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受審 3 暗院蹺蹊
「此事不難。截捕韓濁宜的『赤杉小令』發出尚未撤回，忠武軍直到眼下
，還預備著接應押送韓濁宜的我方人手，明日龍門那頭，隊正將押著俘虜渡河
。我只須不撤回赤杉小令，韓濁宜只要沒有…嗯，沒有飛天遁地，便仍舊在咱
們『蛛網』之中。」邱述華說到「飛天遁地」時，不由自主遲疑，康浩陵立時
會意。二人眼前，均浮現那二艘筏子神鬼般的飛速。
康浩陵本還想問邱述華，是否已將韓濁宜在渡口的一番胡言誣衊向鳳翔呈
報，聽邱述華安排得當，顯然仍信任自己，喜悅之下，自然不多問沒趣之事了
，忙替邱述華倒茶：「好，邱大哥，咱們來商量助手分派。我明朝快馬馳向鳳
翔，途中須得跟你的手下密切聯絡，一有韓濁宜的蹤跡，我立即馳援。」
邱述華點著頭，從衣囊取出一卷地圖，「今夜是來不及調人了，現下咱們
說定你馳馬的路向——」話說到一半，後院方向的窗外突發「咯咯」數聲，似
有人碰翻了甚麼物事。
康浩陵和邱述華同時驚起，邱述華不以武藝見長，才剛跳起，康浩陵已竄
至窗邊，側身藏於窗櫺後，凌空一拳揮開了窗。他以「磁進」之力推窗，便離
得窗口遠些，倘若窗口即有危險，便仍有應變的餘地。但屋內燈燭甚明，他眼
目一時適應不了窗外院子的黑暗，正瞪眼尋覓，邱述華已掌燈衝到窗邊，將他
身子推開。
燈光泛出窗子，照見窗下牆根一排豎立的粗柴，每一根約有成年人小臂粗
細，並未捆扎，其中三根倒在地下。
康浩陵略鬆口氣，低聲道：「只是耗子罷？」
邱述華面色慎重，搖了搖頭：「絕不是！赤派遷入任何空置的宅院之前，
均以烈性毒藥除滅鼠蟻等物、杜絕牠們的通道，犬貓之類具有靈性，更不會來
接近。住在宅子中的生靈，除了草木，只可以是人和鴿子，如此所需控制的、
會活動的物事，便只是人與鴿。」
康浩陵凜然點頭。他知道這宅子僅作暫住、並無鴿房，而且此夜唯有他二
人居住。能一次將三根粗柴碰倒在地，必是大的活物。倘若碰倒這三根柴的是
人，那人方才便伏正在窗子底下窺探偷聽！
他示意邱述華退回房內，低聲道：「邱大哥小心，門拴好了。」不等邱述
華答話，便推門奔出，腳步踏入黑暗之際，手中劍已拔出。
這宅院佔地不廣，常人左右數十步便可走完，康浩陵在漆黑中卻不敢大意
，緩緩而行。他出屋太急，暗罵自己：「大意！忘了帶上燈。」但油燈無法輕
便攜帶，尋找敵蹤何等緊急，又怎來得及張羅燈籠？
他長劍在身周緩緩輕揮，若此刻是白天而讓旁人見到，只道他揮劍的手勢
虛軟無力、漫無目標，殊不知這一柄南霄門的瘦劍之上，頃刻間密佈了「迴空
訣」的「元勁」，浮動遊移、似進還退，四周空中只消出了一絲一毫不尋常的
擾動，即會被元勁所感應。這是「迴空訣」用於夜戰的絕妙優勢。
當年江璟在西蜀「恒安驛館」夜戰赤派宋晏思等人，便曾以此法感應對手
動靜。江璟當時對付的，是宋晏思那等絕頂的兵刃名家，以及非置他於死地不
可的成群敵人，所謂的絲毫擾動，在半個眨眼之間，便可能爆發為致命攻招，
需要極其靈敏的元勁去應對。
康浩陵此際所運的迴空訣，火候還差江璟太多，然而深夜來赤派落腳處窺
探的，必是幾個藩鎮對頭所遣出，甚至可能就是韓濁宜所遣，多不會是一流高
手，因此，康浩陵的功力已綽綽有餘。
宅中既沒有半個人以外的生靈，在這樣的極端死寂裡前行，最驚人的聲響
便是康浩陵自己的呼吸聲，平添幾分懸疑。他耳力並不特別敏銳，也聽不出院
中有旁人壓抑的呼吸，全神戒備之中，忽地冒起一個好笑念頭：「江莊主要是
在這裡就好了，聽不出敵蹤，嗅也嗅得出來。」
他在「翻疑莊」學藝時，每日接觸的是美饌名酒，江莊主於不經意的品評
之間，流露了饕餮之性，以康浩陵儉樸的習慣，短短時日中竟也留意到江莊主
鼻舌奇靈的「天賦」。加上江璟收了司倚真那個鬼靈精的徒兒，豈有不把師父
的狗鼻趣事向情郎大說特說的？
康浩陵東西南北四牆交叉巡了一趟，一無所獲，從頭巡起，剛剛將東、南
、西三邊巡完，從身後撤回的劍身元勁卻告訴他：氣流有異，有一個甚麼物事
，正極慢極慢地從西向東，通過身後。
那通行的方式，壓根兒不似夜行窺探。康浩陵脊背起了一片疙瘩，那物事
的行動，倒似是某種精怪。他素日篤信一條道理：若沒遇過，便不信其有，縱
是鬼怪，也要與之打上一架，才知其存在。於是假意繼續前行，瘦劍輕柔地掠
向身側，感應到那物事已去至後方東側，猛然間，他反身疾刺！
劍尖瞬即刺入了柔軟之物，乃是人體皮肉無誤。不料對方動也不動，卻竟
低呼出聲：「康師弟！」
康浩陵變劍極快，一感覺對方不動，隨即抽劍，如此可令對方快速出血。
劍一抽，那人痛得悶哼一聲，聲音極為壓抑，接著有些笨重地逃開，一瞬間打
亮了火摺子：「康師弟，是我！」
他連呼兩聲，讓火光映在面上，康浩陵才會過意來，大吃一驚：「你…你
是……」只因夜戰是凶險萬分之事，他認定整座宅院的自己人唯有邱述華一個
，怎會去聽敵人呼叫甚麼？
那人左腰中劍，已疼得跪落地面，強耐痛楚，連連喘息，火光之下一臉汗
滴。「康師弟，千萬別聲張，別讓屋裡聽見。別來無恙？還認得我麼？」
康浩陵呆了呆，才趕緊在衣袋中掏摸布巾傷藥等物，要為那人止血。那人
道：「我自己料理。」說著燃著了身邊地下的一枝蠟燭，動手包紮。
康浩陵再度呆呆地望著他，這才低聲叫出來：「蔣師兄！你怎會在這裡？
師兄，對不起，我，我萬萬料不到是你！」
那「蔣師兄」繃著臉皮忍痛，勉強擠出笑容，「我投入赤派多年，這裡是
赤派的地兒，我自然可以在這裡啦。」
原來此人名叫蔣勁虎，年長於康浩陵十一二歲，在康浩陵十歲那年，追隨
過往一些南霄門弟子的腳步，宣誓投入西旌赤派。他加入赤派時，「馳星劍」
造詣只至第二層「流星式」，比之剛到蛛網見習的康浩陵還低了些許，但南霄
門弟子加入赤派，宗旨是訓練赤派中人的根基武技，更重要的，乃是憑藉武人
強健敏捷的行動質素，為赤派的諜探任務出力，劍術並毋須臻於一流。
他與康浩陵近十年未見，當年他是二十出頭的青年，而今樣貌沒有多大改
變，康浩陵卻從十歲的娃娃長成了健壯少年。康浩陵認出他並不稀奇，他卻亦
認得出康浩陵。康浩陵這時只顧驚詫與抱歉，又有師兄弟重逢的歡喜，並未省
起此事有不妥之處。
康浩陵匆匆還劍於鞘，蹲在蔣勁虎身前，好確認自己並未重傷師兄，連聲
問：「剛剛在屋外的是你？怎麼邱大哥說今夜這裡只有我與他兩個？蔣師兄你
隨我進屋，在燈下瞧瞧傷口罷？」
蔣勁虎手一擺：「不。」話聲低而堅定。他使力壓按傷口四周穴道，喘了
兩口氣，才道：「你方才出那一劍，是『流星式』的標準劍路，是『馳星劍術
』第二層十分根柢的招式，因此我及時躲得開，只扎傷了肌肉，不至於叫刺中
了內臟。」
康浩陵歉仄不已，只有唯唯諾諾。卻見燭光下蔣勁虎皺起眉，一臉迷惑地
望來：「可是你那一劍，怎麼另有『山奔劍』的勢子？若不是這勢子厲害，那
一劍根本傷不到我。小師弟，你已練到『山奔劍』？」
康浩陵道：「是。『捕星式』在兩年前也起手練了。」
深宵秘地，黑院孤燭，突然與一個久別重逢的師兄談起本門劍術，當真奇
妙之至。康浩陵暌違師門已久，就連做夢也夢過南霄門的日常和樂，明知蔣勁
虎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此處，實有蹊蹺，但師兄查問他劍術進境，他只覺說不出
的充實、說不出的心安理得，這平淡的同門閒談，是他做夢也在思念的啊！
蔣勁虎嘆道：「我這些年幾乎不曾回師門，回去了也不見你，聽說你長大
了，也投入了赤派見習。可你不像我們，一進西旌，這個身軀再不由師門和自
己作主。我的劍術始終沒甚麼長進，連小師弟也趕過我了，唉！」
康浩陵道：「可是蔣師兄卻幹著比練劍更考驗意志的大事。」
蔣勁虎「嘿」了聲，眼光在康浩陵臉上巡了巡，再度現出迷惑之色：「我
問你，你的『山奔劍』是誰點撥的？」康浩陵道：「是師父親傳。」
蔣勁虎疑道：「真是師父親傳？你小時候很受師父疼愛，許多劍法是他所
授，那不錯，可是這『山奔劍』……」
康浩陵不明白這有甚麼不對，仍道：「真的是師父親傳。」
「是麼？」蔣勁虎猶豫片刻，似有甚麼話難以開言，盯緊了康浩陵雙眼，
才問：「為甚麼你那一劍倒有點像是北霆門的『電驅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