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越來越濃,地上落滿黃葉,路上的人們,看起來似乎都帶著一點愁思。
八寶飯一家卻完全沒有這種氣氛,眼見大喜之日將近,大家忙著籌備婚禮,誰也沒空去
體會秋愁。
這個村子非常小,只有十幾戶人家,因此舉辦婚禮,往往是全村的人一塊共襄勝舉。
茶樓的老闆待八寶飯如子,知道他們家空間小,宴不了如此多賓客,大方的出租自己的
店,讓他們能辦個熱熱鬧鬧的婚禮。
人家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寶媽卻是婆婆看媳婦,越看越歡喜,簡直將郭思萍
當作寶一般,帶著她到處去拜訪左鄰右舍,不停得誇讚她的好。
大喜之日當天,吳藥救、卓青蓮帶著三名弟子到來祝賀,以一對雙子人參作為賀禮,並
交待郭思萍父母的住所,要他們成完親後,當即去拜會。
宴廳上高朋滿坐,牆上掛著大大的喜字,茶樓裡好久沒這種喜氣,直看得眉開眼笑。
眼眼拜堂的時辰快到了,八寶飯卻仍是一副憂急的樣子,在廳堂裡踱來踱去,不時望向
門外。
他暗忖:「怎麼還沒有到?是沒收到喜帖嗎?」
寶媽過來問道:「阿寶,妳到底在等誰啊?吉時快到了,別讓思萍等太久啊!」
八寶飯皺著眉不說話,望著那張唯獨空缺的席位。
過了一陣,吉時已過了半柱香,客人們開始議論紛紛起來,不知新郎官為何還不行禮。
因為那張椅子上還是空著。
花拜榴知道他在想誰,上前低聲道:「寶哥,你先拜堂吧,別為了遷就她,而委屈了思
萍。」
八寶飯道:「但...信姑娘不是別人啊。她是我的好朋友。」
花拜榴道:「若讓人家知道,你是為了另一個姑娘,而誤了拜堂的吉時,他們必要指指
點點,你覺得思萍又要怎麼想?」
八寶飯嘆了口氣,道:「沒想到她當真如此看不開。」
花拜榴道:「不如你先拜堂,我出去找她,說不定她只是迷路了。」
她向寶媽道:「可以拜堂了!」說罷,便奔出門外。
竹絲之樂響起,劃破夜空,讓小村籠罩在喜悅之中。
小酒坊的桌上散滿了花生殼,以及翻倒的酒瓶,信姝迷迷糊糊的站起,搖搖晃晃走出店
外,手裡提著被抱爛的賀禮。
她自顧自的叫道:「我還要喝!今天大家都死哪去了,怎麼沒人來陪我喝酒!」
只聽不遠處有喧鬧聲傳來,她打了個嗝,道:「喔,原來大家都去喝喜酒了,哈哈,那
整座村的酒樓都讓我包了。」
她左一搖,右一擺,在大街上跌跌撞撞,漫無目的的亂走,好像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忽然,右前方飯館裡傳出了聲音,信姝立刻迎上前,嚷道:「誰在裡面,來陪我喝酒!」
一條人影竄出門,迎面撞了過來,砰的一聲,信姝跌倒在地。
她駡道:「喂,走路不長眼啊!來來來 ,我罰你三百杯!」
那人晤了一聲,隨即奔去,身影隱沒於黑暗中。
信姝搔了頭一下,只覺這人的背影好熟,想了片刻,醉意一涌,便將那人的影子淹沒。
她爬進了飯館裡,只見桌上也有打開的酒瓶罈,酒香撲鼻,是上好的女兒紅,暗道:「
原來也是個偷酒賊啊!」
她一屁股坐下,將酒倒入那張裝滿瓜子屑的碗,竟不避污穢,張口咕嚕嚕的吞下。
「好酒!」她的衣服蘸滿了酒漬,直接用袖子抹去酒水,原本擦好的胭脂都花了。
她忽然將碗扔到牆上,抱起酒罈,似想一乾而盡,卻在酒水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頭髮
凌亂,滿臉醉態,臉上青一塊,紅一塊,宛如被打入冷宮的妃子。
她向來非常注重自己的儀容,沒想到,現在竟能容忍自己變成這副邋遢樣。
她忽然哭了,頭埋在雙臂間,酒入愁腸,幾個月來的心酸紛紛涌上。
明明自己是個集千寵於一身的道上千金,為何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以前,自己往往是大家的中心,讚美、稱頌的話多不勝數,沒有誰不來討好於她,簡直
被當作公主一般的對待。
而現在,她卻得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嫁給另一個女孩,頓時感到無所適從,好像自己被
完完全全的否定一樣。
她不敢面對事實,即便收了喜帖,帶了賀禮,依然沒有勇氣去觀禮。
她活了十七年,第一次體會到了失戀的感覺,心裡彷彿被掏空了一大半,卻沒人可以安
慰她,只好用酒來填補。
眼淚不停的流,她臉靠在桌上,淚水與灑出的酒水和在一塊,臉上的胭脂終於糊成了一
團。
她不斷的自問:「為什麼,我難道就那麼不好嗎?為何你不喜歡我?」
飯館裡的位子都空了,唯獨她一個人坐在椅子上,顧影自憐。
明明她現在坐的位置,應該是婚堂上那張空缺的席位的。
哭著哭著,肚子裡的酒都哭出來了,腦子也清醒了,心裡卻還是悶悶不樂,只覺全身像
中了麻藥,完全沒有動的慾望。
「原來妳在這裡!」一個人走進了飯館,走了過來,在她旁邊坐下,笑道:「人家請妳喝
歡歡喜喜的喜酒,妳偏要在這喝孤孤單單的悶酒。」
信姝轉過頭,只見是花拜榴,噘了一下嘴,道:「你們喝的是喜酒,對我來說,卻是苦
酒。」
花拜榴輕輕拍撥好她的頭髮,道:「八寶飯可是為了妳,延誤了吉時,妳不去捧場,太
不夠朋友了吧?」
信姝道:「我倒希望,這個延誤,能直到永遠。」
花拜榴嘆道:「事實擺在眼前,妳還是看開一點吧!」
信姝忽又哽咽起來,道:「我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明明是我先認識他的,還跟他
歷經了這麼多患難,我是個女孩子家,厚著臉皮跟他表明了心意,為何...為何他就是不喜
歡我?」
花拜榴道:「誰叫妳老是對他發脾氣,動不動就嫌他愛哭、沒用,還要亂吃思萍的醋,
他哪受的了妳的無理取鬧?」
信姝道:「我...我是為他好...才駡他的,就算這點我錯了,我會吃郭思萍的醋,是真
的喜歡他才這樣啊!」
花拜榴道:「不,妳不是真的喜歡八寶飯,你是想佔有他,只能容許他對自己千依百順
,自己不高興,便能隨便駡他出氣,而且不準對其他女人好。」
「你雖然說是為她好,不過是要讓他符合自己的期待罷了,真正喜歡一個人,就要包容
他所有的一切優、缺點,不要只想著用自己的角度對待他。」
「妳如果真的喜歡八寶飯,就要尊重他的選擇,即便想為他好,也要用他喜歡的方式,
並且為他的幸福著想,即便他喜歡的人不是妳,也要誠誠懇懇的祝福他。」
信姝以往相處的,都是江湖上的豪傑,從來沒有人好好跟她談過兒女情事,被花拜榴這
麼一提,不禁發怔了起來。
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八寶飯,也開始反省過往,自己是不是太過刁蠻,是
不是該改掉大小姐脾氣?
想到八寶飯不過是個平凡百姓,卻因為自己,陷入了江湖上的鬥爭,口頭上偶有抱怨,
依然不離不棄的陪著自己。
比起自己對待他的方式,實在沒有資格怨嘆他不愛自己。
花拜榴見信姝的神情改變了,不禁微微一笑,心道:「這丫頭應該有所成長了吧」
她打了一盆水進來,替信姝抹乾淨臉上的水粉,重新替她梳好頭髮,道:「走吧,再不
快點,宴菜只怕要被別人打包光了。」
信姝握緊拳頭,慚愧的道:「我...我沒臉去見他。」
花拜榴溫言道:「傻姑娘,八寶飯既然把妳當朋友,便會包容妳的一切優缺點,今天是
他大喜之日,見妳沒來,一定失望的緊。」
信姝抬起頭,問道:「我真得對他如此重要?」
花拜榴道:「當然,如果不是妳,他怎麼能認識郭思萍,怎麼能遇到這麼多江湖奇人,
怎麼能歷經這麼多難忘的回憶?你們可以說是生死之交啊!在他心裡,妳無法取代思萍,思
萍也無法取代妳。」
信姝臉上閃過一抹紅霞,內心隱然生了個想法:「就算為他死,我也心甘情願。」
只見她的態度已軟了下來,花拜榴直接拉起她的手,道:「走吧走吧,我肚子可餓死了!
」便要往門外走去。
忽然,一個人匆匆忙忙的跑了進來,只見他身上穿著皺巴巴的禮服,衣領也不扣好,鞋
子還缺了一腳,頭髮散亂,滿臉焦急,貌似世界末日了一般。
卻不是今天的新郎倌八寶飯是誰?
他跌跌撞撞的跑進來,似乎急的快哭了出來,花拜榴與信姝面面相覷,一齊上前攙扶他
,問道:「怎麼了?」
八寶飯哭道:「思萍不見了!」
房間裡貼滿了紅紙,棉被、布簾全部換然一新,桌上擺著龍鳳蠟燭,搖曳的燭火,隨著
外頭賓客的喧鬧聲來回晃動。
郭思萍坐在床上,心裡帶著幾分忐忑,卻是欣喜的忐忑。
她想著一些無聊的瑣事,例如:晚上睡覺時,我該睡右邊,還是睡左邊?我睡覺如果不小
心打呼,會不會吵到他?明天早上我要準備什麼早飯?咱們以後要生幾個孩子?男的叫什麼名
字?女的叫什麼名字?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已想到了八十歲,好像過了一段相當漫長的時光,龍鳳蠟燭卻只燒
了三分之一。
蠟燭漸漸燒到了一半,郭思萍開始擔心起來,八寶飯酒量不好,等等會不會被罐到吐?
屆時弄髒了衣服,那可就不好了。
她一向是思慮周到的人,此時更是全心全意的替自己的丈夫著想,言念及此,不禁起身
,想去外面打盆水進來。
房門忽地打開了。
透過紅色的頭紗,她隱約看到有個搖搖晃晃的身軀走了進來。
心想:「看來他終究是喝醉了。還好我有準備。」便要上前去攙扶。
「郭..姑娘...恭...恭喜啊..」
郭思萍猛地停住腳步,掀開頭紗一看。
眼前醉醺醺的男子,竟不是八寶飯,而是蕭冠玉。
只見他大喇喇的坐下,拿起等等要合巹的酒,自斟了一杯喝下。
郭思萍開始有點緊張,忍不住退後一步。
蕭冠玉道:「郭姑娘,我一直沒機會感謝妳醫好我爹,在這個大好日子,正是恰當的時
刻,來,妳坐。」
郭思萍沒有上前,反而又退了一小步。
蕭冠玉續道:「我跟我爹的關係一直很不好,他從來不肯放手,總將我當作小孩子,明
明蓬萊寨以後也是我的。坦白說,我還真希望他永遠不要好起來。」
他說道:「但我後來改變心意了,妳知道為什麼嗎?」
郭思萍搖搖頭。
蕭冠玉道:「因為妳。」
郭思萍眼神露出不解。
蕭冠玉道:「我這輩子,只專注於事業,只想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向來將兒女私情
瞧得很淡。經過這個月的平淡生活,我才真正體會到家人的重要。」
「妳讓我體會到了人性的溫暖,讓我知道,一個男人要成功,背後必定要有像妳這種溫
柔、體貼的女人。這是我第一次,將一個姑娘看得這麼重要。」
「只是,我知道自己現在一無是處,虎落平陽,又寄人籬下,一直沒有勇氣向妳表白心
意。」
「那天大家吃飯時,聽到爹爹誇讚妳,我的心一度飛上了天,以為這門親事的主角是我
,現在看來,一切是我的癡心幻想。」
郭思萍只感到驚詫不已,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跟自己表白。
但她善解人意,並無露出任何嫌惡的神情,反而走上前,輕輕的摸了他的手一下,並擺
出了那最招牌的陽光笑容。
蕭冠玉發怔了好一會,只覺她臉上的光芒,穿過了自己的皮膚,似乎能溫暖自己的心。
他的心也微些感動,突然轉念,這張笑容,以後是專屬於別的男人的,是一個外貿、才
幹都遠遠不及自己的男子。
但事已至此,自己又能怎樣?外貿、才幹高於人家又如何?還不是落的這般下場?還得要
寄人籬下。
他抽出了手,嘆了口氣,道:「郭姑娘,謝謝妳聽我講話,祝...妳婚姻幸福...」
郭思萍見他慢慢的走到門口,心裡忍不住鬆了一口氣,心想若讓別人看見新婚房裡有別
的男子,那真是百口莫辯了。
殊不知,她放心太早了。
門被關了起來,蕭冠玉還在屋裡。
他轉過身,眼睛好像發紅了,宛如一隻豹子正在盯著獵物。
他胸口的起伏非常明顯,呼吸越來越急,面色潮紅,慢慢的走了過來。
郭思萍只覺一股涼意直透到腳,全身都冒起了雞皮疙瘩。
她熟讀醫書,知道人心情激動到極點時,全身的血液會宛如岩漿,好像每一個穴道都像
火山爆發了一樣。
但她哪裡知道,讓蕭冠玉的血液沸騰起來的,不單單只是憤怒,而是慾火,是人類為了
繁衍後代,隱藏在心裡那股最原始的性慾。
郭思萍臉上越顯膽怯,在蕭冠玉的眼裡,反而更加的挑逗,更加的誘惑。
他適才走出門之前,心裡莫名起了重大轉折,反正自己已經一無所有了,落到此地步,
沒有人願意可憐他,連爹都對他懷有芥蒂。
所有人都背叛了自己,所有人都視他為敝屣,現在連郭思萍都要離他而去。
「不行!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背叛我,就只有妳不準!」
「那個廢物憑什麼得到妳?只有我,蕭冠玉,江南第一美男子,才是世界上唯一有資格
配得上妳的男人!妳是我的!我要佔有妳!」
他狂叫一聲,突然如瘋虎般的撲了上來。
郭思萍大吃一驚,嚇得要退後,卻沒想到自己已退到了床邊,身子不由自主往後一倒。
她連忙要起身,但為時已晚,蕭冠玉身懷輕功,這一撲就直接到了床上,正好將她壓住
。
他的身上,散發出極度危險的氣息,郭思萍嚇得全身發抖,眼框不自覺的冒出淚水,不
停的搖頭,只盼能喚醒他一絲憐憫。
「怎麼啦妹子?我會好好疼妳的,別哭,別哭!」
蕭冠玉低下頭,鼻頭滑過郭思萍的臉頰,細細的品嚐女子與生俱來的芬芳。
此時的他,就像一頭玩弄獵物的野獸,心裡完完全全沒有一絲人性。
郭思萍不停的用手推蕭冠玉的身子,一邊又搥打他的背,做著垂死掙扎。
忽然腰心一麻,四肢頓時無法動彈,當下真是心如死灰,只恨得自己只會救人,此時卻
救不了自己。
她心裡還殘存著最後一點無謂的希望,就是上天馬上賜給她說話的能力,哪怕是一瞬間
也好,只要讓能喊出「救命」兩個字,便心滿意足。
蕭冠玉點了郭思萍穴道後,嘴角揚起,大力的扯開她的新娘衣。
「嘶!嘶!」數聲,一具雪白的少女胴體,終於露了出來。
那兩盞龍鳳蠟燭,也燃燒到了盡頭,燭火一滅,房裡登時暗了下來。
郭思萍的希望,也走到了盡頭,心裡陷入了永無止盡的絕望與黑暗深淵。
外頭的喜宴,客人們的酒意、盛情均到了七八分,喧鬧嬉笑聲越來越大,不停的向新郎
官勸酒。
誰也不會想到,新婚洞房裡,正上演一齣慘絕人寰的悲劇。
龍鳳蠟燭始終沒亮起,天空開始下起細雨,窗戶咿咿啊啊了來回擺動。
黑暗的洞房裡,只有新娘子,一個已被玷污的新娘子。
她一個人坐在床上,身上披著那件被獸爪撕爛的霞帔,眼神彷彿死了一般,不知自己是
否尚在人世。
新娘子在新婚之夜,被丈夫外的男人破了處身,那可是莫大的恥辱,按照鄉例,是要浸
豬籠的。
兇手已經遁逃,她又是個啞巴,到時要怎麼解釋?就算她能說話,難道能抵的過眾悠悠
之口嗎?
春宵一刻值千金,自己卻成了殘花敗柳,她還有什麼顏面面對丈夫,還有什麼尊嚴面對
婆婆?
只聽外頭的宴席似乎到了尾聲,丈夫快要回房了,她忽然害怕了起來,心還停在剛剛的
陰影中,一股直透入內心深處的恐懼油然而生。
她實在沒勇氣面對八寶飯,頭不禁望向那迎風搖擺的窗戶。
兇手就是從那逃走的,自己若從那逃走,豈不像是跟他一起畏罪潛逃?
不管了,別人怎麼想都不重要了,就算丈夫不計較、婆婆不計較,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
。
她要逃到一個沒人知道地方,孤獨的自盡,絕對不要讓別人發現自己的屍體,只有這樣
,才能真正洗掉身上的罪孽,以及毀掉那段慘痛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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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話: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自虐傾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