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傷戀 4 清歌痴意
只見殷遲的神色由驚詫、戒備,轉為迷惘,再轉為寬心,她似有所悟,便
放軟了語調:「我說這件事,不是希求你感謝家師和我,只盼令你知道,縱使
江湖荊棘處處,卻並不是沒有真心待你之人。你…自傷身世之際,可莫忘還有
很多人對你好,盼你別要氣餒和自毀。」
這幾句清脆說話飄入殷遲耳中,既似轟轟雷震,又如瀟瀟細雨,陡然間,
他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心下既震撼亦復傷感,便如那時書信往來,初讀到她寬慰的字句。他痴
痴地相望,隔了片刻,低聲吟道:「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歲月如
馳。」
這幾句正是司倚真抄給他的曹丕〈善哉行〉,他在見到司倚真的風采之前
,早已愛上了這個女郎。那時他已自慚形穢,唯倚賴著倆人之間的酬答,聊遣
憂傷。爾後他們當面見到了彼此,可是他這份纏綿心思並未得到報答,比起書
信相答的那段日子,甚至更加地絕望。
誰知,司倚真現下當著他面,突然又再溫柔相待。她找他密談三件事,先
試探、後威脅,本已令殷遲僅存的一絲希望灰飛煙滅,萬不料這聰明冷酷的少
女話鋒一轉,會道出那樣撫慰他心的話語……殷遲本就不擅於自制,心潮翻湧
之下,順口便吐出了那幾句古詩。
司倚真不再多說,調過頭去,撥開面前的垂柳,緩緩行開。
殷遲搶上一步,拉住了她纖手撥過的柳條,這是他僅能親近的芳澤。
悵然呆立之間,那頭卻傳來司倚真吟誦的回答:「湯湯川流,中有行舟;
隨波轉薄,有似客遊。策我良馬,被我輕裘;載馳載驅,聊以忘憂!」
這是那首〈善哉行〉的最末幾句。前半首意境深沈,司倚真年歲尚輕,平
生不曾經歷重大憂患,未必能吟得出;可是這幾句飛揚爽颯,又暗含富貴輕車
的悠遊味道,正合了她的性情和經歷,由她明媚的嗓音吟來,便如碧空一洗,
令人聞之心懷舒暢了。
司倚真口中吟哦,心想:「他中毒雖深,但斷霞池毒顯然尚未徹底侵蝕他
的心神,他還有善良的一面。嗯,看在他這點良知的份上,我且不急著向師父
揭發他的惡行……只是他天生的戾氣好重,卻是為何?」
她偏偏沒料到自己和殷遲的對談陰差陽錯,恰略去了最關竅之處;殷遲直
至這刻,仍無法確知,這一行人的家主便是他的大仇人;又或者說,他找到了
不作直截求證的藉口。所幸她的輕柔私語仍然達到了她算計的目的:徹底感動
了殷遲,令他暫且不去想那許多如謎的身世,和二人的恩仇淵源。
她吟唱方罷,河畔揚起了殷遲的唱誦之聲:「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司倚真心中一怔,不覺停了步:「這是曹子桓的另一首〈善哉行〉,歌頌
一個善解人意的奏曲麗人,與方才那首的含意截然不同。他…他以此詩相答,
是為了…是為了……」
但聽河岸吟聲不止:「妍姿巧笑,和媚心腸。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哀絃
微妙,清氣含芳……感心動耳,綺麗難忘……」
殷遲以這首詩對答的用意,再清楚不過:他在由衷讚嘆眼前這位麗人。司
倚真臉上掠過一抹紅霞,心想:「這首詩的頭上兩句,是從〈詩經〉一首情歌
所化出。那首歌坦率訴情,莫非他其實已想到那情歌,只是藉這首〈善哉行〉
,一詩雙關,寄託他的心意?」
念頭方落,河岸歌聲一個轉調,竟當真悠悠唱起〈詩經〉之中的那首情歌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荒草蔓生的郊野,露珠晶瑩點綴枝葉,我見到了這婉麗飄逸的女郎。與她
偶然間的相遇啊,正合了我的想望……
司倚真不敢回頭。聰慧如她,遇上了殷遲這樣明知不可為也要大膽表白的
少年,亦感束手無策。她剛剛才嚴辭警惕過他,不可對自己有非分之想,一轉
眼,他又管不住情思的奔放!
殷遲的確當面避了嫌,未說出逾矩的話。此刻他獨自悄立,司倚真若去質
問他,他大可辯解,說這是隨意抒發。可是他知、她也知,他實是在釋放積累
已久、終得一傾的痴戀情懷。
暮秋暖日,長河綠野,這原是個嫵媚的日子,令人錯覺身在春郊。這兒有
一個踟躕的少女倩美如畫,有一個少年長歌求她青睞,那個少年的歌聲又是那
樣肆意與纏綿……
猛然間,司倚真眼前躍出一個極可怖的景象:青派別院的大廳中,黎紹之
提著連如金的一條斷腿,神色滿是茫然和激憤。斷腿是新鮮地被人以快劍斬下
,凶手提著連如金的殘軀逃逸,連血跡也未留下多少。
司倚真迷濛的心情驟地清醒,取而代之的是反感的嘔逆!
那少年的歌聲還在飄揚,可是司倚真眼前又浮現連如金被分屍後、從屋頂
墮下的情景——那泯滅慈心的凶手,便是這歌聲的主人!
司倚真再不猶疑,袖子一摔,加快步伐回到車旁。
她抬手召集全體家僕,低聲正色道:「那位郎君已醒,咱們按原訂之計,
讓他隨著咱們去西蜀,一到成都南郊,立刻分手。沿途訪尋高手名醫、為他解
毒的事,繼續勞你們費心。這一路上,他多半會問起咱們的來歷,你們仍照我
日前吩咐的答,知道麼?我如何吩咐的?」
眾家僕答應了,便有幾人答道:「只可說是澧州府的,其餘守口如瓶。」
「莊主的事、礦場的事,殺頭也不敢說。」
司倚真點頭道:「此人性情善變之極,平時若對你們和氣相敬,那也罷了
;若他苦苦追問或是為難你們,一律請他來找我便是。」眾人又齊聲應是。
她揮手命眾人散去,只留下三數個僕婦。一掠眼間,只見侍桐站在僕婦身
旁,正呆呆地望著自己,面色隱含疑惑和憂愁。
侍桐不知道司倚真和殷遲在河畔私下談了甚麼,可她聽見了殷遲的歌聲,
她認得出那是她所鍾愛的聲音。有時,當殷遲暫時沒想到復仇和害人,也沒想
到身中劇毒的殘酷命運,便會攜著她的手,在他倆行走過的各地山川,披襟高
歌……
司倚真胸膛中突然似被一柄鈍斧鑿了一下:「我雖警告殷遲要善待侍桐,
然而我真希望他倆成為眷屬麼?」
「我豈能放心侍桐跟那等人相守?侍桐對於殷遲的極端惡行,所知不全,
還不至於太失望。他倆若成了親,未來終須瞞不過。到那時以侍桐的善良本性
,定然極為痛苦。殷遲的戾氣化解得了麼?但若拆散他倆,侍桐又豈會歡喜呢
?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她不畏懼江湖的險惡,連韓濁宜、冷雲痴、呂長樓等等亦正亦邪的厲害人
物,也沒能令她闖蕩的志氣有半分頹喪;但面臨這「情」字,她忽然感到前所
未有的徬徨。她說不出地難受,上前兩步,拉過侍桐的手,摟住了她。
侍桐一驚,忙問:「小娘子怎麼了?」想也不想,便在司倚真的髮上輕輕
撫摸,就像姊妹倆從小到大,司倚真有何鬱悶心事,她陪伴安慰一樣。
司倚真微微哽咽:「沒有甚麼。」
侍桐道:「啊,我知道啦,妳想康少俠了。這大半年你們聚少離多,每回
見面,總要在北霆門附近秘密行事,只為了辦到家主的命令,和康少俠切磋功
訣。練完了功,妳便急著趕回北霆門,總沒有空閒和他說貼心話。」
司倚真不禁苦笑:「妳從哪裡學來這副油嘴滑舌?」
侍桐急道:「我是認真說的。小娘子別難過,你們一定好快又可以相聚。」
司倚真默然,過了一會,玉臂輕輕收緊,將這個至親的姊妹深攬在懷,一
字一字地道:「侍桐,我不會讓任何人傷了妳,決計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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