可以站過去麼?」
司倚真聽那聲音是殷遲,不禁微驚,面容登時罩回一層薄霜,轉過了身。
殷遲道:「我也想望月。妳放心,我決不敢失禮、唐突於妳。」
司倚真菱唇微撇,心說:「即使你有所失禮,難道我便怕了你?」她此時
武功當然及不上殷遲,可是仗著殷遲對自己一向的禮敬,又有康浩陵的面子,
更重要的是她頗有機智,並不懼讓這小魔頭在夜裡站近自己身邊。於是微笑道
:「月朗風清,良景為世人所共有,殷郎有雅興,我何敢相阻?請便。」
殷遲站到了她身邊。司倚真突然心中一怔:「他原來對我十分謙敬,從前
寫信更是自卑,這一路也很守本分,怎麼好似忽然變得大膽了?」稍轉臉望去
,殷遲腰間還懸著二尺劍,那把歷經不知多少血腥殺戮的劍。她反感登起,將
臉別開,逕自觀月賞江。
二人一句話也不交談,水波撞著船身,細細沉沉的嘩喇聲響之中,便是二
人的呼吸之聲。這樣熬了一盞茶的時間,司倚真生性活潑,終是憋不住,打破
靜默:「我有一事請教。」
殷遲心下緊張,只點了點頭。原來他大膽接近船頭,全出於一個最單純的
心思:「上岸之後,我又要被她隔在大車之中,一群奴僕名義上是照顧我毒傷
,實在是監管著我。到了成都,便要分手。以後再見她時,康大哥一定在旁。
過了這個月夜,我還能有甚麼時機跟她獨處?」他的確並無不軌的意圖,決計
不會對不起康浩陵,他的願望仍然卑微,只想和她好好地說一會子話。
司倚真語調漠然,不疾不徐地道:「好,那我問啦。你向赤派的劍士挑戰
,子夜進入岐王府、直抵赤派總署,如入無人之境,是不是倚恃著手中握有奇
效藥物?」
她動人的嗓音淡淡問來,只把殷遲駭得險些拔劍!
殷遲不由自主,側身微微讓了半步,雙肩起伏,瞪著自己心愛的少女:「
妳,妳說甚麼?」
司倚真仍冷望著遠處美景,語調不變:「我哪一句話說得不明白,請你指
出。」
殷遲心中大吼一聲:「每一句我都不明白!」自己向上官駿挑戰、子夜闖
王府、順利去到「承慶亭」前,這些事才剛剛新鮮地發生不到兩個月,她不是
在西蜀便在湖南,怎麼就會知曉?可怕的是,她口吐「赤派總署」四字,不知
道還懂得多少西旌的事。而最教他震撼提防的,是她說出了「藥物」!
他估計自己臉色已有些泛白,可幸司倚真並未望自己,他粗著嗓子問:「
妳一直收得到我行蹤的消息?」問出這句話的一瞬,自己還不大明白為甚麼,
等到問畢,心中才恍然明亮:「啊,是康大哥、侍桐彼此通了消息罷!那麼她
自然知道。我真笨,窮緊張甚麼?」但情勢未明,仍放不下心,眼光定定望住
那張俏美卻深沈的側臉。
只聽司倚真道:「你夜戰南霄門、岐王府,劍影名聲,已傳遍大江之北—
—」纖手指了指江水,「蜀和岐,兩方勢力鏖戰數十年,大岐發生何事,蜀中
自然也會聽聞。」
殷遲道:「可是妳近日卻在湘西……」
司倚真道:「你忘了康大哥和侍桐都很關心你呢。」一面說,一面看了他
一眼,正對上那雙明亮俊麗的眼睛。她微覺怔忡,目光又轉回峽灣兩側矗立的
黑山。
殷遲壓低聲音:「他們知道了一切?」司倚真道:「那要看你所謂『一切
』指的是甚麼了。」
殷遲一手搭住船舷,緊握不語,心想:「康大哥知道了我行刺王渡?」雖
則自己和赤派為敵之事遲早要揭穿,他卻總在自欺,渾然沒想過這麼快便要面
對康浩陵的質疑。
卻聽司倚真幽幽地解說:「侍桐知曉的事,很多是康大哥不知的。她和康
大哥交情不是最深,尊卑亦是有別,所以你在北方的種種作為,她是先向我傳
訊,我卻並沒全部告訴康大哥。我和侍桐姐妹一體,侍桐甚麼也不會瞞我,可
消息到了我這一關,應告訴康大哥多少、應替你兄弟情義著想多少,我自有分
數。」
殷遲被她的言語折騰得一時驚詫、一時感激,回過神又暗罵自己束手受人
擺佈。他雖愛慕司倚真,素性桀傲的他也忍不下這口氣,重哼了一聲:「好,
咱們別繞彎子。我行刺赤派王姓首腦的事,康大哥知不知道?」
司倚真嘆道:「瞞住了。瞞得多久只有看你自己。」
殷遲暗感凜然:「照她所述,我行刺王渡之前,在南霄門、岐王府的兩場
夜戰已在江湖傳揚。這固然是我的本意,可是行刺王渡的事實在太大——」
司倚真猜中他心意,道:「王渡之死,必然劇烈動搖赤派根本,這等大變
故,康大哥無權知曉。我料李繼徽會瞞一陣子,直到接任的頭目穩住局勢,才
會向康大哥提起。」
殷遲深覺有理,不由得欽佩她的智計,轉念又滿不是滋味,說道:「康大
哥可一直沒有跟我明說他義父是李繼徽。」
司倚真抿嘴一笑:「這是我自個猜出的呀,他已經是名門弟子,不願更倚
仗義父威名,從前對我也瞞得緊呢。」談起康浩陵時,終於露出了少女情態。
殷遲裝作不經意地問:「侍桐和妳之間,傳訊真夠快的。府上傳遞訊息的
迅捷,不亞於官家和軍營啊。」此事雖不算十分重大,但他對司倚真家裡的詭
秘行事,始終耿耿於懷。三年前成都城外,侍桐跟蹤康浩陵,見到二人殺敵割
頭,被他逼發毒誓,那是他第一次與這家人有所往來,卻竟然到今日也弄不清
這一家的主人是何等人物。
司倚真倒被殷遲問得有些發懵,眼波流轉,掠了殷遲一眼,忖度:「你和
我師父秘密夜會,不知甚麼緣故而不找他報仇,大概是明白了我師父的苦衷。
那麼你當然知道他是誰。『翻疑莊』的情報傳遞快速,你又何必大驚小怪?」
她心念速動,情知必有自己尚未解開的關鍵,便含糊道:「多謝了。世間
無道,湮沒無聞的妙事還有很多呢。」
殷遲在船舷上一拍:「好!我二人不必再打暗語,妳剛剛問我闖岐王府怎
能那般順利——」微微一頓,似有若無地等著甚麼。
果然司倚真接話:「你用『斷霞池』煉出的藥物制住赤派看守之人,多半
是威脅了他們,若不放你入內,便斷絕藥物之供。他們入癮已深,對這般威脅
毫無抵抗之能。至於王府禁衛和親兵,任他們武功再高、警覺再強,又怎在畫
水劍客的眼內?我猜得可正確?」
殷遲忽然哈哈一笑:「確然無誤!」
司倚真報以一笑,藏不住眼角的機狡與得意。
——這剎那間,殷遲起了奇妙的念頭:「如果她跟我是一夥人多好。她有
智謀、有魄力,無論走不走正道,都將是一號人物。她和我可多像是一路人!」
遙不可及的絕代佳人,忽地變了志同道合的戰友——自然不是真的戰友,
自從攻打「旦夕樓」之後,便不再是了,殷遲很有自知之明。然而彼此確實心
意相照,令他更深陷戀慕之中,苦難自拔。
昔時二人寫信、鬥說故事的溫馨,浮上心來,令殷遲柔情激起、胃中灼熱
,冷不防說了一句:「那面古鏡,我還沒有忘。」
司倚真一愣,隨即想起,殷遲說的是那面可照出人體臟腑的傳說古鏡,卻
不明他此刻提起無關痛癢的玄怪故事,是何用意。隨口應了一聲。
「若世上真有這樣的寶物,我說過了,一定覓來贈妳。」殷遲說著,轉過
正面,直視司倚真,「這是向妳承諾的事兒,但教我活著一天,我也記在心上
。」
司倚真輕嘆口氣,不便置答。
殷遲拍拍腦門,笑道:「說點輕鬆的罷。有了那古鏡,妳要做甚麼?」
這一問正投司倚真所好,她最喜歡琢磨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摸著下巴笑了
起來,說:「你先說你的打算。」
殷遲自己也來了勁:「我啊,我要帶著它到處去義診,替沒錢請郎中的窮
苦百姓看病,不令他們白白受苦。」
司倚真問:「查得病因,依然缺少藥方,怎生抓藥醫病?」
殷遲道:「這個好辦。我家裡有一位長輩是大夫,他擅長時疫,別的科卻
不甚精,診病斷症未必準確,開方子可以對付。」
司倚真心中一動:「他說的是霍齡。」說道:「義診是大大的好事,我沒
有你那麼淡泊,我要做另一件大俗氣事兒,是要賺錢的。古鏡奇貨可居,我要
帶著鏡兒,去幫貪官污吏、為富不仁的大戶看病,漫天喊價。」
殷遲奇道:「妳這樣的出身,也貪圖錢財?」他此時已知道司倚真的性子
,言語放肆直率些,更能討她喜歡。又自嘲笑道:「我還道只有我這樣的孤寒
小子,才希罕錢財,才要去為富不仁的人家訛錢哩!」
司倚真搖頭笑:「不是我自己要。義診一次只能扶助一家人,若將不義之
財奪到手中,可以做更多的善舉,濟助更多人家。造橋、鋪路、賑災、開設義
莊,哪一事不需要錢財?」
殷遲打了個響指,喜道:「還是妳想得周到。到那時妳走江湖需要幫手,
儘管叫上我。」
司倚真做個鬼臉:「賣藝須有賣藝的手段和狠勁。我在他們眼前刺你一
劍、打你一掌,取過古鏡一照,現出患部,傷得多深一目瞭然,包管他們信服
得死心塌地。」
殷遲叫:「哎喲!妳這樣狠心?」司倚真嘻道:「不妨,你家裡有大夫。」
這一陣不著邊的胡談亂說,把二人逗得笑聲不斷,二人將話頭越岔越遠、
越岔越奇,你一言我一語地接腔,無比流暢。原先凝重戒備的冰封氣氛,片刻
間化為煦煦春風。
殷遲固然生平不曾和一個女子這樣合契,司倚真亦絕不曾料到,自己和這
少年魔頭會處得如斯融洽。她性情中的正邪交錯,在康浩陵面前沒有盡顯,卻
在她視為危險人物的殷遲跟前,盡興地流露。
——在很久以前,他們曾是十分融洽的,在書函中識得彼此,也曾感到彼
此是一路人。
假若殷遲攻打「旦夕樓」時,沒有屠殺那麼多北霆門人,假若他後來沒有
在「青派別院」肆虐,被司倚真目睹,或許他們還有機會維繫最初的交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