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先生真討厭,也不先喊一聲,便將人家給推下去。」信姝一邊抱怨,一邊扭乾衣袖
上殘餘的糞水。
花拜榴道:「他也是為妳好,若在讓妳磨蹭下去,恐怕就來不及逃了。」
他們一上了岸,鑽進了蘆葦叢中,往西逕去。
走了約莫七里,忽聽有人聲從前方傳來,只見火光瑩瑩,一人道:「咱們要不要索性放
火燒,逼他們出來?」
「如果燒死了怎麼辦?」
「燒死便燒死,反正他們也沒什麼用處了。」
信姝身上全是糞味,早已憋了一肚子火,便要出去與他們大打一場,卻被八寶飯即時拉
住,道:「不可以衝動!」
只聞得焦味飄來,八寶飯驚逃:「他們真的在燒草?」
信姝捲起拳頭,叫道:「死就死吧,跟他們同歸於盡總比被燒死好!」
正要踏出,卻見一團紅影當先衝了出去,正是花拜榴。
她叫道:「我去引開他們,妳們快走!」
沒過多久,只聞得呼斥聲與兵器聲交雜,有人駡道:「小娘皮出手好毒!」「別讓她給逃
了,她一定知道那老尼姑和大小姐下落!」
只聽聲音漸遠, 八寶飯一手拉著郭思萍,一手拉著信姝,往深山野嶺奔去,跑了二柱
香時間,只見四周都是荷塘,這才停了下來。
信姝問道:「我娘怎麼樣了?」
八寶飯放下慧真,卻見她雙目緊掩,身子冰冷,無論如何呼喊,都沒有反應。
竟然沒了氣。
信姝大力搖著慧真的肩膀,失聲道:「娘,妳...妳別睡了,快...快醒來!」
她突然拉住郭思萍的手,道:「快!快救我娘!」
郭思萍量了一下慧真脈搏,臉色變的十分凝重,轉過頭去望著八寶飯,輕搖了一下頭。
八寶飯蹲下身,拍拍信姝的肩膀,道:「妳..妳娘已經...」
「你說謊!」信姝一把將他推開,雙手扯住郭思萍肩頭,大力搖晃,嘶聲道:「妳不是大
夫嗎?為什麼不救我娘?妳一定記恨我笑妳是啞巴,才故意不救的,是不是?是不是?」說到
最後,聲淚俱下。
只見郭思萍不斷搖頭,八寶飯忙道:「郭姑娘怎麼會故意不救妳娘?妳娘剛剛其實已經沒
救了,只不過是苦撐最後一口氣...」
他還沒說完,一團黑影襲來,砰的一聲,鼻樑襲上一陣劇痛,一股鹹意湧入喉頭,原來
是被信姝揍了一拳。
她怒道:「你說謊!你騙人!我娘明明還活著!你不是大夫,不準亂說話!」
郭思萍見八寶飯鼻頭上都是鮮血,趕緊替他止血,扶著他坐到石頭上。
只見信姝伏在慧真的屍體上放聲大哭,哭得肝腸吋斷,天底下莫過如此悲傷之事,八寶
飯也不禁潸然淚下。
黑夜中繁星點點,荷葉隨風輕擺,荷塘蛙鳴重重,彷彿是在為慧真詠唱哀歌。
信姝的淚水已哭乾,頭依然埋在慧真的胸口,身子慢慢的起伏,鼻中發出悲切的低哼。
八寶飯走上前,溫聲道:「我娘說過,人死了後應該快入土為安,否則魂魄會一直在人
間飄蕩。咱們一起葬了師太吧。」
信姝緩緩抬起頭,道:「能不能...別葬在這?」
八寶飯問道:「妳想葬在哪?」
信姝道:「我娘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重回水月庵師門,所以我想帶她的遺體回普陀山
。」
八寶飯道:「但普陀山路途遙遠,恐怕妳帶著師太的遺體,會引人注目。」
信姝道:「那...該怎麼辦?」
八寶飯頓了頓,嚥了一下口水,道:「如果能將她的遺體火化,帶著骨灰回去,就比較
方便了。」
信姝沉默良久,忍不住又怔然淚下。
八寶飯輕聲嘆息,道:「信姑娘,這也是沒辦法的,別忘了天泉寨的人還在追捕我們,
唯今之際,也只能這樣作了。」
信姝哽咽道:「那...那能不能...等早上再火化..我想再陪我娘一晚。」
八寶飯道:「就依妳的意吧。我去跟附近人家借火摺子。」
他解下天狼刀,交給了郭思萍,道:「郭姑娘,信姑娘就麻煩妳照顧了。」說完,沿田
埂而去。
郭思萍知道現在信姝最需要的,就是一個溫暖的擁抱,於是走了過去,張開雙臂將她摟
在懷裡。
信姝沒想到郭思萍會如此關懷她,鼻中湧上酸意,心裡的失落頓時被填滿,頭不由自主
的靠在她肩頭。
她啜泣道:「郭姑娘...對不起...我剛剛不是..不是故意的..」
郭姑娘輕輕的拍撫信姝的背,就像母親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
她雖然不能說話,卻能用行動傳達最大的關愛 ,這就是無聲勝有聲的真諦。
螢火蟲在慧真的大體附近飛舞,那點點螢光,彷彿在為死者的靈魂指引天國的道路,也
似乎給予信姝光明的希望。
漫長的夜晚,始終要邁向黎明,蛙鳴聲漸低,第一道曙光照在她們的背上。
忽然,一道馬的嘶鳴聲打破了安詳,接著是急促的馬蹄聲,朝這邊而來。
「咦!原來他們在這裡!」五匹大宛良駒疾如風的行到池塘邊,池塘裡激起漾漾波紋。
馬上的乘客,分別是洪天鵬、蕭冠玉、諸葛賢及兩位蓬萊寨兄弟。
信姝立刻搶過天狼刀,護在慧真遺體前,叫道:「你們要殺就殺我,不準動郭姑娘,也
不準碰我娘的遺體!」
諸葛賢道:「鐵羅剎果然死了,看來上官兄所料得不錯。」
洪天鵬笑道:「當然,區區一個老尼姑,怎麼扛的住咱們石...上官寨主的神來一指?」
信姝一怔,厲聲道:「小峰呢?他們沒跟你們來嗎?我要問他話!」
洪天鵬道:「捉你們這幾隻喪家犬,焉用得上官寨主出馬?」
信姝氣得臉色發紫,駡道:「洪天鵬,我娘以前非常信任你,沒想到你居然恩將仇報,
真是禽獸不如!」
洪天鵬道:「這就叫識實務者為俊傑。大小姐,都到了這個時候,妳也該長大了。」
「我現在就砍了你,讓你那張臭嘴再也不能放屁!」信姝嬌叱一聲,揮刀砍去。
天狼刀彷彿意識到信姝不配擁有自己,竟爾生出一股奇怪的抗力,引得她這一刀砍往地
下。
洪天鵬哈哈大笑,道:「連刀都拿不好,還想砍人。」
他翻身下馬,慢慢的走到刀前,出手往信姝臂上抓去。
信姝見他手一抓到,立刻使出「分身離形」左移半尺,輕嘯一聲,縱步向前,雙拳疾攻
。
「離形換位」與「百花迷蹤拳」皆為其父所創的絕技,奧妙無比,當年慧難和尚更是以
這兩套武功擊敗過無數高手,可謂天下一等一的武學。
是以信姝雖然領悟不到半成,兩種武功配合使出,也逼得洪天鵬一時眼花撩亂,不得不
後退三步。
半空中忽然「嗤!」的一響,信姝膝彎一疼,往前俯倒,連忙伸出手撐地。
啪得一聲,污泥濺到她臉上,甚是狼狽不堪。
剛剛正是諸葛賢發出石子,擅接暗器之人,必定擅發暗器,而且他打穴也奇準,一出手
,便打中了信姝的「環跳穴」。
他縱身一躍,直接落到信姝面前,道:「只要妳乖乖束手,或許在下可向上官寨主進言
,饒妳一命。」
忽然一股強風倒劈上來,信姝強行站起,同時拔出天狼刀,上劈一招「倒捲銀沙」。
這招又快又狠,加上天狼刀鋒利無比,諸葛賢只覺下頜一陣冰涼,不由得後退半步。
只見信姝在地上滾了一圈,完全不顧忌污泥沾身,一招「橫斷五嶽」掃向諸葛賢腰際。
她的心裡只剩下殺意,每一招都要致人於死。
天狼刀彷彿聽見了她的聲音,那股抗力驟然消失,刀鋒上的紅光就像妖怪的舌頭,急於
舔噬人類的血。
眼看諸葛賢就要被攔腰斬斷,他忽然從袖中掏出一物,迅疾的往下一掠。
「啪!」的一響,嗜血之刀,竟被夾在了一本薄薄的銀書裡。
信姝一愕,使勁連拔,天狼刀就像嵌入了水泥之中,連動一下都無法。
忽然,一股暗勁從刀柄傳到,她的手彷彿被電到一般,立刻從刀把上彈開。
天狼刀已經落入了諸葛賢手中,他端看一陣,呈給蕭冠玉,道:「回去送給蘇姑娘,這
把刀,只有她配得。」
蕭冠玉沒有說話,眉宇間隱隱流漏不屑的神情。
諸葛賢頭沒回,手臂忽然往後一擺,又是兩粒石彈射出。
信姝啊的一聲,這兩顆石子射在腰間麻穴及胸口啞穴,她立刻如木頭人一般,直挺挺的
往前一倒。
諸葛賢上了馬,突然向洪天鵬擺了個眼色。
那是殺的眼色。
這時,蕭冠玉忽道:「諸葛叔叔,那邊那位姑娘,好像之前曾咱們的兄弟治傷啊?」
諸葛賢看了郭思萍一眼,拍拍蕭冠玉的肩膀,道:「冠玉,若要成大事,有時必須忘掉
一些小恩小惠。那位姑娘,只好算她不走運,選錯了邊站。」
他彈了一下蕭冠玉腰間的白龍寶劍,道:「讓叔叔看看,你夠不夠資格繼承你爹的位置
,去將她們都殺了吧!」
蕭冠玉眉頭皺起,沉吟了半晌,嘆息了一聲,翻身下馬。
刷的一聲,白龍出鞘,銀光奪目。
他說道:「兩位姑娘,對不起了,在下今日,是不得已而為之,我會盡量讓妳們死的快
一點。」語罷,緩緩的走向前。
「蕭公子手下留情!」
一個人發了瘋般的從田埂上奔來,正是八寶飯。
他張開大臂,擋在蕭冠玉面前,喘聲道:「蕭...蕭公子...你大人有大量...別殺她們..
..別殺她們」
蕭冠玉怔了一下,道:「我為什麼不能殺她們?」
八寶飯道:「因為...因為信姑娘的媽媽剛過世,爹爹又行蹤不明,現在她孤伶伶的,很
可憐的 ,你如果再殺了她,豈不...豈不太沒良心了嗎?」
他又道:「而那個...石公子已經同意你們的要求,你們既已得到想要的,又何必趕盡殺
絕?況且這位郭姑娘本來就與這件事沒關係,你又忍心殺害一個無辜的姑娘?」
最後又補一句:「我娘說過,男人不能仗著自己力氣大,欺負女孩子,否則就是懦夫、
狗熊!」
只聽他說得振振有詞,蕭冠玉心裡突然生出莫名的厭惡,白龍劍一提,架在了八寶飯頸
上。
八寶飯一驚,只覺劍鋒寒氣迫人,直似已將自己的咽喉劃破,忍不住道:「蕭公子,你.
..你...」
蕭冠玉道:「我不殺她們,殺你總行了吧?你是男人,殺了你,便不算懦夫、狗熊吧?」
八寶飯顫聲道:「可...可是我和你...你又沒有仇...為何要殺我?」
蕭冠玉道:「因為我看到你就討厭。」
八寶飯嚥了一下口水,道:「我生得沒你英俊,又膽小,被討厭也是正常,但是...但是
...」
蕭冠玉道:「但是什麼?」
八寶飯道:「我娘...我娘她..她就我一個兒子,我如果死了,以後她就得一個人吃飯,
一個人工作,生病了沒人照顧,無聊時沒人可以聊天,清明時沒人陪她去幫我爹爹掃墓,端
午時沒人幫她包粽子,元宵節沒人陪她搓湯圓,過年時家家戶戶團聚,她卻只能一個人吃團
圓飯....還有...還有...」
他講到最後,回憶起與母親點滴時光,已經淚流滿面。
雖然他講得絮絮叨叨,沒有重點,但卻是真情流露,都是人間最簡單的幸福,而且語氣
是如此的真摯,如此的動人,旁人聽了,都可以感受到他們母子間相依為命的情感。
蕭冠玉足足愣住半晌,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愧色,慢慢的放下白龍劍,收回鞘裡。
他不發一語上了馬,得兒一聲,直接揚轡而去。
諸葛賢搖搖頭,嘆道:「這孩子太過心軟,終難大器。」策馬跟了上去。
八寶飯死裡逃生,忍不住長吁一口氣,忽然聞到了一股騷味,低頭一看,褲子竟又濕了
。
「小子,你未免慶幸的太早了點?」洪天鵬竟還沒走。
八寶飯道:「叔叔,您..您...」
洪天鵬道:「我洪天鵬可沒蕭公子那副慈悲心腸。」
他靠了過來,問道:「你想不想活命?」
八寶飯急忙點頭。
洪天鵬道:「江湖上規矩,想要別人饒過你一命,就必須拿一些東西來換?你有什麼東
西,是值得我饒你一命的?」
八寶飯支吾道:「我...我...不知道。」
「瞧你這副膿包樣,整天只會喊娘,諒你也沒什麼東西可以換。」
只見洪天鵬雙腿一開,道:「男人最重要的,就是尊嚴,你不如現在跪下,磕十個響頭
,每磕一次,嘴裡要喊一聲『洪爺爺饒命』。磕完後,再學三聲狗叫,最後從我跨下鑽過去
,今天就勉勉強強放過你們吧。」
這些動作對於一個武林人士來說,是生平最大的恥辱,就算死也不願意作。
但八寶飯只是個平凡百姓,為了活命,為了朋友,為了能再見到母親,再如何屈辱的事
都願意作。
他二話不說,雙膝一跪,搗蒜般的磕了起來,由於才剛哭完,嗓子還哽著,那句「洪爺
爺饒命」叫的更是卑微,宛如在向皇帝求饒一般。
信姝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朋友被人踐踏尊嚴,心裡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好不容易磕完頭後,八寶飯喘了幾口氣,又仰天「汪!汪!汪!」吠三聲,接著像一個嬰
兒一樣,慢慢的鑽過洪天鵬跨下。
洪天鵬仰天大笑,道:「好!果然是乖孫子!」
八寶飯正要起身,忽然頭上被人一踩,直入了泥塘裡,污泥涌入口鼻,甚是難受。
只聽洪天鵬道:「可惜這裡只有泥巴,沒能讓你嚐嚐屎的滋味。啊!有了!」
他拉下褲襠,開始往八寶飯身上撒起尿來,嘴裡還一邊吹著口哨。
信姝咬著牙,閉上了眼,郭思萍則淚水不停滑落臉龐。
洪天鵬盡興後,拉好褲帶,道:「今天就馬馬虎虎這樣吧,哈哈!」上了馬後,故意從慧
真的遺體旁繞過,濺得她滿身污泥,長笑而去。
洪天鵬走遠後,八寶飯才慢慢爬起,郭思萍連忙過去攙扶,他忽然退後,道:「我...我
身子很髒,不....不要碰我。」
郭思萍卻舉臂抱住他,肩膀一聳一聳的,貌似在哭泣。
她抬起手,將八寶飯臉上的污泥剝掉,露出來的,竟是一張心滿意足的笑容。
八寶飯道:「還好還好,總算是逃了一劫,妳們都沒事吧?信姑娘呢?」
只見信姝躺在地上,愣愣的瞧著自己,他連忙將她抱到一旁的石頭倚著。
他搔搔頭,道:「完了,我和郭姑娘都不會武功,沒辦法解開妳的穴道,要是花姑娘在
就好了。」
信姝的眼珠子不停轉著,若不是被點了穴道,她一定當先郭思萍抱住八寶飯,不停的說
對不起。
她只見八寶飯走到池塘邊,舀了一些水洗淨身軀後,接著撕下一塊衣角,蘸了點水,替
慧真的遺體擦去污泥。
一個剛受過人生中最大恥辱的男人,現在竟一如往常的作事,讓信姝感到無比的錯愕。
幾個時辰後,信姝的穴道終於解開,三人合力撿了些乾柴,堆在慧真周邊。
八寶飯點燃一根木柴,交給信姝,道:「信姑娘,妳送妳娘走吧!」
信姝沉默一刻,慢慢接過柴火,望著母親的儀容,眼圈又不禁紅了。
她默念道:「娘,女兒不孝,從沒讓妳放心過,現在唯一能作的事,就是將妳送回水月
庵裡,跟師叔們團聚。我發誓,一定會替妳報仇雪恨的。」
正要放下時,忍不住偷瞧八寶飯一眼,又默念:「娘,妳放心,我交了一個世上最棒的
朋友,妳可要保祐他跟他母親一輩子平平安安,不再受壞人欺負,也保祐女兒能..跟他....
..」
後面的話,連自己也不清楚要說什麼,嘆息一聲,眼睛一閉,放下了柴火。
慧真的遺體,慢慢消失在火光中,飄出的屢屢白煙,彷彿是她的手臂,在升天前給女兒
最後的擁抱。
==============================
後話: 這篇寫得好痛苦,尤其是八寶飯哀求那段,幾乎快跟他一起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