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傷別 8 談判關鍵
是夕，地窖之中燭光搖曳，酒香流動，三人把盞相對，均覺恍若隔世。康
浩陵見到自己的「徒兒」，搔著頭不知怎生應付這小小嬰孩，逗了他一會兒，
握住侍桐一手，道：「我有個念頭，義妹若不嫌棄……」
司倚真與他靈犀互通，人又機敏，立知其意，在旁鼓掌大叫：「再好不過
了。侍桐，快快答允呀。」侍桐心思轉不過來，傻笑望著兩人。
康浩陵道：「我年歲尚輕，眼下還不夠格這樣辦，等他日孩子長大，我…
…我既是他師父，也做他義父，竭盡所能照料他。他阿爹是我朋友，我被他阿
爹叫了那麼多聲大哥，自當擔起孩子的義父之責。妹妹，妳覺得怎樣？」
侍桐驚喜交集，如何不應允？當時世風雖非過度拘泥禮教貞節，但她是賤
籍出身，即使家主讓她從良，攜子另嫁，這淒涼景況亦許不到甚麼好人家，她
自知此生最好的安排反倒是託身翻疑莊，做一輩子奴婢，然則兒子便終身沒有
爹了。她望了司倚真一眼，抱起嬰兒，拜了下去：「謝謝兄長！等孩子長到五
歲，我叫他拜義父。」
康浩陵慨然道：「當著妳的面，我正式認他作弟子。這孩子從此便是迴空
訣與旦夕篇的傳人，我要教他馳星劍術，讓黎老兄教他列霧刀法，我還要教他
……教他許許多多我義父教過我、而我沒能學好的事，練字、讀史、看兵法…
…」語音微微哽咽。
直至此刻，他方始清清楚楚地明瞭自己十八年來的遺憾心境。自從三歲時
與爹娘分離，從短暫寄身的無寧門，到拜師學藝的南霄門，再到義父的府第，
他一直在追尋父親，像他三歲時所看見，北霆莊外浴血殺敵的生父那樣的英雄
阿爹。
師父待他十分疏離，不念舅甥情份。在刀劍同源事件爆發後，他更驚聞原
來師父自始至終只當他是仇人孽種，對他施以殘酷的報復之計。
而義父……義父本就像他真正的爹，無奈父子緣份太短，當叛國的誤會冤
屈終於解開，他已來不及盡孝。
到頭來，他的追尋仍無結果。
－－我決不讓我兄弟的兒子和我一樣孤苦。
「殷遲不肯認這孩子，我卻不能讓他受苦。便是要我粉身碎骨，也要做他
的好阿爹。」這心思說出來難為情，卻已在他心中堅如磐石！
※
重逢之夜，司倚真讓康浩陵在她房間過宿，自己搬到侍桐房裡睡。廚房旁
本有一間客房，曾用以招待常居疑，司倚真卻嫌客房過於簡陋冷清，一定要情
郎睡在自己隔鄰房間。康浩陵臥在她睡過的榻上，枕褥雖已搬走，仍聞到陣陣
香氣，在黑暗中面紅耳赤，睡意全消。
這一晚，他念著一牆之隔的她，想著今日的長吻，唇舌似仍留著那股溫熱
又濕潤的銷魂愛意，心煩意亂，卻不敢去找她。越是壓抑，越止不住地回想那
日曠野中的種種，自己雙手已探索過她身軀那麼多地方……半夜裡血脈賁張，
不知所措，唯恐唐突佳人香閨，跑出山洞外。幸喜山間正下大雨，他呆呆地淋
了一會雨，這才頭昏腦脹地回去安睡。
翌日起身，康浩陵便將樊言吉等人盜來的一袋宗卷拿給司倚真看。二人避
開侍桐，在堂中商議。司倚真聽了康浩陵擺脫王府親軍、夜戰數十名昊雷劍手
、又急轉直下獲取大量密報等經過，亦感驚心動魄。
至於李繼徽逝世之事，康浩陵昨夜已詳述，也說到出殯之日城頭乍現的白
衣身影。當時司倚真點頭道：「你見到的城頭那白衣人是我師父。普天下也唯
有他，行事保密滴水不漏，謹慎了一世，但一遇上這等傷心事，便仗著功力舉
世罕敵，狂氣發作，硬要在青天白日之下登上城牆，去觀望憑悼。」
地窖中雖不見陽光，但通風極佳，白晝可聞見外頭清新氣息。康浩陵在堂
中繞步，深呼吸幾口，頭腦清醒不少，道：「妳看了這些密報，有沒有甚麼法
子教我去辦義父的遺命？這些宗卷裡，有甚麼能助我跟李存勗談判的麼？」
司倚真沉吟不答。她決意與康浩陵再見一面，正是要制訂計謀，讓康浩陵
去殺韓濁宜，同時絕無被李存勗派兵報復的後顧之憂；當康浩陵說起李繼徽匪
夷所思的遺言，她便知兩件事完美扣上了。但扣合的關鍵為何？偏偏還推想不
出。
她翻閱宗卷半晌，忽道：「且不談李存勗貴為唐帝，肯不肯俯聽你一個江
湖武人的言語。我只問你，要你孤身闖入魏州皇城、直去到李存勗面前，也不
問是否能安然離去，你有幾成把握？」
康浩陵略一思索，道：「若是殺不得人，八成；若能殺人，十成。」
司倚真瞧著他自信神色，甜甜一笑，靜了片刻。康浩陵頗覺奇怪，偏頭道
：「妳幹麼那樣瞧著我？快說下一步啊。」
司倚真仍是甜笑，輕聲道：「我初識你時，你受限於師門規矩，被壓抑了
天性，成個人拘束又無趣，那時我卻已知你是個飛揚少年。現今你武藝大成，
傲氣自生，這股虎勁兒我真愛看呢。」
康浩陵橫了她一眼，拉過她身子，在她額上唇上各印一吻：「快說！」
司倚真偎在他懷裡，纖指搔著他臉頰下巴玩兒，語調卻頗莊重，道：「我
想到一番說詞，有大益於天下蒼生，但教李存勗真如傳聞中英明，聽了之後定
必心意活動，重行評估韓濁宜此人是否可用。你不妨在這番說詞之中加入條款
，要他以韓濁宜的性命作為交換。」
康浩陵跳起身來，連聲催促：「快教我，快教我，我一定牢牢記著。」
司倚真搖手要他冷靜，道：「縱然他終不採納，只是想做皇帝、享有權柄
風光，並不以萬民之福為己任，但他初登大位，在百官面前總要做個樣子，亦
不至於留難你一介平民。」想了想，又問：「咱們需留步退路：萬一，嗯，萬
一他本性竟如蜀國王衍一般昏庸暴虐，當朝下令擒殺你，你有幾成把握全身而
退？」
康浩陵道：「十成！我無論如何，得活著回來跟妳相聚，他如要殺我，我
更可放手殺人，還怕他何來？」
司倚真道：「很好。我現下的說話，你真要牢記了。」當下把常居疑所傳
的「千人一心」法式，用淺顯易明的言語敘述一遍。她知道情郎在文墨上十分
粗疏，更未曾讀過雜學書籍，常居疑那些繁複精深的事物之理、器械之用，若
原套照搬，康浩陵只會聽到呼呼大睡。所幸她口才靈活已極，又善用比喻，將
一番千古首創的道理講解得甚是生動。
康浩陵聽得心搖神馳，想像川西地底的地隧馳車，如何從一木一石之微，
經數千人之手，發展成連通數百里的大業，豈不猶如大地裡的筋脈？他興奮得
雙手出汗，說道：「義父帶兵，也教過我近似的道理。千軍萬馬若能如一人之
心所指揮，掃寇克敵自然得心應手。沒想到……這道理還能用在打造器械上頭
。」
他雀躍萬分，默思那法式的訣竅，忽地醒悟，問：「妳的意思是勸李存勗
去聘請常老先生，卻要他殺了韓濁宜，咱們才告訴他常老先生的蹤跡？」
司倚真點頭：「常老先生畢生之志是以『千人一心』為蒼生造福，李存勗
若是明主，他一統天下後，正該以常老先生之法去廣造器具藥物，先生也會樂
見其成。李存勗若是昏君，咱們等他殺了韓濁宜，卻偏不告訴他常老先生在哪
裡，甚至去暗殺了他，有何不可？」說著頑皮一笑。
康浩陵將那法式重述了三次，要司倚真確認自己所悟正確，突然心有所感
，握起她的手，望著她雙眸說道：「多謝妳，真的……多謝妳。我最記掛的事
有兩件，一件是旦夕篇，另一件是怎樣殺韓濁宜又不違背義父遺言。江莊主教
了我傳揚旦夕篇的法子，妳又幫了我這個大忙，妳師父和妳是我此生最大的恩
人。」接著喜逐顏開，笑道：「等咱倆大婚，你們便是我的親人了。」
司倚真不答，避開他目光，康浩陵喜悅之下也未留意她的異樣，只笑瞇瞇
地瞧她。司倚真轉回頭，忽用指尖在他唇上和下巴的鬍鬚刮了幾下，伸手便拔。
康浩陵落魄多時，從未想到要修面，早生出了一片黑色短鬚。他「哎喲」
一聲躲開，司倚真皺了皺鼻子，道：「你是不是該修一修面了？這兩日扎得我
臉好疼。再不剃面，我不讓你親啦。」說著臉紅了，笑道：「雖說你要做那娃
娃的義父，也不用急著現下就留起美髯，學我師父的樣，變成個老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