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窮計 1 密函懸念
上元未至,川北高地冰雪未銷,草原生機盡蟄伏於一片浩茫的銀白色之下。
木屋內依舊只一名大袖長袍老者,將土黃色高冠擱在案頭。屋角一座小火爐
煮著茶,老者一手持茶碗啜著,另一手不時蘸茶水在案面劃動。如此天時,他只
不過多披了一件厚氅衣。
遠離村落、孤立雪原之上這木屋裡的老者,不是韓濁宜又是誰?他身無內功
,竟耐得連木屋薄壁也擋不住的寒氣,是因他數十年蟄居在此屋,早已習慣?或
者是急切著要挽回岌岌可危的權名利祿,一股熱望燃起他心中火焰?
屋門上有人敲響五聲,四短一長。韓濁宜道:「進罷。」
屋門開處,一個嬌俏的北霆門玄袍身影鞠了一躬,略一停頓,跨入屋來,後
手掩門,一面向韓濁宜又鞠一躬。前後二次鞠躬時,那襲玄袍微微顫抖,又聽她
說道:「拜見濁生前輩。」語聲亦難掩抖震。
韓濁宜笑了笑:「又見著妳啦,女娃娃。替我拜上冷門主安康。」
北霆門信使、化姓為范的司倚真微笑頷首,笑容卻不免有些發僵。原來她身
子雖甚是康健,始終是江南女兒,生平所居最北之地,也只是西蜀的北霆門,以
地氣和暖著稱,寒冬之際,比之江南好些地方還更暖些,她怎抵受得這荒原上的
寒冷?面色歉然:「晚輩不耐寒冷,致有失儀。」
韓濁宜笑道:「妳是南方人。老夫便是不聽妳口音,見妳這樣發抖,也瞧得
出。爐子旁邊暖些,別拘禮,站過去取暖罷。」
司倚真聽他說笑,想起天留門後山勘探斷霞池源那幾日,曾聽他說了許多昔
年故事,當時已見他對自己略有親善之意。以韓濁宜陰狡苛刻之為人,這般對一
個來歷未明的後輩言笑,已是萬分難得。她微笑著略略移步,站近小火爐,暖氣
茶香襲人,她精神一振,便探手向行囊中取書信。
韓濁宜一見她並非宣讀冷雲痴的口信,而取出一封火漆書函,焦黃眉毛微微
一聳。
司倚真知他留上了神,心下更是猜疑:「這一路我已不下十次推想,為何今
次冷門主要我送密函而不是口信?果然老怪鳥也覺出不尋常。」
冷雲痴與韓濁宜有機密要事相商,本來最平常不過,就算她是信使,亦未必
次次得以與聞。但她瞞著冷雲痴與北霆門人的秘事太多,難免心虛。況且她來此
木屋送信多次,從不見屋內有筆墨紙張,韓濁宜若有回信,必定讓她口傳,她從
韓濁宜的答覆之中,必能猜到冷雲痴來函關於何事,那麼冷雲痴又何須寫甚麼密
函?
她對著手指輕輕呵氣,舒活了凍僵的手指,纖指展信,一目十行,信紙尚未
攤平,她已將密函全文看入眼底。
一眼掃過,她才暖起來的身子再度被一陣寒意席捲,心頭熱血如遭急凍,渾
身又起戰慄!
她抬起眼,正對上韓濁宜鷹隼般的目光,訥訥地道:「晚輩……晚輩慚愧體
虛,還…還不曾暖和過來,真正失禮。」卻再也說不出更精巧的託辭。
--她還能說甚麼?以她歷練,以信上字句給予她的震撼和驚恐,僅僅憑藉
她過人的才智,這已是她能說出的最好謊言!
韓濁宜忽爾露出一抹罕見的笑意,這麼一頭怪梟露出此等溫然笑顏,恐怕除
了做戲,生平難得幾回。司倚真於悚慄之中微微一怔,卻聽他說的是:「不急,
妳慢慢地讀信,別錯漏了一字一句。」於是司倚真心中又打了個突!
那笑顏本來甚是慈和,可這怪梟為甚麼要那樣說?司倚真自己是心計繁複、
絕頂聰慧之人,她當然明白,韓濁宜生平說話行事,必有背後算計。她暗地裡一
咬牙,手肘微降,觸到了腰間北霆門彎刀,定了定神,讀道:
「拜上濁生使君:別來甚念。弟不才,與青派別院曾生扞格,竟至月前方息
風波,今乃汗顏報與使君。此事總賴『登危崖刀』呂大師主持斡旋,首先破獲鎮
西醫者周某秘播詭藥、戕害別院甚烈之舉,其次仗義與別院邢君協計,議定別院
決無二心、必襄助爾我大計。呂大師得建此功,固因渠義勇素著,更因其善偵事
機,於醫者周某至別院勾當秘事之夜,攔截某人於別院子夜迫問周某所得之密報。
以上風波,凡此具報,盼使君勿罪,別院現已無事矣。冷雲痴再拜。」
她讀得很慢,並非為了韓濁宜的吩咐,她實在需要拖延時候,思索下一步自
保的舉措。冷雲痴的信一如其武人作風,平鋪直敘,殊無文采,如口語一般說得
明明白白。顯然在冷雲痴眼中,周大夫偷偷傳播斷霞散之事遭破獲以來,呂長樓
已與邢昭一言和,青派別院仍忠實匡助北霆門,亦即與風渺月領袖之蜀宮青派同
氣連枝,共為密謀推翻蜀國、晉王拿下西蜀而效力。
--司倚真曉得實情並非如此。所以她懼怕,所以她需要時候思索後著。
呂長樓與邢昭一的協議確然是有的,呂長樓確然不計較邢昭一等人服藥、累
連如金慘死的前嫌。但是青派別院並未決議繼續為北霆門出力!
留宿青派別院那深宵的驚與險,在她讀信時歷歷在目--
那時她在隔房迫問周大夫,得知周大夫長期助殷遲散播斷霞散、通傳雙方合
作攻打天留門等情,威嚇了周大夫一番之後,她閃身出房,驟然一道燈光刺入眼
中,她放下遮目的手時,只見提燈之人一雙眼神比之燈光更加銳亮。她在宵禁別
院中亂走的舉動,就那樣被「登危崖刀」呂長樓當場揭破。
呂長樓冷冷地問:「范師姪今夜奉命整理北霆門名錄,所留宿的房間,可不
是這一間罷?」
當此時刻,司倚真賭性與勇氣陡生,橫豎不賭此注,下場只會更慘。她心知
自己握有的實是對呂長樓要緊萬分的情報,一拱手,說道:「呂師傅夜安。小姪
剛剛得了要緊密報,請借一步說話。小姪冒死請呂師傅不要驚動邢昭一師傅等人
。」
呂長樓道:「青派兄弟同生死共進退,憑甚麼不讓他們知道?」
司倚真深吸一口氣:「只因小姪所得知的秘辛,正是關於邪門之物如何害得
別院各位英雄生死進退難共!」若換了別的武林人物又或是軍官,這話一說出,
立刻換得一刀劈來,也未可知。但呂長樓那對利眼閃了閃,只點點頭,道:「妳
跟我來。」
冷雲痴信上所言,呂長樓「善偵事機,於醫者周某至別院勾當秘事之夜,攔
截某人於別院子夜迫問周某所得之密報」,甚為符合事理,司倚真隨呂長樓走到
一排廂房之末的迴廊角落,確已將她與周大夫的對答據實說出。然而攔截密報之
後的事態,冷雲痴並未獲知。
司倚真讀信時驚悚暗思的,正是:「冷門主不會知道呂長樓跟我談了甚麼,
除非呂長樓欺了我,將我出賣。但他不會這麼做的,這麼做只有為他自己和別院
惹來禍患……嗯,冷門主是自己懷疑起我的,他一定還因別的事對我生疑。因此
他不要我傳口信,卻寫了信要我讀,是為了讓韓濁宜觀察我的異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