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擊眾 2 急訊轉機
那人腳高腳低、一路分花拂草尋來。殷遲聽見了那人的喘息,以及低聲嘀
咕著甚麼。但聽嬌音柔細,來人竟是個年紀很輕的女子。殷遲大奇:「怎麼會
?怎麼會是——」併指將面前樹葉撥開一些。
那人更加近了,身形從一株樹後轉了出來,她嘀咕的是:「寶瓶口地形在
這裡,村裡大嬸說的準沒錯的。怎麼不見人呢?早知我剛剛出錢勞煩大嬸帶路
罷啦。唉,那村子,那一晚……」說到此處,突然輕嘆一聲,甜蜜又復悵然,
教人生憐。絮絮自語,喘音說來份外動人,那是殷遲極其熟悉的聲音。
殷遲於朋友義絕的悲苦之際,乍見到那個一心待己的紅顏,再無法藏匿,
閃身而出,定定地望著來人。
那少女乍見殷遲,呆了片刻,腳步卻不停,提起實在不怎麼高的縱躍功夫
,躍到山石之前,似想縱身入懷,又復遲疑,只連聲叫:「可找到你了,我從
驛館騎馬西來,到處問路,可找到你了!」
殷遲一步踏上,將侍桐攫入懷中,實實擁住。侍桐髮上顫動的珠花擦過他
臉頰,他拈起她一撮芳香髮絲嗅了嗅,心頭酸甜雜陳,在她耳上、頰上,輕輕
落吻。
兩人分別,也只是數日的時光,侍桐大是驚喜,不知殷遲何以忽然對自己
這般愛憐。卻也沒聽見殷遲問她來此的目的,她身懷小娘子交辦的任務,可不
敢忘,仍倚著殷遲溫熱胸膛,柔聲道:「我來尋你有急事,是小娘子吩咐的。」
殷遲此際將侍桐當成了江湖上唯一的親人,原只盼沈浸溫馨暖意之中,「
小娘子」三字入耳,方才的種種念頭立時回入腦中,他身子大震,猛地放開了
侍桐。
侍桐對他忽冷忽熱的態度忍受已慣,心中落寞,卻逕自道:「小娘子要我
跟你說:沒見到康少俠赴約,不可傷心失望,更不可生康少俠的氣。」
這話只說得殷遲一頭雲霧。他先入為主,在毒質作用下生出過激妄想,認
定是司倚真向康浩陵揭穿了王渡遇刺的真相,康浩陵因此與他決絕。突然間侍
桐卻來跟他說了這幾句,似乎康浩陵的失約實有隱衷,而司倚真更有心居中相
助,諸事莫不有了轉機?
殷遲再如何心智扭曲,始終骨子裡是熱情少年,是在缺憾中長大的渴愛之
人,若然康浩陵、司倚真仍舊是他的朋友,他只有求之不得!
他雙手包覆著侍桐一隻小手,疾聲道:「好,我不生氣,妳說清楚些!」
侍桐道:「小娘子推測,旬日之前,康少俠在岐國遇上大麻煩,極可能已
被人看住甚至囚住,因此不能來跟你聚酒。」
殷遲驚道:「康大哥是大岐第一元帥的義公子,岐國地界內,誰敢找他麻
煩?難道是他南霄門的師父?」
侍桐道:「不。你快跟我起行去岐國,路上我慢慢跟你說。小娘子也只能
概略估計對頭是誰,她吩咐了,說那些估計都是說不準的,叫咱們不必浪費時
光在江邊這兒說,要你快跟我上馬,出蜀入岐。」
殷遲眼神驟亮:「讓我去幫康大哥打架?知道康大哥在何處麼?」
片刻之前,他只道這江湖上再無兄弟親人,了無生趣;未料事態急轉,忽
然他又可以和康浩陵站到一路,依然是初結交時併肩打架的拍檔,豈不教他熱
血如沸、躍躍欲動?他大喜之下,再摟住了侍桐。
侍桐見他振奮,心中亦喜,將頭鑽在他肩窩,道:「小娘子料到你會這麼
問,她說:『這次不要殷郎幫著打架了,一來敵人非同小可,殷郎身份特殊,
需避著風頭;二來,康大哥或者會在場,殷郎也不會想在他面前暴露劍術的罷
。』」
殷遲嘆道:「她仍是如此思慮周全。我…我先前誤會她了。」
侍桐抬起粉紅圓臉兒,奇問:「你誤會小娘子甚麼了?」
殷遲道:「沒事,妳快接著說。妳家小娘子要我怎樣相助?」
侍桐道:「小娘子說,這次出手打架的另有其人,要你跟我趕到接應之地
。到時你便能見到你的康大哥了。而小娘子此時身有要事,事了之後,便會想
法子前往相聚。」
殷遲皺眉:「敵人都說不準是誰,如何確保那個助拳之人能夠取勝?」
侍桐道:「小娘子叫家僕傳話、吩咐我買馬趕來尋你時,還沒有去找那人
說項,但她說自己有把握可以成事,還交待:那人的名號一說出來,包你立即
放心,只不知你猜不猜得到是哪位呢?」
她平鋪直敘地說來,殷遲眼前見到的卻已不是她,只幻覺見到司倚真那張
明秀面孔,伶俐俏皮地道出計畫,掩不住自信傲氣,更增豔色。他略一思索,
從自己所知的康浩陵、司倚真二人之生平敵友去推想,依稀已有了解答,卻不
太敢置信,問:「是誰?」
侍桐道:「北霆門『奧支第一』黎紹之!」
殷遲喜出望外,同時深感駭異,叫道:「果真是他!那日我劫獄救康大哥
,只隱隱感到,那個『列霧刀』高手與康大哥之間,頗有惺惺相惜之態。他自
己要殺康大哥,我不意外,可若說他樂意讓康大哥死於他人之手,我也不信。
他願救康大哥出險,足見是條真性情的好漢!」又問:「倚…倚…妳家小娘子
打算怎生說動黎紹之出手?要知他和康大哥的門派出身,可是武林週知的死對
頭!」
黎紹之如何會肯答應為康浩陵出手,侍桐哪裡說得上來?事關黎紹之「通
敵」的詳情,司倚真對侍桐也未敢細說,不是信不過侍桐,而是信不過殷遲。
司倚真知道殷遲為人衝動狂妄,只恐他得意忘形之下,在江湖哪處道上順口一
提,事情傳揚,定將陷黎紹之於萬劫不復。在司倚真的謀劃之中,對殷遲的戒
心,比之她對「黎師兄」的提防要重得多。
殷遲見侍桐迷惘未答,忙道:「好了,照妳家小娘子吩咐,這些詳情咱們
上了道慢慢再說。妳騎了馬來,是不是?我聽見馬兒打呼嚕的聲音。」又一疊
聲地催:「快走,快趕道。」
侍桐淺淺一笑:「小娘子料到了你諸般心意,因此她要我急趕過來見你,
別誤了你和康少俠的情義。」
殷遲長嘆難已,此刻他神智已恢復清明,心道:「我早該想到,康大哥行
事爽氣,豈是背地裡翻臉的陰沈之人?他今日失約,可以有千百個理由,獨獨
不可能是為了識破我刺客身份、和我絕交。」
侍桐道:「小娘子為了讓我們通行便利,給了我一疊路引。我過來時用了
一封,此去大岐,也還用得著。」說著從囊中取出一札麻紙來。
殷遲接過一翻,只見各封路引分屬蜀國與岐國,岐國文書奉行的當然是舊
日唐制,共計有男女各四個假身份,合共八封之多。他不禁一怔,心想:「她
竟顧慮得如此細緻?奇怪,這些路引不會是她臨時在北霆門中偽造的。她在北
霆門臥底,時時必須練習刀法、執弟子雜役,如何有閒去造路引?這些以假亂
真的官署印信,更不可能一時半日偽冒得出。她沒事在身上藏一疊假路引,所
為何來?」
他自幼受無寧門的西旌退隱人物教導,對變造身份與通行證的勾當,自不
陌生。他亦知司倚真的出身絕不簡單,她師父恐怕是自己所不知的湖南武林大
豪。可卻委實難以猜測:湖南武林世家,對岐蜀二地的關防法令怎這般清楚?
侍桐不知殷遲何事發怔,輕推他道:「你發甚麼呆呀?小娘子說了,你帶
著我經蜀道入岐,最快還是走官道。野路只能你一個人走,便顧不上我。可是
要聯絡我家在岐國的人、要跟那個黎紹之大俠接頭,我一定需在你身邊。」
她從小在「翻疑莊」服侍,見慣了莊中的諸般偽造路引、官印、表章,雖
知道不能透露半點,卻也一時不解,殷遲是為了這事詫異。
殷遲微笑道:「妳知道我能易容。」伸指在她臉蛋輕劃一下:「也能替妳
改裝。」
侍桐臉兒微紅,搖頭:「小娘子說:『他或許懂得易容之術,可是他心急
如焚,恨不得插翼飛去接應康大哥,能不需喬裝便不要喬裝罷。』」
殷遲道:「不宜再耽擱!」將二尺劍從腰帶取下,緊縛背上,抄起包袱和
那罈原野百花酒,往侍桐手中一塞:「替我拿好了。」
侍桐「哦」一聲接過,原來嫵媚的面色暗了一暗。她雖是性兒婉順,殷遲
卻從未要她做這些下人的拎包活兒,自從二人在川北草原相遇,殷遲素來平等
相待,執意要她忘卻奴婢身份,如何突然間輕賤起她來?
冷不防唇上一陣溫軟襲來,是殷遲在她口唇一吻,接著在她膝彎一抄,將
她打橫抱了起來。侍桐又驚又羞:「你…做甚麼?」
殷遲抱著她躍上層層山石,穿入林中,笑道:「這兒多是野路,只能我一
個人走,因此妳得讓我抱到座騎那兒去。」騰石踏草,輕捷絕倫,也不向腳下
望一眼,只低頭望住侍桐:「妳剛剛過來時,自言自語甚麼村子、甚麼晚上的
,可是來時在咱們宿過的小村問了路,想起了我倆在那村中的一夜?妳時時刻
刻總想著和我度過的時光,對罷?」
侍桐忙搖頭,過一會兒,又輕輕點了點頭。耳畔呼呼風響,身子被抱著一
路升高,大江的湧流之聲在下方越離越遠,她撫著殷遲胸前那條粗糙的繫劍麻
繩,臉兒貼著他翻開的袍領,嫩膚沾著領上灰塵,亦不在意,痴痴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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