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止殺 2 勝者證道
黎紹之胸頭一直堵著一口氣，這時再忍耐不住，說道：「咱們別說了，
你臉色真難看，歇歇罷。你中了迷藥，那是韓……韓……非同小可。」
康浩陵登時氣往上衝，跳了起來，戟指指出，竟然哈哈大笑，只把黎紹
之笑得傻在一旁。康浩陵大聲說：「很好，你自己說了出來。想不到火塚場
一戰之後，你再度跟我作對，是跟韓老賊站到了一邊。」
兩人面面相對，黎紹之身材遠較康浩陵雄偉，卻被他的氣勢震得退後一
步，啐了口唾沫道：「我跟韓老兒有甚麼相干？我只為北霆門辦事。」
康浩陵道：「你騙得過誰？王陵裡有埋伏你早就知道，是也不是！」
潛入王陵之前的一番對白，再度冒上心頭：
當時黎紹之道：「北霆門人去鬧南霄門把守的場子，天公地道。」康浩
陵自己則笑罵：「去你的，北霆門人進我南霄門把守的場子瞎鬧，我更加要
監看著。」
一人說得順口、一人駁得自然，兩人鬥慣了口，渾未發覺不對勁。適才
在地底一想，康浩陵腦中只覺轟的一聲：「黎老兄怎會知道裡頭有師兄們把
守？我自己都是到王陵深處，才撞見史師兄的！」
－－那自然因為黎紹之對暗衛的埋伏本就知情！
黎紹之滿面通紅，尷尬懊惱之餘，又復不平，道：「咱們在蜀道時，我
一路要你回頭，要你別送死，可不是麼？你瓜娃子聽話了沒有？」他礙於師
命，無法明講，早已委屈之極，但以他性情，也不會在這當口直言自己的兩
難。
康浩陵冷笑道：「你又不是不知我的劍術，唬得了誰？」
黎紹之激動得結巴：「我不那樣……那樣說，你怎知……怎知這地方…
…很不妙？」
康浩陵道：「你是盼我聽了害怕，便回頭不敢前來，便也不會發現你們
的人卑鄙埋伏之舉。當我是膽怯之輩，哼，多謝你了。」
黎紹之再無可瞞，又退一步，聲調沉了下來：「我原來不該為了你而留
情，後來我下令這邊王陵的人不要動手，已是拚著讓風師姑責罰而讓步了。
你跟那邊的人動手了，對罷？」
他直承其事，康浩陵如墮冰窖，明知黎紹之決不會出賣他、傷害他，但
地底埋伏的是黎紹之教出來的蜀宮暗衛，聽黎紹之的號令，遲早也和黎紹之
親自出手沒多大分別。聽得黎紹之在問：「你殺了幾個？」
他嗓音乾澀地答：「我若不殺盡他們，王上便有危險。況且……況且，
我聽見師兄……慘死，就算他們不來犯駕，我也管不住自己的劍。」
答這話時，他直面黎紹之，也說不清是要和黎紹之正面對質，或者是心
中茫然而肢體呆滯。手不由得摸了一下乾淨的袍面。他自己的袍子已滿是刺
客血跡，這身袍子是方才休息時，史庭威換下給他的。史庭威個頭和他差不
多，只身材較瘦，勉強繃著穿上也可對付。若非換了衣服，一身血腥，黎紹
之跟他一打照面便會發現。
自己為了殷遲殺宋惠尊而與之決裂，現下自己卻殺了黎紹之的一批部屬
，黎老兄縱然對他講義氣，此事又如何了局？
黎紹之又悶哼一聲，繃緊了口，半晌作聲不得。暗衛雖非他的同門，總
算是他的記名徒弟，於公於私皆有情份，他再如何不願暗衛刺殺岐王，亦絕
無樂見暗衛有所損傷之理。他深知那八名暗衛武藝，知他們擅長密室狙擊，
康浩陵能在舉手間盡殺八人，可見如今功力，然而他殊無歡喜之意。他怎能
歡喜？眼前立時就是一場大禍！
又僵持了好一會，黎紹之大叫一聲，轉身向著茫茫曠野，抱頭咒罵。
康浩陵道：「你全說了罷。自己瞞著，不難受麼？一路上阻攔我過來王
陵，不就是為了這難言之隱麼？」
黎紹之轉回身：「好。韓濁宜為了賣本門一個人情，把南霄門一流人才
秘密駐守岐王陵的事傳報了門主恩師，門主便讓風師姑調一批宮裡的暗衛，
來這兒消滅南霄門的好手。地底短兵相接，受過青派訓練的暗衛佔便宜，加
上韓老兒的迷藥，門主說，那便穩操勝券。」
康浩陵盯著黎紹之：「狙殺我南霄門菁英，為甚麼？」
黎紹之口唇動了動，似在罵「瓜得可以」，說道：「明年『五年清算』
，依門主說，比鬥場上只剩妘……你師父，再沒甚麼高手礙事，就此挑了南
霄門。」
北霆門暗算南霄門各分館、進而偷襲鳳翔總館之事，上代早已有之，妘
渟正是他那一輩倖存者中武功最高、因而臨危接掌門戶的頂尖之人。康浩陵
此刻怒氣填膺，未想起上代史事，黎紹之自然也不會提起。此番王陵埋伏，
不外北霆門固有的手段重演罷了。
康浩陵怒道：「『五年清算』都有公證人瞧著，你們就不怕江湖閒話？」
黎紹之道：「門主恩師說，史書是活下來的人、活下來的門派所寫！」
微微一頓，又道：「倘若今日局面不是這樣，我也說這道理沒錯。勝者說甚
麼，旁人便只有聽甚麼。天下向來是這樣的。」
康浩陵怒不可遏，跨上一步，手已拔劍數寸，隨即想起：「我衝他發脾
氣有甚麼用？這是韓老賊和冷雲痴的合謀，他又作不了主！他已盡了力，在
南霄北霆止殺的大志上，咱倆是一路人啊。」手緩緩放下，咬牙道：「你阻
止暗衛動手，雖已來不及挽救……我三位師兄的性命，總算多謝你，我不跟
你打。」言未畢而聲已哽咽，耳畔仍似迴盪嚴至光等人臨死的呼聲。
黎紹之苦笑道：「罷了，我求你別多謝我，這事扯不清了。你要是砍了
我一條手膀甚麼的，我回去倒還好向門主交代。」
康浩陵經過這片刻的勉強冷靜，又省起一事，厲聲問：「韓濁宜又怎會
知道我師兄們駐守王陵？還有王陵地形，是誰通的消息？」
這事黎紹之卻是光明磊落，道：「蠢蛋，你們岐國出了內奸，跟本門不
相干。一直以來，那內奸把岐國的情報告訴韓濁宜，門主也得等韓濁宜吐露
了方知。」見康浩陵神色變幻不定，道：「老子再說一次，這是岐國和魏州
那邊的事，北霆門並不插手。」
康浩陵道：「果然有內奸。是甚麼樣的人？」尋思黎紹之未必知曉，只
不過隨口一問，聽聽黎紹之說些甚麼線索，再慢慢查察。或者，等尋到了真
妹，讓她出主意去查……
豈料黎紹之想也不想：「彰義軍節度使李曮，岐王的小兒子。」
康浩陵失聲大呼：「你說是誰？」身不由主，搶步一把抓住了黎紹之衣
襟。
黎紹之道：「咱們在岐軍大營會過的那龜兒子啊。你叫他做『阿叔』，
當時我不知他跟韓老兒有聯繫。也說不定……當時他還沒有背叛，我也不知
他是何時做了內奸。」
康浩陵驚怒非同小可，他對李曮雖說早已不存好感，但本想終歸是自家
人的嫌隙，無礙大節，怎料到「阿叔」竟然真變了敵人？思及李曮以赤派大
頭目的身份勾結韓濁宜，一向已洩漏不知多少機密軍情，雙手冰涼，放開黎
紹之，心想：「王上要是知道此事，又該如何？他會信我麼？義父會信我麼？」
他一轉身，便要去向李茂貞揭發李曮，衝出一步立即想起：「王上因我
今夜立功，對我似乎很是信任，可我要控訴的，是他的親兒子。」煞停了腳
轉回來，想了想，身子一動，又想轉身奔去。終於仰天長歎，無頭蒼蠅般來
回踱步，直是徬徨無計。
黎紹之和盤托出實情，反倒輕鬆不少，暗衛覆滅之事眼前沒有良策，不
去想它便是。僵了片刻，忍不住瞥向康浩陵纏在腰帶上的硃字鐵片，指著它
搭話道：「好傢伙，你怎生到手的？」他想王陵有名無實，岐王夫婦健在，
陵中自然不會有甚麼隨葬珍寶，實想得知康浩陵得手的經過。
康浩陵瞪著他，突然道：「好，就是這樣，我非下去不可。」
黎紹之嚇了一跳：「甚麼意思？」
康浩陵道：「我下去跟封晉敏師兄他們一道把守。你放心，這次我不會
再殺人，兩門之間的仇怨，沒的拉那些暗衛來血祭，但是我決意守到他們撤
退，守到李存勗打消念頭，再不從偽蜀國皇宮調人過來為止。」
黎紹之罵道：「你氣糊塗了，這有晉王啥子事？是韓老兒的策劃，說動
了門主恩師。」
他一言提醒了康浩陵，康浩陵朦朧間似有個疑問，在腦門上用力敲了一
記，也不管想到了甚麼，大聲問：「你說李存勗並無下令，叫韓濁宜想辦法
刺殺我王上？」
黎紹之道：「當然哪，岐王微服巡王陵，連我都是剛剛知道。那些不要
命的暗衛自作主張，要刺殺他，我還……我還……」想起阻止不成、送了八
個暗衛之命，不知風渺月將怎生處分此事，無論如何，青派之內必將有一場
大風波，頓足連歎。
康浩陵道：「我再問你一次：李存勗沒想刺殺我王上？」
黎紹之道：「我又不是他，怎知他心裡想不想？倒是韓濁宜向門主恩師
獻計時，只說他也有私心，要借北霆門之手，翦除護衛岐王的南霄門武力。
這個，這樣，算是為晉王打算了罷。」
康浩陵更怒：「你我尋覓『旦夕篇』為了甚麼？難道不是為了讓你我師
門少死一些人？你就這樣眼睜睜看你師門差人埋伏在此，戮我南霄門人，讓
南霄門和北霆門之間，留下更多血債？我最氣不過的是這個！」
黎紹之氣一沮，無言可駁。他自知理虧，更無心殺害南霄門人，然而他
又深深自知，對師父的忠義亦難以動搖。偏偏他就和康浩陵一般，心底早已
驚悚地猜到，他們的師父正是最不惜兩派為了「刀劍分途」而殺人的。
康浩陵揚眉道：「好，我便要徹底破壞韓老賊的策劃，他害得我成為無
家之人，我雖不能立刻殺了他，卻能叫他白忙一場，在你師父面前出個大醜
。他想賣北霆門人情，卻害得青派折損八人，你師父一怒，他便也不能稱心
如意。嘿嘿，好得很，我正要這樣！」
黎紹之見他言語舉止已有狂態，知他是在生死關頭力戰之後，又驚聞岐
國出了內奸，而心神動盪，便走上一步，說道：「我知道你對韓老兒恨之入
骨，但眼下－－」
康浩陵喝道：「你是回去地底幫北霆門和青派，跟我決鬥，還是兩不相
幫？」
黎紹之一愕，閉住了口。康浩陵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反身奔回王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