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受審 9 困獸頑強
那二人卻不再出聲,只森然盯著康浩陵的一舉一動。海謝道:「我坐這裡
押他。你趕快點,藥力要是過了,咱們都鎮他不住。」自己鑽進了車,坐在康
浩陵身邊。車簾旋即垂下,車身一陣晃動,料想是謝海爬上了車伕座位,大車
接著便起行。
麻亭驛在永壽縣西北方,向南即為武功縣,與長安、鳳翔之間恰成三角之
形,路程均不遠。這是大岐的根本之地,康浩陵十分熟悉,沿途硬是頂著藥力
的作用,撐大眼,不時奮起麻軟的手臂將車簾撩開,看他們究竟將自己押往何
處。海謝也未阻止。卻見景物眼熟之極,果真是前往麻亭驛的道路。
昏眩之中過了不知多久,他再次撩開車簾時,但見前方影影綽綽,木柵插
地、長矛頂天,矛柵之外挖著一道壕溝,此地駐紮著一座軍營,規模在中小之
譜,約為三千人。
「難道果真是新的大頭目?我沒有落入敵人之手,真是赤派要審我?他們
說新任大頭目『坐鎮涇州、拱衛西北,身份極是尊貴』……這姓李的,是誰?」
謝海遙遙大呼:「奉邱述華之令,疑犯押到,求見李節使。」
康浩陵一聽大怒,隔著車簾罵道:「你說誰是疑犯?」心中又驚疑不已:
「這個要審我之人,也是個節度使?他是義父和岐王的甚麼人?」
謝海自然不理睬他的斥罵。大車在營門前停下,謝海與兵卒核驗令牌。海
謝在他肩後一推:「下車!」
康浩陵心想:「我此時下車,豈不是要腿軟跪倒於兵士之前?」但在勢又
無法抗拒,正忿忿間,謝海、海謝二人一聲吆喝,合力將他扛起,直往中軍帳
走去。
剛到帳前,帳門掀開,現出一張令康浩陵無比熟悉的臉,長方面型、兩撇
短鬚,那人冷冷相望。
康浩陵在帳中被放下了地,他難以站立,堅決不肯跪,索性盤腿坐著,歪
著無力的頭頸,仰視那張熟悉的臉,面帶求助:「邱大哥,你先到了?我——
」心想:「眼下情勢糟得不能再糟,我出的那些事不知哪一件發了,但願邱大
哥從旁幫我說幾句話。」
邱述華手掌一攔:「親熱的稱呼且慢,我不敢當。邱某在此是作證來了,
你聽大頭目的問話罷。」
康浩陵如墮冰淵,驚道:「你,你怎地……」旁邊伸過來一隻手,卻是謝
海將他身子扳正,好令他可以正視居中坐著之人。康浩陵驚怒交集的目光射去
,正碰上一雙略帶閃爍的陰沉眸子。
確然無疑,那便是要審判他的新任大頭目。那人年歲甚輕,看上去不過二
十四五,雖著一身戎裝,身軀儀態卻頗柔弱,五官清秀、面皮白淨,然而那副
陰晴之間猶疑的神色,教康浩陵一見憎厭。要言之,此人毫無半分軍人氣概,
卻坐在中軍帳裡,不但身任節度使,更秘密領著西旌赤派的大頭目之職,顯然
是岐軍的重要人物。
康浩陵自幼受李繼徽薰陶,見了這類文弱而輕薄之人,實難產生好感,心
道:「這傢伙不是偉岸丈夫,做不了撥亂反正的大事,憑甚麼可以擔任兩大要
職?他是何處軍府的節度?」
那人打量康浩陵,道:「這便是繼徽兄往日寵愛有加的義子啊。康浩陵,
於私家情份,你應該叫我一聲阿叔。」此言很是陰損,暗指康浩陵現下或已失
了李繼徽的寵。
康浩陵身為疑犯,孤立無援,縱有萬般不甘,也知道不宜頂撞此人,忍氣
問道:「請問閣下是誰?」
「我是李曮,節度彰義軍,你聽義父說起過麼?」那人道,「繼徽兄是我
義兄。」
「彰義軍」三字聽入耳中,康浩陵「啊」的一聲,登時醒悟!
岐王義子與親子眾多,散於各處軍鎮節度,這個李曮乃是岐王親子,無怪
乎謝海二人說他「身份極是尊貴」。李曮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但若敘人倫
,他實在是義父的兄弟、自己的「叔叔」。康浩陵身為武林中人,為赤派辦事
,與岐王部下的戎馬一系幾乎不曾往來,他搜索腦海,依稀想起:義父曾說過
岐王年老志衰,近年用人,偏重文學而非武功,親兒子李曮便是那批文士中的
佼佼者了。
——西旌赤派的新任大頭目,果真繼承了王渡,是個文人!偏偏此人恃著
岐王之子的身份,同時還是西北彰義軍的節度使!
康浩陵心底隱約泛起不祥之感,難以具體捉摸。他只感覺,西旌在逐步接
近日暮。
很久以前西旌創立,當時的大頭目是傳聞武功卓絕的一位姥姥;接著是江
璟,文武俱是拔萃無倫;然後是王渡,是不懂武功的文人,但其算學之才應用
於謀略,可謂幾乎滴水不漏。而現下新的大頭目,只聽說擅長寫文章,而天下
能寫文章的士人何止萬千?當面一見,更看出此人心胸狹隘……
他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撐起身,叫道:「王伯伯呢?他怎麼了?」
李曮掠了掠眼光,輕描淡寫地道:「他死了。死在岐王府。」
康浩陵震驚得再也出不了聲,重又坐倒,無助間不由得再望向邱述華,只
換來冰冷面色。
李曮瞧穿了他對邱述華的依賴,搖頭道:「看你模樣,不跟你說個明白,
你也不會回答我的審問。你的案子是邱述華告發的。繼徽兄過去一年來,始終
猜不透你下一步會如何,怕邱述華調查你時遭到毒手,便派了你同門師兄蔣勁
虎去暗中護衛,不料被你撞見。」
康浩陵背心一陣冷一陣熱,紛亂腦海迅速掠過和邱述華重聚之前與之後的
種種。按照常理,李曮是王師傅死後才接任的,必須熟悉的西旌事務十分龐雜
,不可能那麼快便作下如此細節安排。再推算時日,邱述華調任「右一上一」
,更需長途跋涉,可見作出安排的是王渡,然而以自己身份,王渡豈敢擅自派
人盯梢?誰能授與他權柄來監視自己?
——他只盼一切調度是王渡生前獨斷所為……縱然事情已再明白不過,他
仍竭盡心力在拒絕置信!
他心胸如欲爆裂,中了藥力的體軀卻甚虛麻,連握拳亦自無法。肚腹肌肉
無力,連說話的中氣也提不上來,奮力向邱述華喝問:「你騙我繞路去梨園和
土橋,不讓我走直道回鳳翔,是為了等這李……等大頭目來會合,在三楊鎮設
陷阱抓我?」
在心底,他真正想高喝質問的對象,是自己想也不敢想的。他對那個人崇
愛之極,要他恨那個人、對抗那個人,無異於奪去他立足的大地。於是他暈眩
之中,唯能將一腔怒火投擲邱述華身上,只當邱述華是禍首!
邱述華頷首:「大頭目當時行軍到了邠州,接到李節帥的命令,便來與我
中途會合。老實說罷,我原也不知大頭目要親審,可見天意教咱們成事。」
康浩陵嘶聲怒道:「你騙我!你故作仗義,同我敘舊,還租甚麼見鬼的釀
酒坊,找我喝酒談心,那全是做戲?你就是為了搏我信任好監視我?」
李曮將話接了過去:「你行為若無差錯,何懼他的監視?」
康浩陵激憤抗辯:「我行為沒有差錯!全是韓濁宜的誣陷,你要審我,便
來罷!」
「韓濁宜告你的第一條罪,眼下沒有物證『黑杉令』,亦無人證,我且不
問。」李曮悠哉地摸了摸下巴,緊接著,問出三道教康浩陵啞口無言的問題,
如三道劍光連擊下來:
「但你剛才問王渡師傅,你不曉得他已死麼?你不知道他在岐王府遇刺麼
?和你友好的那個『畫水劍』少年刺客,以及教你『迴空訣』的西旌首逆江璟
,難道不曾讓你得知行刺的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