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妙圓睜著眼,忽道:「不可能,我師弟至今也才三十五歲,正當壯年,怎麼可能會死?
」
信姝道:「誰說正當壯年就不會死了?壯年血氣方剛,容易跟人家打架,一不小心就被打
死了也是可能的。」
慧妙道:「他武功很高,又極負機智,就算跟人打架,也絕對能全身而退。」
信姝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功再好,也是有人比他好,頭腦再聰明,也是有人
比她聰明。」
她推了一下八寶飯,道:「不信你問他,慧難師叔是不是真的死了。」
慧妙目光看向八寶飯,道:「你是....」
「他是慧難師叔的親傳弟子,慧難師叔死時,他正好在一旁。」信姝搶著道。
慧妙頓了一下,道:「她說的,都是真的嗎?」
八寶飯神情彆扭,只覺嘴巴彷彿有千斤重,一個字都吐不出。
慧妙走上前一步,又問了一次:「我師弟慧難,是不是真的死了?」
八寶飯無可奈何,只好點了兩下頭。
匡的一聲,慧靜雙腿發軟,坐倒在了桌上,險短短的一天,就接獲兩大厄耗,險些暈了
過去。
那老嫗便是慧妙與胡靈曦的母親石奶媽,同時也是這群弟子的師叔,聽到女兒朝思暮想
的男人的死訊,也不禁潰然淚下,心道:「我可憐的女兒。」
八寶飯想說些安撫的話,卻想不到半句,只道:「師太...請節哀順變吧...」
只見慧妙既無嚎啕大哭,亦無崩潰暈倒,她面無表情,默默的走向外頭。
其餘人擔心她會想不開,緊跟了上去。
她走到一突出的的礁石上打住,凝目望向無邊無際的海平面。
海風吹著她的臉,那頭瀑布般的烏絲宛如一面旗幟,飄揚,飛舞。
石奶媽與慧靜匆匆到她身邊,提防她跳海自盡。
海風止息,但慧妙身上的袍子仍呼呼鼓動,宛如吃飽風的船帆。
她心神激盪,進而影響到丹田中的真氣,宛若沸水蒸騰著。
一道大浪打了過來,浪頭高逾三丈,直似海怪的血盆大口,要將慧妙吞入海中。
「妙兒,快後退,妳的身子會被打濕的!」石奶媽急道。
慧妙恍若未聞,待海浪離岸不過二尺,突然發出一陣龍吟般的長嘯。
嘯聲震耳欲聾,撼動人心,眾人的耳裡嗡嗡作響,彷彿世間的所有聲音的消失了。
海浪彷彿被一個無形的巨掌攔截,直生生的推了回去。
光憑一道吼聲,便能將大自然的力量反擊回去,信姝對與慧妙的鄙視,也如那道海浪般
,煙消雲散。
嘯聲消散後,慧妙忽然彎下腰,大力的咳嗽了起來,緊接著「哇、哇、哇」三聲,連嘔
出三口黑血。
石奶媽緊張的上前,驚道:「妙兒,妳怎麼了?」
慧靜卻道:「師叔甭擔心,師姐只是吐出積鬱在胸口的瘀血,吐完就沒事了。」
慧妙又嘔出兩口黑血,頓了頓,慢慢的轉過身。
她臉頰上掛著兩行淚,但那漆黑如墨的眼袋,已完全消失,似是恢復了幾分神氣。
她上前,將慧靜攬住,哽咽道:「娘,師,對不起,這些年讓你們擔心了。」
一說完,立刻放聲大哭,一邊道:「師姐....我以後一定會乖乖吃藥,振作起來的。」
慧靜輕輕拍撫她的背,道:「不用了,妳的心結已經解開了,身體會自動恢復的。」
信姝只看得不明所以,想不透為何慧靜會說她的心結已經解開了。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慧妙這十五年一直心心念念期盼慧難的歸來,但又擔心他回來後,一心只想胡靈曦,對
自己則冷淡如水,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交攻之下,抑鬱成疾,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
慧難的死訊,就似一道空中響雷,震醒了她。
慧難就是她內心的結,現在他已經死了,期盼落空了,也不用糾結他究竟是愛自己多一
點,還是愛胡靈曦多一點。
種種煩惱化為一場空,心結正好也解開了。
靈台上的塵埃掃去,她也恢復了人類最基本的情感,意識到自己這幾年來的荒唐,深深
的感到愧對於死去的師父。
同時也意識到,水月庵已經失去了兩個好弟子,一時悲慟不已,這才放聲哭了出來。
哭了好一陣,心情平復後,多日來的疲憊忽如潮水般湧上,不自覺倒在慧靜的肩膀上睡
去。
他們合力將慧妙安頓在床上後,安安靜靜走了出去。
今天的夜晚萬里無雲,星斗閃耀,輝映著海潮。
八寶飯多日來的愁緒一掃而空,心裡的大石完全放下,回房後正想睡個好覺,明日一早
便能啟程回家。
睡到半夜三更時,窗格上忽然傳來一陣輕響,驚醒了好夢正甜的他。
他揉揉眼睛,起身下床,將窗戶打開。
信姝的臉映入眼廉,他問道:「信姑娘,那麼晚了有什麼事?」
信姝道:「你...能不能出來?」
八寶飯本想邀請她進來,卻想這裡為佛門清淨弟,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有傷
風化,於是披了外衣,走出房外。
只見信姝沉默良久都沒說話,神情還有些忸捏。
他當先開口:「妳若不說話,我要進去睡啦!」
「等等!」信姝突然拉住他,頓了頓,道:「你...明天就要走?」
八寶飯點點頭,道:「是啊,老留在別人家裡也不好。」
信姝道:「這其實也是你師父的家,不算別人家。」
她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直接問道:「你能不能再陪我多住幾天?」
八寶飯一怔,驀地想起那她那天不經意脫口而出的話,臉上頓時一紅。
信姝見他不回應,上前牽住了他的手,輕輕的搖著,說道:「算是我求你,好不好嘛?」
八寶飯輕嘆一聲,將手從她的雙手中抽出,道:「大不了,我以後常常來看妳。」
信姝臉上露出失望之情,嘴唇微抿,道:「難道你心裡,一點都沒掛記我?」
八寶飯道:「不,我一直把妳當很好的朋友,妳對我應該...也是吧?」
信姝道:「原本是的,但現在不一樣了」第二句聲若細蚊,幾欲難辨。
八寶飯道:「既然是,妳應該明白我的心意吧?」
信姝抬起頭,瞳孔微潤,道:「我也知道...我脾氣不好,但就是控制不來....你難道不
能遷就我一下嗎?」
八寶飯道:「我既然把妳當朋友,就表示不介意妳的脾氣啦!」
信姝道:「可是...你還是不喜歡我。」
八寶飯怔怔道:「我不是不喜歡妳,只是我已經有....」後面的話卻說不下去。
他想轉開話題,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信姝的臉色忽然變得煞白,宛如天上的明月。
她咬著牙,道:「好,我懂了。祝你和思萍妹妹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說完話,頭也不回的奔走,身子隱沒在暗暗的花圃中。
八寶飯一臉錯愕,長嘆一聲,回去了房裡。
兩個年輕人的心裡,正如外頭一波波拍打上礁石的潮水。
八寶飯還沒闔上眼,窗格子上忽又浮現人影。
他適才已反覆想好安慰的話,上前推開窗戶,道:「信姑娘,我...」
信姝不在外面,而是慧妙。
他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穿好衣服匆匆出去,道:「請問師太有什麼事嗎?」
慧妙微笑道:「你怎麼叫我師太?」
八寶飯一怔,道:「師太誤會了,晚輩雖曾蒙慧難大師授過武藝,卻無師徒之名。」
慧妙輕點頭,道:「孩子,陪我講講話,散散步,好嗎?」
八寶飯知道她必是要聽自己說慧難的事,便隨著她走出庵外,信步在一片沙沙竹林中。
他們停在一座小湖旁,慧妙揀了顆大石坐下,道:「我師弟,他教了你什麼武功?」
八寶飯道:「大師教了我一門『吞陽化氣功』,還有南海菩提掌。」
慧妙嗤的一笑,道:「原來他自創了內功啦!」
八寶飯道:「大師對於師太您的武功非常崇敬的,告訴晚輩往後若有機會,能蒙得您傳
一招半式,一輩子受用無窮。」
慧妙道:「哈哈,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這麼愛吹噓。」
她忽然正色道:「孩子,你如實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
八寶飯早有預料會被這麼一問,便將那天的情境娓娓道出。
慧妙聽完後,問道:「你說他被一個女人嚇得怔住,她是誰?」
八寶飯道:「她嘛...就是一個武功很高的女人,名字叫蘇凰,一直妄想成為天下第一,
是以才會聽到大師的法號,見獵心喜的跑了進來。」
慧妙喃喃道:「蘇凰...蘇凰...武林中什麼時候有這号人物?」
殊不知這個蘇凰,便是她的親妹妹人格分裂產生的。
她忽然轉開話題,道:「孩子,你說我師弟沒收你為徒,是真的嗎?」
八寶飯道:「在師太面前,豈敢打誑語?」
慧妙道:「那好,你能不能打一遍南海菩提掌?讓我瞧瞧他到底教了你多少。」
八寶飯面上一紅,道:「晚輩的資質愚蠢,慧難大師雖然傾囊相授,卻領悟不到半成。
」
慧妙道:「不打緊,儘量展現所領悟的就好。」
八寶飯不想拂其意,走到一塊空地,拉開腳步,運掌如風,南海菩提掌的一招一式慢慢
使出。
他這些日子,多了不少實戰經驗,對於掌法的妙諦領悟了不少,掌隨風起,刮的竹枝來
回擺動,湖面波紋蕩漾。
第十久招「南海無涯」使完,他已經滿頭大汗,只見慧妙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耳上
一熱,心道:「她一定笑我打的不好。」
他用盡全力曲膝一躍,身子竄升四丈,凌空打轉了起來,兩臂不停歇的往外疾拍,將掌
影籠罩住自己,正是最後一招「南海無極」。
他為了表現到最好,直使到內力窮盡後方停止,沒想到落地時雙腿一軟,往後一個踉蹌
。
慧妙右臂拂出,一股柔和的內力自袖而生,將八寶飯穩穩扶正。
她說道:「南海菩提掌,講究以靜制動,是以掌力不能使到滿,才有餘勁抵禦。你前面
打得還不錯,為何使最後一掌『南海無極』時,反而將內力催盡呢?」
八寶飯臉上羞紅,道:「晚輩以為,師太正...正...在取笑晚輩打得不成章法,是以才
用力過猛。沒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慧妙呵呵一笑,道:「你這孩子很誠實,我很喜歡。」
她說道:「看來,他是將南海菩提掌全教給你了,你也算習得了水月庵的絕學,實質上
已是水月庵弟子,但就差個名分而已。你覺得呢?」
講到這,話已經非常明白了,但八寶飯還是一副茫然無知的樣子。
慧妙眉頭皺起,道:「你不肯當我的弟子嗎?」
八寶飯一驚,道:「您要收我為徒?」
慧妙淡淡一笑,道:「這是我師弟的心願,我自要替他完成。」
八寶飯道:「但是...妳們這可是尼姑庵,我一介男子加入,難到不會不倫不類?」
慧妙道:「佛門不佢有緣人,我師父還不是收了慧難一個男徒?」
八寶飯道:「可是...晚輩家裡尚有長輩得扶養,貿然出家,恐怕不好。」
慧妙道:「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我破例收你當俗家弟子吧。」
當今聞名天下的南海神尼要收自己為徒,八寶飯不知究竟該喜,還是該煩惱。
他思吟良久,道:「晚輩其實對習武並無多大的興趣,也沒有要闖蕩江湖的打算,一心
只想陪著娘親過著平淡的生活,師太您一番美意,晚輩心領了。」
慧妙動容道:「但你已經學了南海菩提掌啦!」
八寶飯怔一怔,道:「大不了晚輩向師太發誓,從今已後,不再使這路掌法。」
慧妙道:「不如,你在水月庵多住幾天,深思考慮一下,再給我答案。」
八寶飯道:「晚輩家中尚有要事,留母親一人在家甚感不安,待天一亮就得趕回程,請
師太見諒。」
慧妙道:「什麼事如此緊急,可有我幫忙的地方嗎?」
八寶飯道:「再過十天便是家父的忌日,晚輩得回去替家母準備祭拜用品。」
慧妙訝異的看著他,這幾年來,不知有多少人想成為水月庵的弟子,如今有這個大好機
會擺在眼前,卻被他用這個普通的理由回絕,倒像是自己求他拜師一般。
兩人眼對眼對視良久,從八寶飯的眼神裡,完全看不到任何猶豫,慧妙不禁嘆了口氣,
道:「罷了,罷了,既然你不願意,我也不強人所難。」
她說道:「你的南海菩提掌已掌握了主旨,其中尚有些竅門未領會,我現在一一傳授給
你,還有我這幾年融合武當太極功所創的新招,你能記多少算多少。」
八寶飯道:「但晚輩已答應師太,往後不再使這路掌法了。」
豈不知慧妙愛烏及烏,內心深處將八寶飯當作自己和慧難的孩子,如今被一再的回絕,
不禁油然升起一陣失落,好像孩子不認自己當母親一般,眼圈不禁紅了。
她哽咽道:「難道我的這一點心意,你....你也不願接受嗎?」
八寶飯一時手足無措,支吾道:「不..不是..我並不是不接受,只不過...只不過...」
他拙於言詞,頓時不知該說什麼,突然跪下來,連連磕頭,道:「晚輩言語不甚,得罪
師太,甚感抱歉!」
慧妙見他磕的額頭腫起,忙道:「好了,你又不拜我為師,磕了頭也沒什麼用。」
八寶飯抬起頭,見她神情中的那股落寞,只好道:「晚輩謹聆師太教誨。」
慧妙見他終於妥協,這才消去落寞的神情。
於是,她開始傳授南海菩提掌更深一層的竅門,其中包含了一部分水月庵的獨門內功
「五蘊自在禪功」,並點出八寶飯掌法中的缺失。
她身兼武當、少林、水月三派的內力,武功已經登峰造極,神而明之,其中從太極的「
陰陽訣」、少林的「易筋洗髓功」中,創出了一門借力打力,反轉敵人招式的神奇手法「遁
轉七星」,以及一門以兩種不同性質的內力,用袖風攻擊敵人的「陰陽鐵袖」。
她既將八寶飯當作自己和慧難的孩子,自是傾囊相授,將這兩門武功一併傳給了他。
這一講授,便講到了天亮,八寶飯雖未全數領悟,依然潛心硬背了下來。
最後,慧妙親自演示一遍南海菩提掌,只見她身段如柳絮擺舞,每一掌都使得十分緩慢
,玩如身提千斤之物,而且風平浪靜,與當初慧難演示時那般狂風大作的情形大相逕庭。
殊不知這才是以靜制動精髓之處,她全身都蓄滿了勁力,一遇外襲,立生妙著反擊,四
面八方都無破綻,宛如一顆大皮球般。
只是她使完二十掌後後,又多使了四記慧難未傳授的招式,威力皆不下於南海無極,而
且極為凌厲。
八寶飯不禁提出疑問:「師太,為何您的掌法又多了四招?」
慧妙頓了一下,道:「這四招,是我一時好玩,胡亂想出來的,你不學也沒關係。」
她面色有點緊張,好在八寶飯對於武功不求甚解,並沒追問下去。
多出來的這四掌,分別叫「悲歡無常」、「誰無地獄」、「生無可戀」、「苦海無涯」
,合在一起並稱「苦難四掌」,以「四」作為「死」的諧音。
她長年憂鬱,數次有輕生的念頭,不經意之間,創出了這四招以命換命,先傷己,再傷
敵的同歸於盡招數。
至於「苦難」一詞,便是發想於對慧難的相思之苦。
她將南海菩提掌傳給其他同門後,唯獨這四掌沒傳授,便是不想讓師姐妹們學了以後,
自傷其身。
慧妙傳完武功後,見天已亮,不禁又問了一次:「你當真不想拜我為師嗎?其實我還有很
多武功想教你呢!」
八寶飯心想:「妳想教,我卻興趣缺缺呢!」
他堅定的說道:「師太這一晚的教誨,晚輩已獲益良多,不敢再有所貪求,請師太見諒
。」
慧妙嘆道:「好吧,你心意已決,我再勉強,反倒不好了。」
忽然,山下傳來一沉沉的聲音:「南海神尼親傳弟子,何等光榮,好小子不識好歹!」
這人發話時尚在遠處,每說一個字,便靠近數丈,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人影已出現在湖
的對面。
只見一個獅目鷹鼻的中年和尚,背上揹著大金鈸,郎聲道:「貧僧法號靈痛,乃慕神尼
威名而來,想與師太參研武術。」
他後面跟上一個虎背熊腰的青年,肩扛雙頭狼牙棒,笑嘻嘻的看著八寶飯,道:「咱們
又見面了。」
正是靈痛的徒弟傑布王子。
八寶飯心裡一驚,暗想這下完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必有一場惡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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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話:寫到一半,突然發現這一篇的武功元素太少,才又額外加入拜師的情節。
下集預告:姐妹開打,媽媽勸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