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傷戀 7 三步狠棋
房內有木材在地磚上拖動之聲,似是妘渟推開茶几,站起了身。此地乃是
岐王府中,妘渟作客李繼徽暫居的武德殿房間,本不應該挪動几具;這一推,
是對主人甚大的無禮,足見他按捺不下怒氣。「我要他擔任剿滅北霆門的第一
人。李兄謀略過人,我這一點武林中的小計倆,我信你心裡早有數!」
「剿滅北霆門只是第一步。」李繼徽不疾不徐地道,「第二步,你會告知
他身世,將他逐出門牆,通令南霄門人見到他格殺勿論。第三步,他在江湖上
又會受到北霆門人的追殺。」
「北霆門已被剿滅,怎麼又出來甚麼北霆門人?」
李繼徽道:「因為妘兄其實並不打算於一次進擊之中,便可滅了北霆門,
你已評估雙方武力,籌畫好剿滅對頭的年程。你只不過要令浩兒在第一役打頭
陣,並利用他的資質,最好是能殺卻三數個北霆門的好手,削弱北霆門的戰力
,一舉兩得。否則,留他在南霄門,夜長夢多,你要報復康靚風,總是想早日
除了這根肉中刺,等得了那五年、十年麼?」
康浩陵猶如身陷百里冰河之中,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也感覺不到五官。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覺自己跪坐於地,身子前傾,背上的師門長劍突然彷彿
增加了十倍份量,壓得他胸頭窒悶欲死。
妘渟道:「好,原來李兄連我南霄門的內部籌畫亦有所聞。」
李繼徽打了一個哈哈,道:「妘兄不必多心,絕不是身在赤派的幾名令徒
洩漏了你的籌畫,況且你我兄弟結盟,我對江湖事也沒興趣,刺探貴派內情做
甚?只不過這幾步棋,全由妘兄對康靚風的大辱之仇開端。我既知其一,豈能
不知二與三?」
康浩陵緊握雙拳、抵在地面,支撐著自己勉強跪坐,彷彿要將拳骨狠狠地
陷入堅冷的青磚。他用僅存的一絲清明神智,領悟了過去數年在自己背後發生
了甚麼事:
「義父起初也不知道師父怎生算計我,是逐漸猜到的。師父不露痕跡,盡
心教我馳星劍術,義父正好利用我劍法有所進展的藉口,步步將我攬入西旌赤
派的圈子,同樣不露痕跡地保護著我。」
「我武功尚未大成,師兄們之中也尚未有能和黎紹之、風渺月一較高下的
高手,師父便不會發動襲擊北霆門。義父爭得這一些些的年月,把我送到赤派
見習,令我知道愈來愈多赤派內部的行事秘密,只盼可以藉此保住我,而不致
與師父破臉。」
「師父說得沒錯,向來的權臣名將,哪個不收一群義子、作自己的羽翼?
義父大可以從麾下勇士之中另認義子,實不須對我這武林小子特別眷顧!反而
是師父,真正養育我的人是他,他又是…是我舅舅,卻為甚麼…這樣地恨我,
這樣算盡機關地對付我?」
隨又想起,江璟猜到他娘親當年以自刎換得妘渟收留他。在「翻疑莊」時
,他純然為了娘親的義烈與慈愛而傷感,此刻那個故事在他眼中,突然有了新
的意涵:一層可怕的新意涵!
——娘親自盡換我入南霄門,是迫不得已!正是因為她深知她哥哥的為人
,對我一定恨之入骨,也恨她玷污了南霄門聲譽,如果她好好地帶著我回鳳翔
求懇,師父決計不會收留我!
她只沒想到,她的性命卻換不到師父對我的真心對待……康浩陵錯覺自己
身軀縮小了,變回當年北霆莊外、那個被母親牽著的幼兒,只想撲入阿娘的懷
中,哭著告訴她,她不可以死:「阿娘,沒用的……妳的犧牲全是枉費!」
——換來的,是更令人戰慄的長遠算計。
不覺間,時辰已近戌時。康浩陵自然聽不見外面巡吏所報的時刻,只聽見
李繼徽道:「今夜我另有軍務,恐怕要怠慢啦。和妘兄這席談話,李某會好好
地想一想。」
妘渟道:「好,我最後有幾句話,說完即領門人告辭,不敢耽誤李兄。」
二人聲調趨於平靜,不復剛才張弦欲斷的緊繃。康浩陵勉力站起身,向前
摸索,不久便望見轉角的些微燈火,聽見低聲交談,心知那是房門所在。暗想
:「師父不知帶了哪幾個師兄進王府?我卻不能現身見他們。」
李繼徽不作聲。妘渟道:「李兄一定要保他,我眼前也難以動搖你的決定
。我只勸李兄一件事,康浩陵此人陰險狡詐、陽奉陰違。你要多加小心。」
康浩陵心頭大震:「師父在說甚麼?為甚麼這樣說我?」「陰險狡詐、陽
奉陰違」這八個字,平生當真想也想不到會安在自己身上!
李繼徽「噫」了一聲,顯然也十分意外,「妘兄何出此言?請說明白些。」
妘渟道:「他被北霆門捕入大獄,據聞遭到殘忍的飢餓折磨,可是我見到
他時,他絲毫不像餓了大半年,在客棧調養打坐幾日,便身強體健如常,甚至
劍術還有所進步。李兄對北霆門挺熟悉罷?『旦夕樓』黑獄之中,可以練劍的
麼?北霆門折磨起敵人來,能留情麼?」
李繼徽沉吟道:「莫非他在獄中另有奇遇?」
妘渟冷笑道:「嘿嘿,奇遇?那便是我接著要說的了。尤為可恨的是,他
為了貪圖傳聞中的刀劍雙修,勾結『奧支第一』黎紹之。他在南霄北霆的『五
年清算』場中,使出了不少列霧刀法,這是兩派門人和武林公證人都見到的!」
李繼徽失聲道:「這,這——浩兒不是那樣的人,他若是那等卑鄙小人,
我豈能認他?」略一頓,聲音冷靜不少:「李某看過的人面反覆,可也不少。
浩兒不是那樣的小人。妘兄,那些刀法——」
「李兄可以說我遭仇恨蒙蔽、對康浩陵懷有惡見,不採信我先前的言語。
」妘渟振振有辭,「但他使出列霧刀法,有些招數甚至比黎紹之還精妙,與馳
星劍術交替運使,險些打敗『奧支第一』。此事匪夷所思,因而震動全場,轟
傳蜀、荊、滇、黔四地之武林,是千真萬確,那絕不是我能左右的罷!」
「我只聽說他與黎紹之一度戰平,卻不知……」
妘渟道:「今日他對南霄門不忠,他朝便能對李兄不孝!李兄好自斟量,
妘某告辭!」
李繼徽沉默著,竟沒有半句送客的說話。然而他與妘渟多年相交,於公於
私都不會失了禮數,想必是抱拳相送。
房門輕輕「咿」地一聲打開,轉角有幾個青年聲音喚道:「師父。」聲音
離得頗遠,站在庭中,便聽不見房內交談。
康浩陵立即認出:「是史師兄、匡師兄、楊師兄。」三人之中史庭威最小
,但康浩陵與史庭威十分親近,心中第一個叫出的名字倒是他。
房門突然又掩上了,只聽妘渟說道:「李兄的確看過不少人面反覆,該是
很擅長相人了,可也不是沒有看走眼過。十七年前那江殷二人,誰都看走了眼
,妘某也未能替李兄留意,一直耿耿於懷。李兄還記得罷,他們在時,是如何
稱呼李兄的呢……」
接著一片寂然,房門再度打開。妘渟朗聲向三名弟子道:「咱們去拜見岐
王罷!快向李節帥拜別。」
※
康浩陵奔馳於晉南大地,思量這一年往事,想到這一節,這才陡然生出疑
惑:「那兩個是甚麼人哪?義父曾經看走眼的,必是叛徒。啊,豈不正是邱述
華偷偷向我洩露的西旌秘事,是背叛出走的上任大頭目?」
去年九月當夜,他竊聽了師父和義父的談話,被師父背後的評語傷得腸為
之斷,在廊中躲著,愣愣如泥偶,便沒去想最後那聽似不相干的幾句話。這時
事件已過去一年,這一年中他雖躲著南霄門,卻為義父辦了不少事,上個月剛
剛相助上官駿擋住了那黑衣劍客,心情寬慰了些。長途馳馬,便有餘裕去想一
些細瑣小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