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大結局) 海蹤 10 三載浪遊
當年五月,李茂貞薨。地方百姓最記得的是他的岐王名號,然而受了大
唐策封秦王的他,落葬之處卻叫做秦王陵。
鳳翔城郊的層疊嶺壑之間,常有一個行蹤無定的赤袍少年,一人一馬踽
踽獨行,是康浩陵到訪故鄉。他趁夜在李繼徽的墓前埋下了黑杉令,又在王
陵背面遠遠看著李茂貞入葬。
秦王出殯那日,康浩陵駐馬之處,還立了一個白色長袍的中年人。康浩
陵馬背上馱了兩大罈酒,兩人默然飲酒,似要用酒將生平在這片大地上擔過
的心事沖刷而去。
康浩陵在王陵西面的原上暫住,為義祖父守喪。昊雷劍手們卸下了保衛
岐王之責,結廬相伴。他們這一夥曾同闖刀山的朋友,早慣了四野結伴棲身
。樊言吉、顧雲等人陪著康浩陵守足四十九日,然後依照約定向江南起行,
為的是來日光大昊雷劍派。
在此之後,每隔一段日子,南霄門主封晉敏便外出一趟,隨侍者均是在
「偃龍場」上同門切磋勝出的二、三代好手。他們瞞著廢然歸隱的妘渟,在
鳳翔城外各處與康浩陵秘密論劍,往往數日不歸。
康浩陵八方漫遊,悄然去了好幾趟西蜀,多數時候仍在秦嶺以北,尤其
常東渡大河、越過河北、接近魏州,因為司倚真不知去向,他要替她監察李
存勗施政是否妥善。但是每過數月到半年不等,他總也會到湘西一趟。
殷遲和侍桐的那個孩子在翻疑莊被養育得極好。然而康浩陵每次問江莊
主:「她去了哪裡?有家書麼?」江莊主總搖頭,總說音信杳然。
江莊主不說的事,誰也問不出究竟。康浩陵熟悉的江莊主總是貌若和煦
、實則疏冷,沒有人能分辨他言語的真假虛實。
那日山腹城巨變,事後司倚真藉口要分派部署常居疑留下的人力物資,
並與青派商談分軍之事,以不便有外人在場為由,請他離開。他處境尷尬,
唯有聽話退開,大草原上無處藏匿,他全無躲藏窺探的餘地,孤騎逕回關內。
他料想司倚真去農家抱回侍桐的孩子,終須回到翻疑莊,便去了翻疑莊
等候。
--他沒有等到她。司倚真差了五百多個流民分撥南下,故佈疑陣,將
孩子藏在其中一對夫婦那兒,送回了翻疑莊。那五百多人爾後便留在翻疑莊
效力。
康浩陵只好離開翻疑莊,踏入三年有餘的浪遊歲月。
翌年五月,李存勗認為伐蜀時機將至,史書記載他「詔天下括市戰馬」
,即是詔告天下、大舉徵購戰馬。當時康浩陵足跡正好到了西蜀,李存勗下
詔前,他對唐廷預備伐蜀之事已有聽聞,更知道一件非同小可的機密:蜀國
大將在北霆門的策動下,即將俘虜蜀帝王衍、向唐國伐蜀大將開城投降。
唐國來將乃是郭崇韜。康浩陵雖然對李存勗的功績全無興趣,但得知郭
崇韜入蜀之行多半順利,也自歡喜。這一切,自然是有熟知朝廷行事的人與
他說起,要那人對康浩陵瞞著秘密,真是比砍一條手臂還難。
那人確實曾為康浩陵自斷一臂,而灑然無悔--當前的北霆門主黎紹之。
轉眼到了第三年,司倚真與李存勗約定之期將至。司倚真與徐大晁談判
時,只說是春天,於是康浩陵打從二月二那天便棲身魏州城外。如果還能順
便見到大勝回朝的郭崇韜一面,那就更好了。
--他也沒有等到見郭崇韜的機會,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在他抵達魏州之前不久,當年正月,長年嫉恨郭崇韜的閹宦與伶人,讒
言說動了李存勗的皇后,郭崇韜遭皇后下令所殺。滅梁平蜀的名將忠臣,竟
落得客死蜀地的下場。
郭崇韜的死訊傳回魏州,康浩陵心間一片冰涼,在曠野為這位忘年之交
哭了一場。他推測司倚真若持續留意李存勗施政的作為,此事定會令她寒心
,決計不再為李存勗效力。李存勗既非明君,依照當年約定,她已無代替常
居疑覲見李存勗之理。
推測是這麼推測,他亦無從求證,茫茫然浪蕩之中,又來到湘西。
那孩子過去一年已學懂不少言語,依著義父子的輩份,一見面便張開手
臂叫他「阿爹」。看著孩子的小臉時,方當青年的他竟也有了一種奇妙的世
輩傳承之感,覺得世間萬物鮮活可期。
但是這次,那孩子卻不在翻疑莊了!
康浩陵一問之下,始知莊中還有兩百名懂得粗略拳腳的家人僕婦跟著孩
子離莊,兵器藥物也攜走了一批。他想找江莊主問個明白,江莊主今次卻深
閉書齋大門,拒不相見,只令家人捎來兩句話:「家主說,康少俠要是思念
小娘子和殷小公子,便去廣州的大海邊瞧瞧。」
康浩陵一呆,叫道:「廣州的大海邊?啥意思?哪個門派?她甚麼時候
跟嶺南有干係啦?她……她果然躲了我三年,如今還把娃也帶走!大海邊可
有多大,莊主不告訴我瞧甚麼,我怎知上哪兒去瞧?」
那家人道:「家主就只命小人傳達這幾句。」
康浩陵懵然望著書齋大門,心道:「她出了一道謎給我,江莊主也跟著
湊趣,卻害慘了我。大海邊……大海邊……」要知道他生長西北山嶺之間,
足跡雖曾遠至關外,卻只見過高地大草原上名為「海子」的大湖,從不曾親
見真正的大海,嶺南廣州是甚麼樣的風土,更是想也沒有想過。
他在書齋外無頭蒼蠅似地亂竄,又不敢高聲吵嚷。驀地裡,江璟平淡沉
厚的聲音從門內傳出:「陸地為大海所連通,要去遠國,若非取道陸地,便
是大海了。」
康浩陵瞠目結舌,反來覆去只想著「遠國」兩字,猛然間腦中靈光大作
,大叫:「多謝江莊主指點!」
「常老先生當年是從大食國經西域陸路來到中土的,於是我心思全繞著
陸路打轉,卻沒想到她身兼江莊主與常老先生的傳授,見聞廣得很,自然知
道去大食國還有條海路。廣州是遠航異國的大港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興奮又焦躁,只想從這湘西山頭一步縱到廣州海邊,揚帆出海,追上
司倚真的座船,全身血液沸騰。正要轉身奔去,心中忽然襲上一陣強烈惆悵
:「這一去海國萬里,不知何日回返。」直挺挺向書齋跪下,磕了三個頭,
朗聲道:「江莊主,多多保重,後會有期。」
書齋內寂靜無聲,唯聞莊外山間盛夏的雀唱蟬鳴。
康浩陵從翻疑莊獲得豐厚盤川,日夜兼程,越過湘南山嶺,無懼嶺間瘴
厲,終於來到廣州,一路比手劃腳地向途人打聽,直奔港口。
前朝曾在廣州設有治理海路通商事務的使職,距今將近三百年,此地異
國貿易之盛,可想而知。更有甚者,當前時勢雖亂,南方的農桑之業卻更形
茁壯,不似北方那樣,割據戰亂之餘,地力又已窮竭。南方既有日益興旺的
貨物生產,對外便更能開拓商路。康浩陵沿路見到米糧、絲綢、茶葉乃至瓷
器鐵具等等商貨,從水陸兩路源源不絕地往港口送,想起河北戰場、蜀中荒
田,當真恍如隔世。
上一次見到這般富貴景象,是他初出道時,在成都蜀宮之中。然而蜀宮
的荒唐奢靡帶著一股掩不住的腐敗氣味,南方的富貴之中,卻蘊藏無限蓬勃
生機。
康浩陵臨去時,江璟令家僕致贈的禮物除了盤川,另有一疊海圖、一份
寫在絹上的注解卷子,卷中敘明自廣州港口出海經何國可抵大食、商船常於
何國停靠、所靠之港埠為何名稱、於哪一條海道航行需若干時日等等,亦有
一些海道的四季天候要況。凡此種種,均為歷代前人航海的真實紀行,皆出
自江璟所藏書籍。
康浩陵展開圖卷,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才知大海茫闊,商船又須停靠各
國港灣、上落貨物,從廣州到大食,即使沿途順風,也非在海中耗上三個月
不可。若然稍遇風浪,耽擱行船,航行一兩年亦不足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