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冰葬 6 古國卓見
康浩陵微微一驚,卻見鐵板兩側下方依稀是磚壁,磚壁中伸出兩隻關節
鐵臂,架著鐵板。司倚真輕推鐵板,笨重的鐵板便沿著鐵臂滑動,入口赫然
大開。
這一次再無怪聲,亦無暗器射出,但地隧中的轟隆聲卻突然變大,夾雜
人群吆喝,地隧中的燈光亦搖晃奔走不已,果然大非尋常。
司倚真低聲道:「劍別還鞘,卻請萬勿傷人。將入口遮掩好了。」向地
隧內石階跳落。康浩陵拉過掩蔽土石,將凹槽略事遮掩,隨而躍下,順著鐵
臂走勢拉好鐵板。
二人沿著僅有兩盞風燈的甬道前行,嘈鬧聲震耳欲聾。康浩陵眼前突然
一亮,燈光驀地變強,地形乍變開闊,兩列滿載貨物的大木箱一個挨著一個
扣連排列,當先映入眼簾。
木箱頂部比之最肥壯的高頭大馬還高出許多,將近一層房舍高度,躺在
兩道高高架起的路軌之上。木箱兩旁打橫懸著條條巨索,黝黑油亮,敢情這
巨索不只是草繩絞扭而成,還摻有金屬。如斯堅實強韌的巨索,想來這幾年
之間就一直都在這地隧中拉動路軌上的馳車了?
康浩陵背脊發熱,興奮難以言表,向左瞧瞧,又向右望望,想看這批巨
索從何處來、向何處去,卻見巨索分向左右,沿著木造車廂所躺的路軌延伸
無限,偶然不知多遠處傳來輕輕震盪,巨索隨之波動,宛若蟒蛇懸空奔騰。
才踏入空曠處,前方衝出一大群人,來勢極為不善。康浩陵從目眩神迷
中回過神,知道來人是常居疑的部屬,瘦劍指地,以示友好,但記著司倚真
的叮囑,劍並不還鞘。
對方有男有女,人人面色黧黑,染滿了勞作的油光汗跡,手持刀弩盾牌
,提刀挺盾的青壯男子在中央,兩翼又有壯碩婦人執弩帶隊,腳步之快不遜
男子,頓時抄到兩人左右前方。服飾雖十分雜亂,卻儼然是一支小型民兵。
當年李繼徽為勸岐王勵精圖治、富國強兵,曾遣小隊追蹤常居疑及其產
業下落。小隊人數過少,對前程茫無頭緒,被常居疑這些熟悉地形的部屬躡
上,竟爾全軍覆沒。但這些流民編成的兵眾畢竟未經軍隊嚴訓,百人怒色猙
獰,一齊叫罵喝問,康司二人甚麼也聽不清。
司倚真神色鎮靜,徐徐提起彎刀。眾人悚然,刀尖箭頭登時挺出,洶湧
呼叱:「放下兵器!手舉著,別動!你們是甚麼傢伙?下得來的有死無生!」
司倚真仍是不慌不忙,又徐徐將彎刀歸鞘,好教眾人看清,接著舉起雙
手,右手指間拎著一股黑絲繩,繩下垂著一枚鐵鎖片,大小正如她白玉手掌。
她右前方執弩的一個婦人忽然大叫:「兄弟們別嚷!那好像是常老公公
的信物!」向居中領隊的壯年男子叫道:「頭兒,你去驗驗。」
那男子「咦」的一聲,左手將盾牌往地下一插,拉下纏在腰帶的一股黑
絲繩,果然絲繩彼端也繫著一模一樣的鐵鎖片。
司倚真緩緩走近,讓那頭領驗明鎖片。那頭領將兩塊鐵鎖片併在一處,
便有手下摘來壁燈,助其照明。
康浩陵好奇萬分,忍不住上前偷覷。他手中提劍,只一邁步,立時引來
呼喝。他微微一笑,大聲道:「小子是來拜見常老先生的,絕無敵意。」收
起了劍,向四方團團行了一禮,向鐵鎖片望去。
但見兩塊鐵鎖片上均有細小彎繞的花紋,似字非字。他對這類外邦文字
雖然絲毫不解,看得卻熟,登時想起自己曾多次握在手中的「赤杉小令」。
赤杉小令仿效赤派大頭目的赤杉令而造,木質赤杉令的紋樣又是仿黑杉令而
來,那神秘而炫麗的流水圖紋與眼前鐵鎖片的花紋其實大相徑庭,但模模糊
糊間,他也似乎明白:這是不同的兩種文字,又或者一種文字的兩段詞句,
以不同書體寫成。
那頭領的鐵鎖片上刻了四道短花紋,司倚真的鐵鎖片除了這四道花紋,
在頂端另有一道短小花樣。那頭領看得清楚,歡叫:「小姑娘,妳是常老公
公的學生,是咱們在阿西爾的軍師!」
司倚真收回鐵鎖片,微笑頷首。眾人驚喜逾恆,歡聲雷動,也不知誰起
的頭,眾人一個接一個拋下兵械,拜伏在地。司倚真忙叫:「大夥不必多禮
,快請起來。」
一眾婦人呼得尤其起勁,跳起身來,紛湧而前,似想伸手觸碰司倚真,
又羞怯地縮手。康浩陵冷眼旁觀,心想:「她以女子而繼承常老先生的衣缽
,在這些婦人的眼中,只怕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那頭領道:「軍師是阿西爾村的使者,是不是常老公公有甚麼吩咐?」
司倚真道:「小妹不是使者。小妹有事出外,離開阿西爾已有段日子,
現從關內趕回,勞各位捎小妹一程,趕回阿西爾。」
眾人一愣,那頭領尚未答話,司倚真已搶先問:「地隧入口機關遇有戰
事才會啟動,難道先生已向天留門動手?」
「不錯!」那頭領面龐興奮得發紅,「常老公公動手了!咱們都得去天
留門!殺邪徒、佔山頭!」
「殺邪徒、佔山頭」六字一出,地隧內的人群猛然爆出巨大響應,倒把
康司二人都嚇了一跳,從眼前的百人衛隊,到遠近各處馳車旁忙碌裝卸之人
,人人高亢呼喝:「殺邪徒、佔山頭!殺邪徒、佔山頭!殺邪徒、佔山頭!
……」
呼喝聲浪潮般撲打地隧磚壁,眾人擁著司倚真跳上一部車廂,她縮身在
滿滿堆壘的皮革盾牌之間,一瞥眼,康浩陵被多數人遺忘在後,只有幾個青
年女子對他好奇打量。那頭領順著她目光望去,這才想起還有這麼一個不速
之客,問他:「這位是?」
「是我朋友。」司倚真從車上探身回答,一派泰然神色,「這位康君劍
術天下無對,要助咱們殺光邪徒。」
康浩陵牙關一咬,衝著那頭領點點頭,認了「朋友」這名義,心中卻是
惆悵遠多於怨恨。眾人隨即讓路,目送他躍入車廂。車中已無多餘寸地,他
只有擠在司倚真身旁,兩人相距之近,尤甚於在地隧入口的凹槽內。
後方有人搖動絞盤,馳車緩緩啟動,逐漸越行越快,風聲呼嘯過耳,同
時身旁磚壁之後傳來悶雷也似的聲音,似乎磚壁之後另有一道路軌。康浩陵
痴痴望著橫空抖動的曳車巨索,尋思:「這樣以人力啟動,看似往復循環,
總有力竭之時,難道這一路上都有驛站傳遞人力麼?」
司倚真偷眼瞟去,隱約猜到他的疑惑,淡淡地道:「地隧中有牲畜所,
能省人力,更有許多『沸湯所』。」
康浩陵心說:「牲畜我明白,煮湯水的事跟拉車有甚麼相干?」
司倚真續道:「『沸湯所』建有燒滾溪水、雪水的大鍋爐,更鑿有通氣
窗口,便於長時候燒水。自古人們即知,釜中湯沸時,彷彿有一隻活物在內
,其力甚大,能將釜蓋頂得跳起,鍋爐便用了這道理,將那活物般的力道導
引而牽動器械。但教各部件設置得當,多大的繩索也能拉動,於是拽引馳車
、輔助人力。」
康浩陵似有所悟,脫口而出:「那不就能為山林田野勞作的人幫一個天
大的忙了?」
司倚真擊掌道:「正是。這『沸湯所』是先生上年秋天才試驗成功、加
緊趕造的,他費了整整一年,找出以最少人力操縱鍋爐之力的辦法,以往數
年,他也只靠人力和牲口引車。沸湯所驅動馳車的路程還很有限,先生遠未
想出以鍋爐幫助百姓活計的法子,假以時日……唔,我只盼先生福壽綿長…
…」
康浩陵凝思半晌,深深嘆了一口氣。這不單只是歎常居疑智慧通神,更
歎天道無窮,人一生但凡能留心些許,願像常居疑那樣獻身於思與學之中,
即能成就無數大用,可惜人命卻是如許短暫,願投身天人之道者又是寥寥無
幾。
馳車轟轟不息,二人之間卻又一次陷入寂靜。馳車奔過一段路後,司倚
真忽道:「鐵鎖片上面刻的,是文字。」
此事在康浩陵心頭縈繞已久,自打見到鐵鎖片,這無言共對的路途上,
他總想著那些花紋。一聽司倚真主動解說,他一怔之後,又低低歎了口氣。
這一歎卻是傷感於司倚真對他的深刻相知。
「先生祖上傳下來的記載中敘述,約在周室衰微、七國逐鹿的上古時候
,極西海濱有一邦國,或說是好些彼此攻戰征伐的小國,只不過他們的習俗
在外人看來甚是相近。那邦國神殿和城牆臨海而建,富麗而兼豪壯,冠絕一
時。」司倚真在手中把玩鎖片,「彼處學思之風盛行,出了許多窮究天人之
理的大賢,他們之中有些還是師徒。我和先生部屬所持的所有鐵鎖片上,都
刻著四個字。這四個字,便是其中一位大賢的主張,據說那位大賢與他師父
的學問曠古凌今,從複雜的政事到無知無覺的金石草木,均有所及。」
康浩陵心想:「咱們身邊只有一個常老先生,所作所為已如此驚人,他
的學生還搞出了西旌。那上古邦國裡遍地都是常老先生,說不定比常老先生
還高明得多,那是甚麼要命的局面?」
司倚真道:「那位大賢的主張,說簡單些,可稱為『四因』,是四種解
析事物的法子,世間萬事萬物,莫不能用這四種法子通解。」
康浩陵茫然瞧向鎖片,只覺深奧難明,想得他頭也昏了,暗道:「解一
件事、一樣物事,還要用上四種不同法子,那麼解出來還能是同一回事嗎?
我這把劍,換四種花樣解,解出來是個啥?」
司倚真道:「箇中奧妙,你可當面請教先生。我這塊鎖片上多了一個源
於那古邦國的字,貫通先生的畢生信念,表明我是先生的傳人。先生數萬部
屬,連同青派眾位英雄,誰的鎖片也沒有這個字。這個字呀……」玉指摩過
字樣,讀出字音,輕聲道:「意思是『求知求解』。」
康浩陵心搖神馳,這刻已暫時忘卻對司倚真的恨,不由自主隨她唸了一
次那西邦古音。
司倚真道:「先生說,那些先賢的學問倘若被我等後人參透,佐以世上
新添的學識,以他『理為體、器為用』之學當做根柢,以『千人一心』為手
段,來日把世界翻一個身,也未可知。先生總是慨歎時日無多。」
康浩陵道:「是啊,一人之力總是有限。可人壽苦短,學識再多又如何
?」
司倚真道:「先生窮理著述,真正想要的不是把天地翻身,而是倘若這
許多學問都被人們所貫通,萬億生民的福氣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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