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殘殿縱酒 (3)
殷衡看著他,燈光裡面色陰晴不定,過了一會,笑容重現,問:
「你能辦到甚麼?」
江璟道:「我能給令師一份大禮,也是給西旌的大禮。不,不是
一份,是一串,我的禮物很多,線索卻能扭在一處,許多禮物一
抽而起,就像……許多……糉子!」突然興高采烈:「正是,就
像我們南方大米做的糉子。」
以米作糉,亦寫作「粽子」,乃是宮廷過節必備珍點,長安又有
以粽聞名的店肆。此物清香鮮糯,當時的風尚是佐以蜜糖的甜品
,裹的倒不是米粒,而是細粉所製米糍,滑嫩彈潤,冰鎮後尤其
誘人。到了後世,各地粽子甜鹹內餡又化出千般巧變,各享盛名
。其實粽子出現之初,民間早有百味巧思,不拘一格,只不過世
道更易、記載散失,流傳後世的菜譜有限而已。
江璟出身江南米鄉,豈不熟知粽味之美?雖說他凡是佳物便無所
不吃,但離家數千里,始終記掛鄉味,說了這幾句,眼前晃過新
剝粽子的晶瑩之狀,鼻中似聞到粽葉香氣,心頭一熱,便出了神
。他神態本來極其鄭重,不知怎地自己提到了粽子,心思登時轉
出了十萬里。
殷衡對那串大禮關切異常,見他發起呆來,喝道:「你把話給我
說全了,回頭我給你裹一籠粽子。」
這承諾效驗如神,江璟精神一振,心道:「西旌糧倉之中,定然
藏有上好的江南大米。」便想全盤道來,嘴巴卻又不聽使喚了。
這段時日江湖顛沛,千頭萬緒到今夜赫然拼齊,眼前一幅圖景,
狀如山形水勢,乃是各路線索所呈現的利害糾葛,更標註著諸路
關鍵人馬,具體明晰而又錯綜牽制。如此繁複的事理,怎知從何
說起?老半天,憋出三個字:「天雄軍!」
殷衡措手不及,明明問的是含元殿底和蒲寄淵的事,不知江璟怎
地開口便扯到西北秦州去,愕然看了他一會:「這有甚麼相關?」
江璟道:「我首先想到的是天雄軍,慢慢地總會說到今夜之事。」
殷衡兩手一攤:「有人覬覦大哥的天雄軍。你可助我大哥保住兵
權?」煞氣一閃而過,盯著江璟:「你初到咱家裡那晚,對王渡
師傅說你在宋存仁府中跟蹤甘自凡的見聞,提到他主子要跟韓建
合軍對付李節使,說是西面的天水將有人響應。當時我們聽著,
全納悶了,天水是我大哥的,誰能從天水起兵?你卻推說不知。
王渡師傅推測是哪位親王,被韓建整得失了兵權,更遭到軟禁,
卻不惜與虎謀皮,又去尋韓建合作,就為了要秦州。你探到要謀
我大哥兵權的那位,是甘自凡背後的人?」
江璟既已決定逐步攤開籌碼,殷衡這一問,亦在他意料之中,但
這場談判醞釀多時,終於臨到這一刻,不禁掌心微汗,淡淡道:
「是。原來西旌已查到甘自凡的身份。」
殷衡見他神色自若,亦不甘落於被動,舉罈說道:「喝酒,喝酒
。」自己將酒罈往江璟腳邊的罈子輕撞一下,喝了兩口,才道:
「甘自凡跟韓建說的話,是這段日子裡你在外邊探到的,或者當
時便瞞著我們?」
江璟心道:「自然是當時便瞞著你們。我不承認,你也不會把我
怎麼樣。」面無表情地反問:「你說呢?」
殷衡道:「好,我不跟你追究。你若有十足把握弄出那一串『粽
子』來,我師父定會應允你和我們聯手辦事,但凡赤牌子所得消
息,若有相關,我傳遞予你便是。但你要我去問師父,先得過我
這一關。」卻始終不問江璟所謂「合作」有何條款。
江璟胸中的形勢圖迅速展動,當日石堤谷中,甘自凡、蒲寄淵與
鄔傑等人或文或武的交手場面,歷歷在目。除了甘自凡與蒲寄淵
乃是攤開了作對的生死宿敵,甘自凡與鄔傑那才叫神情微妙。鄔
傑一介小人,在西旌自認懷才不遇,背叛了家主魯平兒,暗投甘
自凡。甘自凡為覃王帳下,卻又對李繼徽的聲勢與氣派動心。
同時,又有一條旁岔的線索:甘自凡武技既凶暴也超卓,對迴空
訣亦有覬覦之意,只是他為人狂躁,在迴空訣的爭奪上,便不如
蒲寄淵那樣深謀遠慮,只知逼蒲寄淵現身,設法從其身邊搜刮秘
笈。
再說回覃王。這位親王雖是皇族貴冑,只因華州刺史韓建在天子
面前攛掇,便與諸親王一齊丟了兵權,被軟禁於大內。眼前,覃
王為了對付李茂貞以節度使權包圍京畿的野心,妄想重新分配京
畿附近及東川的軍權,竟不惜主動找上欺壓過自己的韓建合作。
從甘自凡的語氣聽來,覃王對韓建仍大有芥蒂,似乎還藏下了鄔
傑告訴他的一些李茂貞父子消息。這落難皇族只是礙於李茂貞勢
力擴張、皇族日漸遭到架空的困境,姑且向韓建賣好。
當日江璟為甘自凡囚於險崖,旁聽了諸多機密,曾冒出奇想:「
若得機會……挑撥覃王跟韓建不和,令兩方相爭,便有一場好戲
瞧。」
這念頭的起源,不過是想挑得權藩韓建跟皇族覃王打大架,好讓
這一場戲傳回南方,讓岳州南湖畔的孩童又有新故事聽。此時此
刻,他心境已然大異,將這念頭與相鄰線索略加收攏,心田一清
,擊掌道:「甘自凡!此人很要緊,身在江湖,卻位居一切…一
切那個的中心。」眼前線索與來日謀劃實在太多,全以「那個」
代之。
殷衡歎道:「我說你能不能一次迸多點話出來?你上茅房也這麼
別扭?秘結之症,那也不難,問老霍要些巴豆--」
江璟斷然大喝:「胡說,我如廁從不虛耗時光,諸道通暢,脾腎
胃腸無一不健。」話一出口,登時臉紅如火燒,霍地背轉身去,
恨不得縱身跳入廢殿底的爛泥,化作灰燼。殷衡放聲大笑:「正
經事你憋不出,這種事交待起來倒是爽快得很,果然上下通暢。」
江璟賭氣望著黑沉沉的曠地,待夜風吹涼面龐,料想殷衡笑也笑
夠了,才假裝無事,緩緩道:「甘自凡是消息傳遞的關鍵。覃王
與韓建結盟,有一樁精細陰謀,最終就要趁李節使和你大哥無暇
西顧時,合軍組成攻打你大哥的招撫行營,然後讓今上順勢賜他
們秦州天雄軍兵權。」
殷衡道:「你言語前後半截搭不上,說清楚些。」
江璟略一思索,從欄杆躍入廢殿內一片斷垣殘瓦之中,蹲身翻揀
,拾了一把形狀各異的碎磚破瓦,在欄杆上排列起來。殷衡問:
「你幹甚麼?」
江璟道:「我心中所思,是圖不是字,憑空說不來。」指著欄杆
一側:「以此為北。」指著正中一塊磚片:「這是長安,覃王住
在這裡。」瞟了一眼遠處的西內燈火,接著往東、西、西北、東
南、西南等方位擺放的磚片指去:
「這是華州,韓建當刺史的治地。這是鳳翔。這是秦州,你大哥
的地方。汴州,東平王朱溫在此。成都,好幾方都有意爭奪東川
節度使之位,但是王建……就是你們喊的『賊王八』,在那裡站
住了腳。」
跟著在各磚片旁擺放碎瓦:「這是甘自凡,華州附近的石堤谷是
他在江湖上的根據地,目下他是覃王的人。」搖動長安與華州兩
塊磚片示意,說道:「覃王與韓建本有過節,而今覃王卻用了甘
自凡,主動對韓建傳遞消息,商討合力對付鳳翔的李節使。他們
一來想奪取你大哥的秦州,二來想阻止李節使父子取得邠寧靖難
軍兵權,三來要搶東川節度之職,瓜分京師西北與西南的大片地
方。
韓建在京師以東,想必早有西進之意,覃王以那大片地面的城池
相誘,他料想覃王的權位生死都在自己掌中,兵力上和權勢上都
是我強彼弱,當然願意合作。
對覃王而言,若果邠寧、秦州、鳳翔悉數落入李節使父子手中,
便兜連成一把大扇之形,對長安成包…包……我是說翼衛之勢,
要是你大哥打過蜀道去,又掌握了富庶的巴蜀,皇族便再無望崛
起。你們說覃王此舉是與虎謀皮,他實是別無選擇呀。」
江璟直指李茂貞、李繼徽父子的野心,所謂「翼衛之勢」,正正
是他不好意思啟齒的「包圍之勢」,殷衡卻坦然聽之。李繼徽欲
取邠寧,曾對他這個心腹兄弟傾訴,這是他親口告訴江璟的。鳳
翔節度使父子圖謀天下,從朝廷到邊藩,人盡皆知,那也毋須矯
情掩飾。
但殷衡一路聽下來,表情卻也越發錯愕,終於問:「你被甚麼上
身了?這又不是名實之辨,更不是算學。」
江璟一愣,隨即明白:殷衡鮮少聽見他這般心口合一的議論,只
有那次初進西旌大宅,在王渡的小屋中講解算題,約可比擬。他
自己心知,這毛病只在深論事理時才會「發作」,尤以蜀道上與
李姓青年縱談杜牧的政論時為最。他想了想,認真地道:「這與
名學、算學,也沒甚麼不同。」
殷衡叫了起來:「怎麼叫做沒甚麼不同?」指著東一簇、西一堆
的磚瓦:「這些人你十有九個不曾見過,只那韓建,叫你遠遠瞧
過一眼,他們性情手段如何,你也不過是從我們口裡斷續聽來,
怎能編排出這一片道理?那日你跟咱們老王師傅說了半天話,卻
還摸不清他的脾氣,生生得罪了他。」
江璟皺眉說:「這跟王渡師傅甚麼的,有何相干?我又不是他,
我怎知他心情不好?但韓建、覃王等人,我曉得他們的當前境況
,曉得他們最終如何最為有利,中間的行徑、方略,自然不難猜
。」瞧殷衡一臉迷惘,暗暗得意:「這小鬼竟有呆若木雞的一刻
。」只是何以致之,自己也是糊裡糊塗。
殷衡側頭瞅了他半晌,忽然微微冷笑,道:「我總算明白了,你
生來是魔頭,少生了一顆肉做的心。」點手指了指江璟前襟:「
那不知是甚麼做的心啊,卻生了百十來顆點著燈籠的竅,鬼眼似
地,專門洞察他人之心。」
江璟一呆,心道:「他說的可是實情?」回思自幼遭遇,有些事
旁人視為理所當然,是所謂「人之常情」,他苦思多時,依然費
解;但旁人認為深奧曲折的事理,他卻毫不費勁地直見端倪,還
怪旁人看不透。倘若當日他不把王渡當做活生生的、初次會晤的
人,而是「一個文靜執拗、在西旌甚受敬重的算學家」,那麼順
著這幾條線索推算下去,在腦中與家鄉所見、書籍所載的脾性相
類之人一對照,說不定舉止便投了王渡喜好,討得王渡青睞了。
可是,他不想這麼做時,偏偏殺頭也做不到。「王渡又不是師父
,更不是雙緹妹妹,我為甚麼要去算他的喜惡?」
殷衡跟著問:「那你口齒突然靈便,又怎麼說?阿六可沒有這個
怪毛病,他既是西旌一根木頭,便始終是一根不開口的木頭。」
江璟想起與錢六臂同行華州時的無言情狀,那日當真如坐針氈,
歎道:「錢六郎還不曾找到自己腦子裡真正想說的話,也是有的
。總之你別問了,這幅形勢圖一擺將出來,我腦裡便有了一部機
括,它動將起來,這喉舌便不是我的了。雖則……那個話說回,
平日…這喉舌也不是我的。」
殷衡笑道:「我倒知道怎生讓你雄辯無礙。若問你上茅房--」
江璟怒聲打斷:「你還想不想阻止覃王和韓建?」
殷衡連忙舉罈:「罰我酒。你快請、快請。」縱笑之間,「魔頭
」云云亦不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