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傷戀 1 開朗一刻
中秋後數日,荊南的平野上,一隊帷幕低垂的車驢向著宜都行進。居中的
是一輛較深闊的大車,兩側各有一人乘驢。
車子晃動中,殷遲蜷著身體沉睡,數次朦朦朧朧地醒來,元氣未復,又再
昏沈墮入深深的無夢之眠,直至車子停下,周遭一切安靜下來,殷遲才忽然驚
醒。這一醒才發覺,自己身下是極軟滑舒適的錦鍛褥子,四周是寬敞的車廂,
而非寶鳳山腳的野外,不是自己毒發暈去的地方。
「這是甚麼人的大車?我暈厥之前,依稀有甚麼人來救我…對,是個少女
,聲音很好聽的少女……」
他一撐持,坐了起來,見到車廂壁上掛著一件煙紫絲綢大袖衫,嗅見車內
淡雅清香,與他暈去之前、在救起他那少女身上聞到的一模一樣,是上好的衣
物薰香。接著聞到自己身上一陣新漿洗衣服的味道,自己臉身衣服盡皆乾乾淨
淨,一點沒有毒發嘔血的痕跡。他在衣襟上一抓,低頭一看,果然衣服也被換
了一套,雖是民間最常見的白袍黑袴,質料卻精細得出奇。更出奇的是,極為
合襯他的身材,彷似有人為他訂做的一般。
他毫不欣喜,反而驚疑難定,因為此刻他已清清楚楚地記起,自己暈倒前
,上了寶鳳山「翻疑莊」去見畢生大仇人江璟,更與江璟交了手,對方輕描淡
寫,以「迴空訣」的絕異運勁之法,化去他的畫水劍攻擊。爾後他毒發難抑,
遍身肌肉劇痛,倉皇下山,還不及尋回自己的座騎,便暈倒在地。
自己是在仇人的地界被救起來的,卻被換上了一身合身至極的衣服!
驚疑之中,他忙要找自己的劍,卻見腳邊二尺劍安然橫放。「我真是中毒
得糊塗了!醒來第一件事竟不是將劍抓在手中。」冷不防聽得車窗帷幕之外有
人說道:「小娘子,他好像醒了。」是個陌生中年女人的聲音。
那個清婉的少女聲音便即說了甚麼,卻壓得很低。殷遲心道:「果真是那
少女,她言行雅貴,不像是邪道,但盼她和『翻疑莊』並無牽連。可是,這身
衣服卻怎麼說?」
那中年女人道:「是,我這就去安排。」突然笑了一下,又道:「我說侍
桐的手真巧,買來一套現成衣服,咱們上路才不過兩天工夫,她乘在驢上修改
,便為那郎君裁出那樣合身的新衣。咱們又沒有為那郎君量過身,近身服侍他
的也都是男僕,侍桐不知怎麼辦到的哩。」
那少女聲音響了一些:「徐嬤嬤別閒話啦。」雖未斥責,但氣派威嚴。徐
嬤嬤忙應了走遠。接著車外四下響起雜物之聲,似是一群人餵牲口、生火做飯。
殷遲僵坐在車內錦褥之上,再也無法反應,腦際轟轟作響:「是她?在荒
郊善心探視我、扶起我、為我搭脈的,是…是她?」
——旦夕樓前、西蜀山中,她一句話也不肯對他說,只有寫滿戒心的目光
,致使他從不知道她的聲音是甚麼樣的。忽然之間,命運驟轉,她不但對他開
了口,還搭救了他、將他安排在自己一行人中。「這輛大車是她乘坐的罷?這
件紫色大袖衫,是她的。」
他胸腹間一陣灼熱翻湧,溫馨、惶恐、迷惘、戒備,諸般情緒激動,心胸
如要炸裂,甚至隱約有一絲自己也沒發覺的情慾,那是因為他正被她殘留在這
車中的薰衣香氣所圍繞。
此刻,殷遲全然沒想起侍桐為他改的這身衣服,和她針線寄託的關懷。侍
桐熟悉他的身量,自是源於他二人慣常的肌膚相親。他只管拚命地理出頭緒:
「暈去之前,我碰到她腰間佩著兵刃,是刀麼?她在北霆門學藝,佩的是
刀罷?」荒郊迷亂之際,紫衣少女腰間冰冷的金屬觸感曾令他一驚,心生提防
。但他也記得,玉人的手指輕觸自己腕脈,記得她的清音就在耳畔……
「她救起我時,不知是我這人?她在旦夕樓前見過我蒙面,光天化日,她
能否記認我的相貌?她不是在北霆門臥底麼?怎會現身湘西?侍桐也在這隊人
之中?」
「不錯,她們的家,確然在湘西……我由岐國南下,曾想法子將侍桐遣開
,好獨自前往『翻疑莊』;卻聽她說,小娘子要回家省親,須得隨侍。這正中
我心意,便由她自回北霆門外的驛館了。」
在川北與侍桐初識時,那段從疾苦到祥和的時光,以及她娓娓細訴的許多
故事,一剎那翻上心來。
「是了,她們家定然近在『翻疑莊』咫尺之遙。那時我還曾起過疑心,記
得侍桐說到家裡的莊子名稱,那口江南腔調,聽上去和翻疑莊很是近似。」他
曾動念,通過侍桐打聽探湘西武林的情況,後來奔波各地,便拋於腦後,豈料
終於在湘西被這一家人救起。
一陣激動過後,隨即領悟:「我既是被侍桐和她小娘子一家所救,他們絕
不至於害我。是那姑娘先巧合發現我的,而不是侍桐。但侍桐既在隊中,見到
是我,自然能為我做衣服了。」
——命運待我如此,何其仁慈?
剎那間,與侍桐的諸多繾綣時刻,終究回上心頭。車外那一行人之中,有
一個痴心待自己的女子,和一個遙不可及、自己只可單戀的女子,這巧合雖荒
謬,他卻竟感到幾分溫暖。
他緩緩寬下心,肚子隨之咕嚕咕嚕地擂起鼓來,原來他昏睡之際,全賴「
翻疑莊」的男僕撬開他嘴,餵水灌粥,進食甚為有限。這一次斷霞池毒發格外
劇烈,皆因斷霞池毒與心智活動密切關聯,他與大仇人面對面會晤,怨鬱和激
怒交織,愈發引動了斷霞毒性,以致於他過去兩日之間,時迷時醒,就如當日
剛剛遭受浸洗酷刑之後一般。
肚子愈叫愈響,他不由得好笑,摸摸肚子,正尋思怎生向車外之人索點乾
糧,右邊帷幕突然掀開一角,一個男僕捧著食盤,探進頭:「郎君請用午食。
鄉間權宜,多所不便,還望郎君包涵。」
殷遲心想:「連一個奴僕也這般吐屬文雅,他們家裡的門第,或者比『翻
疑莊』要高得多。」司倚真的書信手跡,歷歷在目,「她…她不就是個博學多
聞又善解人意的千金小娘子麼?這一家人的清貴,哪裡是『翻疑莊』那樣佔山
為王的歪門魔道可比?」
他記得很牢:六臂伯曾述說,『翻疑莊』之所以發家,是盡殺土豪盜匪、
掠奪他們的礦場而得。他卻不知莊主江璟的出身是文武兼修。錢六臂當然很清
楚江璟的文事修養,可是他為小殷遲述說仇人背景時,又如何會扯那些不相干
的枝節?十多年來,錢六臂連想也幾乎不曾想起。
殷遲更加不知,在數十年前,他的大仇人和他的娘親,是形影相隨的兄妹
,總在洞庭湖畔撫琴、誦詩、作畫……
但見食盤中一隻小缽冒著蒸氣,似是湯麵片之屬;一隻小茶注子配一隻三
彩小陶杯;另有一隻小碟,盛著朱紅色的乾式涼拌小菜,似是某種帶殼的河海
之鮮,殷遲乍一見還不知是甚麼,愣了一愣。
那男僕道:「這是蝦乾拌蕨菜,用的是洞庭湖蝦,主人以東海海鹽及諸般
香料炒製、曬乾、密藏而成。咱們途上飲食淡薄,小娘子交待要請郎君嚐嚐開
胃小菜。」
殷遲聽見這蝦乾是他們的家主親自動手炮製,忍不住浮起微笑,想起侍桐
所說,她家主人的貪饞習性和差強人意的廚藝。連忙謝過那男僕,在車中狼吞
虎嚥起來。
他生長西北原野,只吃過鹽湖之魚。至於淡水蝦是甚麼,以往只在長輩給
他畫的圖形中見過,湖蝦真是生平第一回嚐了。只覺無比地鮮、香、酥:「這
蝦乾明明十分美味,侍桐說她家小娘子老嫌棄師父的廚藝,定是她出身富貴,
精美食膳嚐得太多,以致嘴刁。」
殷遲自幼貧寒,家中所謂小菜,不過是錢九命醃的霜前鹹菜,哪裡嚐過如
此調味繽紛、用料上鮮的「小菜」?而洞庭湖與湘西畢竟相隔百里,蝦若不新
鮮送到,煮之必腥,要在湘西用到最新鮮的湖蝦,必靠快馬馳送,還要通過官
府放行的驛站。殷遲習於困苦生涯,根本就想不到這當中的講究。
飽餐之後,又有僕人來收拾,伺候他下車盥洗,雖是野外途上克難將就,
這般受服侍的時光,在殷遲也是生平首次。他昏睡雖久,體力恢復卻快,梳洗
後更感煥然一新。二名僕人要攙他上車,他不好意思起來,笑道:「兩位大哥
,我又不是病人,去服侍你們該服侍的人罷。」
左右一望,不見侍桐和司倚真,心想:「他們家是高門大戶,規矩必多。
我受人之恩,不可造次,還是安分些好。」便逕自跳上了車,捲起一邊車簾,
任陽光灑在肩頭,在車中大大伸了一個舒暢的懶腰。
這般安樂輕快的情景,本來絕無可能出現於他的生命中,連夢境也不曾這
般光明可喜,鬆快之下,心田空闊無比,竟似自己一向便是這一家的一口人,
似已忘卻自己是何身世、背負多少仇冤、要回去西蜀進行甚麼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