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立柵 4 潛行詭蹤
再次踏上這條由西蜀往川北草原的野道,司倚真依舊孤身單刀、青驢相伴
。這一次她事先知曉,要見的是那個陰鬱險刻的人物。猶記得初訪韓濁宜在那
荒原僻廬,意外地頗得那奸雄稱賞,卻把膽大的她嚇得如墮噩夢。
驢兒在蜀境西北的叢山之間穿過,過松州不遠,視野即朗朗豁開,這便是
多族聚居的川北。
司倚真上次途經松州,只知此地是從前大唐與吐蕃的交通要道,毫無多餘
想法;這一次她卻想起了師父的痛憶,知道師父在這裡失去了生平知交,而且
是一場最殘酷的變故,世上任何一個有過知己之人也絕不想經歷的變故。
「現下想來,師父那柄青鋼劍,是這樣斷的……師父老是不肯說,他殺降
寶鳳山土豪盜匪的那柄劍,為甚麼會在外地斷折。而今我算是猜得透了。」
江璟斷劍祭友的往事,已經教他瞞得倦了,在徒兒與康浩陵面前,他終於
不想再死守秘密。司倚真心思何等玲瓏,至此豈想不出真相?
她在驢背上反身眺望,松州城北的高山如靜默的巨人。
「只有『迴空訣』能輕易折斷青鋼劍。以師父寶愛兵器的性兒,只有誤殺
好友,才能令他對兵器再無顧惜。他那時已收養了我,一時還不得便死,唯有
毀去那柄輔助自己行凶的心愛兵刃……斷劍是自盡的預示。」她遍身起了颼颼
涼意,「翻疑莊」年年八月祭魂,她總有不祥預感,再一念及斷劍的徵兆,雖
知師父不會立即自盡,仍驚懼不已。
所幸一路風光漸好,漸漸讓她放寬了心。此次送信,不如上次般快馬加急
,晚間便在原野上支起小帳篷過宿。
說也怪異,她自上道以來,總覺得身前驢後有甚麼東西跟著,屢屢警覺回
頭,唯見平野蒼蒼。那東西不是鳥獸蠅蟲,在這茫茫曠野中更不可能是人,途
上偶爾遇見商隊及戍邊的岐、蜀軍隊,其餘時光只有自己和天地間的風聲。那
東西並無具體的聲影,她只依稀察覺,有雙眼睛追隨著自己路向。
人對外物的感覺,向有諸多神秘難解之處。看不見、聽不到、碰不著的,
未必不存在。就如一人閉眼,卻可感應到面前有人注視。這兩日之中,司倚真
思疑難定,也曾使各種法子試探「那物事」,驅驢快跑、驟然停步,以及突然
折返、向來路飛奔,乃至放聲發話:「何方英雄,邊疆有緣同行,奈何不相見
?」那被跟蹤的感覺就是揮不去、滅不掉。
司倚真搭建帳篷時,必定四處嚴加巡視,最詭秘的是,那跟隨的物事又不
是晚上才出現,黃昏後往往失了感覺。第二朝策驢起行,她又覺著有東西在跟
著她、監視她了!
——那東西不怕陽光,相反地還很需要在白晝活動。因此,也不是鬼物。
她曾聽師父說起,人隻身長途行走時,易生幻覺,亦曾思疑這是自己產生
了虛妄想像。只不過自己從北霆門出發,上路不過兩天,而且是一上路便覺到
異狀,絕對不是獨處過久的幻覺。
最為可能的,是有身手極佳、隱匿之術絕頂的高人,潛行自己的左右。
「我算甚麼人物?那等來去無蹤的高人為甚麼要跟監於我?」
由這條路上去猜,她也想到了殷遲,今時世間若說有誰可以來去如魅,當
屬「畫水劍」身法輕靈絕倫的殷遲。而殷遲對她痴心難已,加上執著的性情,
若說長途追隨意中人,亦不為奇。再者,九月初七寶瓶口之約已過,殷遲不見
康浩陵,定是懊惱憂急,急著要尋一個說法。她派去的侍桐若是勸不住他,他
便可能追將上來。
但這設想隨即推翻:「殷遲為人,肆意囂張。他藉著極上輕功接近我後,
必然急於現身,既與我作伴,又可追問康大哥失約的事,這才像是他的作為。」
這個早晨,她收起帳篷,在驢背上綁縛行李時,背後東方的紅日在草甸上
投出一人一驢長長的影子。
猛然間,司倚真盯住影子,靈光一閃:「有其物必有其影……物消則影滅
……我怎沒想到?便以這個再簡單不過的法兒迫那人曝光。」
她悠然無事,整裝起行。驢兒行出數里,她又再覺到那難以名狀的物事跟
近,抬手揉了揉腦門,前後晃了兩晃,似乎暈軟無力,陡地身子一側,從驢背
上摔下了地,臥在草間,一動也不動了。
驢兒失了騎者,惘然停步,無措地轉了回來,在她身邊擦擦嗅嗅。司倚真
摔下之時做足了準備,武人初練拳腳,都是未學打架、先學被摔,況且憑她「
迴空訣」的應變之能,跌落時絲毫未受震盪,安安穩穩地臥著,就等那人現身。
她耳畔貼地,周圍動靜聽得更加清晰。但聽得泥土發出細小的怪異悶響,
「沙沙」連作,那不是有人在地面行走之聲,而竟似是有甚麼活物在地底移動。
司倚真心下大奇,聽那聲響慢速接近,動幾動、停一停。如此移動雖慢,
終須來到自己身下。她忽然有些害怕:「難道不是人?是有靈性的地底野獸?
」探手握住了袍內袋中的短棒。此種伸縮短棒,便是江璟為她設計的劍棍雙用
兵器,初遇康浩陵時,曾打得他一度手忙腳亂。後來那短棒為風渺月寶刀削斷
,江璟自為她重新打造了一把。
她在北霆門中清閒度日,伸縮短棒久已未派用場,只有與康浩陵密約練「
迴空訣」時,用來為他餵招。這時面臨或需動武的危機,一握住短棒,蜀宮之
中與康浩陵的攻防、與風渺月的惡戰,一一回到眼前,全神戒備之際,嘴角亦
不禁甜甜一笑。
在此同時,那怪異莫名的地底悶響「沙沙、沙沙」地也越來越近。漸漸地
距離她的鞋尖不足五尺、三尺——
猛然間,司倚真又是靈光大閃:「原來如此。」腰身一挺,嬌軀騰地竄起
,短棒揮出,刷地抽長為三尺,便朝那物事聲息所在的土地插落!
這一插實是賭彩的行為。倘若她這「原來如此」的推測失誤,插下去便是
實地,兵器為泥土咬住,等於她將有瞬息的空手。而推測若有誤,對方則必是
功夫極高之人,定能抓住這瞬息,施展難以抵禦的攻擊。
她作此一賭,所恃者有二:其一,自己腰間還有一柄北霆門的彎刀,鋼刀
比之棍棒更具殺傷力,大可撒手棄棒;其二,過去兩夜,自己熟睡時,那人有
多少機會可以下手,卻未有動作,因此對她或許並無真正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