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殘疆意氣行 二十 (2)

作者: D7Inglet (contextualist)   2022-08-11 07:30:18
第二十章 殘殿縱酒 (2)
他茫然立在廢墟之間,但聞風聲鬼哭越來越響,極遠處彷彿若有燈光,卻只襯托得他
身邊更似鬼城裡、冥河邊,而那些燈光乃是奈何橋之所在。他束手無策,以脈搏默計時刻
,呆呆地計了一盞茶時間,接著是一刻,再接著,一炷香也該燒完了,仍無殷衡回轉的跡
象。「倘若我計滿二刻,殷二寶還不回轉,我便……我便自行……」
便自行怎樣才好?循原路出宮去罷,在宵禁的宮門前大街,找棵樹攀上去躲著巡城兵
,捱到天亮麼?就在此地歇息罷,這裡無水無糧也就罷了,再如何像鬼城,總是皇宮,也
不知現今是否仍有宮衛巡邏。
一想到「無水無糧」,肚中響亮地叫了起來,劃破陰慘慘的風聲,活像肚裡住了一隻
大蛙。他一顆心懸了大半夜,不曾粒米下肚,似他這般饕性,又正在發身長高,食量最宏
,如何忍饑?神志越是疲憊,口齒便越需要美食美酒滋養。但他身在這般無以名狀的境地
,總不能去吃廢墟中的爛泥!
突然前方一個聲音叫道:「行了行了,聽見了。你肚子再響下去,禁衛都給引來了。
」驀地裡眼前一亮,前方五十來步的高處大放光明,只見殷衡身旁燃著了兩盞風燈,單膝
蹲坐在一道橫亙空中的白石獸首欄杆之上。
那欄杆距地數丈,形態端嚴雄渾,其四面漆黑無物,驟一看去宛如仙境飛橋。殷衡身
後是茫茫不見邊際的黑暗,並無像樣的建物。兩人之間隔著一道花磚斜坡,磚塊十裂其九
,斜坡卻兀自高峭地延伸到高處的欄杆下,益發顯得淒涼。此處顯然曾是一座規模中等的
殿,卻只殘留這半道欄杆前廊。
江璟心下不豫,只盯著殷衡手中風燈。殷衡點頭:「是我藏在這裡的。」江璟哼道:
「原來這是你的舊遊之地。」
殷衡道:「那天咱們在宅子裡議論,宮中夜壺不知是甚麼調調?結果我奉令進入宮城
,老是不得便去瞧瞧皇帝、后妃、公主的夜壺,卻發現了這過夜的好所在。」
江璟心中一動:「他近日果然來過宮城好幾趟,說不定西旌很多人都來了,這才探到
了含元殿的磚瓦窯,迫近那神秘女子的老巢--他們…他們發現那個囚犯了麼?」一想到
那長鬚囚犯不知是否已暴露於西旌眼前,心中說不出地惴惴難安,難以抑止。
按說那長鬚囚犯本是西旌中人,對李繼徽死心塌地,十多年來被西旌誤認殉職,一旦
重見天日、與同僚重逢,豈不是好事?可是,長鬚人一旦暴露,蒲寄淵與那女子合力囚禁
他、逼問迴空訣「總訣」下落的行徑,亦將坦露於西旌眼前。
從岳陽門遇襲至今,原本最奇詭難解的一些線索,而今也串起來了--那中年女子姓
年,便是甘自凡嘲諷蒲寄淵時口中的「年家娘子」,癡戀蒲寄淵無果,還握有一手「平明
藏影」的下毒功夫。從突襲岳陽門寢室的持戟閹人,到北來道上襲擊他與殷衡、身攜宮廷
箸袋的女子,再到宋晏思發現的那名低階女史,這些深宮裡的人,西旌之偵察所難以企及
的人物,全是那年姓女子所驅使!
那低階女史膽小畏縮,卻莫名練有粗淺武藝,用黃金梳背向蒲寄淵傳遞消息,曾令宋
晏思等人好一番揣測:哪一方勢力不僅深居禁苑,還有些武林門道?此時想來,已不足詫
異,那女史自然是年姓女子從宮中遣出的,年姓女子自己就是武林人,是蒲寄淵的愛恨冤
家。只不知她在宮中擔任何職?甚或從不露面,匿在哪一座宮殿的密室之中,運籌帷幄?
蒲寄淵帶江璟探視長鬚人,目的已再明顯不過:要長鬚人感於親情,說出當年瞞著麥
苓洲收藏功訣的經過。蒲寄淵手段雖辣,為人卻也磊落之至,絕不失晉人任真風範。這樣
一位大高手已然承諾,將其用以改良「凌雲木指」的那一部迴空訣殘文,交換江璟之助,
只盼江璟從長鬚人口中套出線索。江璟和他這一段日子同行下來,已知悉其為人,兩人都
愛讀書,都有些執著某事的痴氣,談笑融融,幾乎忘年論交。
磚瓦窯中,他與蒲寄淵這一場離奇也真誠的交易,生生地被年姓女子打斷--不,不
是她,而是入侵磚瓦窯機密之地的、年姓女子的敵人。
年姓女子才一遇敵,蒲寄淵剛剛被支走,殷衡便出現在地道口接應。年姓女子的敵人
除了西旌,再沒有別的可能。
--自己其實希望哪一方佔上風?怎麼竟說不清?
江璟冷汗微冒,口中卻斥道:「甚麼瞧瞧后妃公主的夜…夜……單單這一句猥褻之辭
,便該獲罪流放。」
殷衡瞧著江璟走上斜坡、躍上欄杆,甚是滿意,挺腰向後,從欄杆倒掛下去,仰身而
起時手中多了一隻小酒罈:「接著!」酒罈飛上,江璟抄住了,還來不及說話,殷衡再度
倒掛欄杆,從欄杆背後的碎磚縫間掏出一個包袱,拋在江璟身邊。
江璟嗅到從布包裡透出的香氣,憑他本領,立知是肉脯、乾果、油蒸麵餅等乾糧,雖
不是即做的熱餚,總是食物。香氣入鼻,他腹中的雷聲登時沒出息地打得更響。
接著殷衡一聲歡呼,掏出了第二隻小酒罈,盤膝而坐,手撫酒罈,功夫這才算做齊了
。他笑道:「這可是老撒店裡的葡萄酒,喝了管教你美美地睡一場好覺。怎麼樣,好感動
罷?一會兒吃喝時別哭出來。」打開了包袱。
肉脯所帶的一股蔥椒鹽香氣撲入江璟鼻中,混著鹿肉豐腴氣息。這肉脯與眾不同,平
平的一疊看上去薄脆修長,有幾分像是朝中官員所用笏板,只是短又闊些。江璟自然不曾
親眼見過笏板,但紀映瀾既與功名道有淵源,又借地方公署之手濟助百姓,教導弟子時,
於朝廷規制便頗多著墨,提筆寫畫,將魚符、笏板、腰帶一類朝官服飾用物的形制繪出,
對弟子們講了不少。
江璟望著肉脯,眼睛也直了,道:「脆脯?烘製之前,以蔥、椒、鹽、酒醃製過,去
了鹿肉羶味。」忽然會意:「是你所製?」
殷衡拔開酒罈塞子,舉罈說道:「你這人只要不親手下廚,講出來的菜總是極好的。
請!」
江璟恪守為客禮儀,好容易等到主人這一聲邀請,立即雙手齊動。書生食不語,哪更
理睬身外俗事,但覺濁世滔滔,只剩了他一個人、一罈酒、一席食物。況且食物種類雖簡
,實質卻精緻:脆脯之外,麵餅是雞油所蒸,乾果是西域的棗、葡萄、胡桃等什果,棗肉
勝蜜。一向只聽說這類什果是官宦人家之供,滋味果然華麗繽紛,妙不可言。便是此刻天
坍下來,江大狗此生亦無遺憾。
不多時,一斤鹿肉脯已伴著五張麵餅下肚,一小堆西域乾果更被他刨了一半,只怕當
日李茂貞、李繼徽父子縱火燒宮,火勢蔓延之速亦有所不及。
殷衡望著明月繁星,自顧飲酒,等江璟吃喝得差不多,忽道:「你今晚這可疑模樣,
我在師父和同僚面前便替你瞞了,你可得拿些情報來換。把你折騰得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
事,便是情報。」那澄亮卻狡黠的眼眸裡星芒乍現,眨了一下。
江璟不動聲色,掏出手巾來抹嘴。這手巾伴他出生入死,浸過毒食唾液,一度腥臭難
當,雖在途中洗過,餘味在他的狗鼻聞來仍十分劇烈。他閉上氣息,故作悠閒地用手巾抹
抹嘴,趕緊收起,心道:「我現下聞起來跟蒲前輩可越來越像了。雙緹妹妹可得把我嫌死
了……」
他躍起身,在欄杆上踱了開去,一轉向後方,頓時暗抽了一口涼氣。風燈斜照之下,
但見欄杆後面是一片遼闊得驚人的黑暗大地,暗中隱隱有無數斷柱頹牆,在極遠處的星月
微光下,猶如一大群被支解的巨獸屍骸。這一片兵燹造就的廢墟後方,百餘丈外卻有一團
透光的霧靄,彷彿從那團光靄再往西南百餘丈,還有著極大一蓬燦爛的燈火光輝。從這裡
望去,整個西南方籠著一圈迷離的光氳,幽幽升上天際。
殷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西內。」
江璟「啊」了一聲,原來那迷離光氳裡正是重建中的含元殿,以及「西大內」太極宮
。上一年李茂貞宣揚兵威後,得意洋洋地離京,今上狼狽萬分地還宮,便在西內暫居視朝
至今。
他怔怔望著那片光氳,彷彿回到大明宮牆頭。當時黑藍色的夜空裡月遠雲低,白雲掩
過牆頭,像是隨時飄到他身畔。然而人力所築的宮牆再如何崇峻,坐在牆頭之人的心再高
,白雲又豈是伸手可觸?
這顆心,已確然高過了從前……從初到長安時崇仁坊豪第的舞樂風流,到今夜大明宮
牆最高處,向宮城內望的那一眼再無法抹去。那一眼落下的餘波,在他心底愈盪愈遠、愈
刻愈深。
冷月下,層層簷影如霧如靄,哪怕宮內更多的是斷垣殘瓦,然而正在掙扎再起的都城
依然宏大,城中之人依然指點萬里動風雲。這種種氣象,已喚醒了生來潛伏他心的某種欲
求。
--在南湖村磨著老莊學做菜的歲月,江進之不曾曉得自己有這樣的欲求。
這欲求一旦甦醒,便躍躍然欲張揚奔出,難再蟄伏!
--我喜歡這些宏大的事物,我喜歡身在這片氣象之中,我想要一言一行總在這氣象
裡帶起一陣風。
我既已來到,這氣象我既已見過,我要百簷千瓦、崇閣華殿之上,刻印我足跡……
「師父要知道了,會怎麼想?雙緹妹妹會怎麼想?那個……那個長鬚人曉得了,又會
說甚麼?」
殷衡喚了幾聲,江璟充耳不聞。他面色一霎迷濛,旋即轉為堅決,深知接下來這句話
一出口,等如躍入浪湧,命途再無回頭路。
他轉過身來,沉聲道:「我與令師徒合作!」
話一出口,身周的荒蕪頓時煥出異樣的澄淨光華,彷彿重疊了遠處大明宮一隅殿閣之
中、僥倖不滅的千盞明燈。
作者: biglafu (哥吉拉弗)   2022-08-11 13:33:00
大狗嗜權?或者說他喜歡掌控事物?
作者: D7Inglet (contextualist)   2022-08-18 09:30:00
二樓正確 只不過世俗之中 掌控事物往往需要權力但是他其實真是對權力本身沒有多大癮頭的
作者: Jabez (MADAO)   2022-08-23 00:44:00
太久沒追進度,都忘記演到哪裡,看來要從頭讀起了....
作者: D7Inglet (contextualist)   2022-08-24 03:46:00
剛剛重新打開檔案時我也只記得大狗的棍子一直斷 (誤
作者: Jabez (MADAO)   2022-08-24 19:29:00
我還記得祭棍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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