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鬧市覆車 (4)
江璟大驚跳起,雙眼尚朦朧間,瞧不見敵人何在,右手抄起榻邊長棍,
挽花護身,棍影翻飛中掃腿掠出,卻掠了個空。他用力睜大眼,呼吸也順暢
了,一塊濕漉漉的冰冷物事啪一聲掉在他腿上。
只見眼前無人,房中清靜如常,房門那邊殷衡髮面皆濕,神清氣爽地坐
在門檻上望著他,身邊是一盆水。江璟低頭一看,自己大腿上一大塊濕布巾
。殷衡身後院落一片漆黑,夜空中繁星方斜,才剛過了中夜。敢情那陣水聲
是殷衡在洗臉,那番窒息之險是殷衡將濕巾扔在他臉上?他莫名其妙至極,
掂起那塊濕巾,怒視殷衡。
殷衡面露微嘲:「時辰到了,洗漱出門。我給大夥備了早食路上吃。」
江璟叫道:「這樣早?」殷衡點頭:「這樣早。」江璟又叫:「是甚麼
時辰?」殷衡道:「 丑正二刻。」
江璟嘆口氣,氣倒是消了,不用殷衡說,他也知西旌這類團夥辦事,必
得依時地之宜而動,碰上出行之事,無論飲食醒睡皆無定例,哪能像在師門
那樣起居規律。在師門時,他雖也得起早照料農活,天冷時苦頭不曾少吃,
又須召集師弟練棍,有時還要隨師父進城,卻也沒有這樣早法。他搖搖頭,
用濕巾抹了幾把臉,梳髮結髻,便問當前最要緊的一件事:「早食是甚麼?」
殷衡道:「羊肉地皮菜饅頭,城中名肆『元香號』的佳供--」江璟口
水登時潮湧。地皮菜又名地耳,雨後常在林中大量出現,色作深青,似木耳
而更薄,亦略似海菜,而更加滑嫩脆爽,搭上羊肉,口感定然妙不可言。
殷衡道:「我用宅裡地窖的冰塊存了一晚,方才已蒸熱在灶上蒸籠裡。
你們趕在臭小娘起身去廚房之前帶走,不愁她亂碰亂整。」
江璟大是訝然:「你們宅裡還有窖藏冰塊?」地窖藏冰,乃是宮廷之例
,暑天中用以冰鎮點心,例如那晶瑩透白的長安庚家粽子,品嚐之樂勝似仙
境。江璟自從聽岳州商人說過,雖不曾親嚐滋味,亦曾神馳想像。王公貴族
與權臣若是財力能及,供得起偌大一間牆堅壁厚的冰窖,又有足夠人力物力
在隆冬取冰運回,在家中鑿窖藏冰,也是有的,甚至門產較為殷實的武林門
派若有窖冰,亦不算意外。但是西旌大宅居然也有冰,江璟卻從未想過。
殷衡竟不答他藏冰之事:「今日之行,你跟在旁邊只管瞧熱鬧,邢老兄
、阿九他們要是沒叫你幫手,你就別多事。」
江璟好生失望,看來出門前是無緣參觀冰窖了,道:「我也打算如此。
但是為何…為何要我跟著?」
殷衡道:「聽著,這不是要去殺甘自凡,別瞎猜。甘自凡的事只有你一
個人辦,西旌已把餌撒出去了,今日你瞧完他們殺人,他們會放你獨個兒離
開,就像遛一條狗子--好,好,別瞪我,我是說,你便自個慢慢在道上逛
,總會等到甘自凡出面,阿九他們會在暗處幫你。」
江璟恍然,點了點頭,心想:「原來這幾日他們是將消息散出,引甘自
凡出面碰頭。」說道:「暗處幫我,也監視我。」
殷衡並無回應。此事乃是理所必至,不消多談,江璟一朝進了西旌大宅
,除非來日另有奇變,諸如再遭甘自凡那樣的高手擄去之類,否則再無真正
獨自行動的可能。
江璟微一躊躇,問:「然則是…是我……你們要我跟甘自凡去談?」口
中問著,心中已在籌劃說辭。此事雖然甚難相信,卻亦非絕無可能。他不以
為懼,反而隱隱感到興奮。
殷衡道:「家師親自跟他談。這人既是粽子串的大關鍵,又是武林高手
,非得我師父出面,才鎮得他住。」
江璟「噢」了一聲,暗暗失望,原來自己只不過是另一枚小小的餌。殷
衡道:「你在阿九等人的暗助之下,在我們安排的地方且跟甘自凡耗一會兒
,我師父自會現身。是甚麼地方,你此刻卻不用問。」
這般步步為營的安排,原在江璟意料之中,只道:「我又沒問。要是我
在哪一步背叛了你們,又或者被敵人殺死,你們後面的棋步便不會洩漏。」
他能洞察這般安排的用意,殷衡甚覺尋常,又道:「西旌今天殺這一趟
人,與你一句話大有關係,藉著讓你在旁觀看的因由,正好放你去見甘自凡
。」
江璟口唇動了動,殷衡見他欲言又止,問:「怎麼?」江璟心道:「我
說了甚麼,竟令你們今日去殺人?」誰知問出來的卻是:「你們要殺的是甚
麼人?」
殷衡聳了一下肩,「不是你想的那樣。阿九他們今天要殺的人哪,職階
極低,據我們查察,也不會武。但是殺起來卻得費一番手腳,那便要借重阿
鑿哥的巧手了。」
江璟頗出意外,尋思這樣的目標何以不易刺殺,又與器械之藝有何相關
,怎地要借重丁鑿?殷衡笑道:「不是每趟出行總有王行瑜那樣的節度使可
以殺,殺一個便震動天下;也未必是殺甚麼正副宣徽使,至少震動京兆。」
言下之意,對於自己親身涉及、甚至親手犯下的這兩樁大案,頗稱自得。
江璟心想:「聽起來那目標只是個小人物,會與西旌的事有何關聯?」
卻聽殷衡道:「有時也得殺些看似不相干的人,事情才會變得相干。今天殺
的人,跟咱們在朝中的耳目大有干係。」雙手一拍,叫道:「出門去!我帶
你去知遙叔的屋裡改裝。」
江璟早聽聞王知遙是西旌初創元老,那疊錢珝所作的制誥表奏便由他掌
管,看來頗曾讀書,否則如何掌理機要文件?又曾聽說王知遙有一門模仿各
地鄉音的本領,不禁神往。心想:「這座宅院之中除了霍大夫,總算又見到
一個讀書人,可以和我談論一二。你雖然讀了一肚子書,卻不能作數。」
他跟在殷衡身後跨出房門,殷衡見他手握長棍、收在背後,道:「去去
,棍兒放回去。你即將扮成客商,帶甚麼兵器?阿九他們身上還藏得短兵,
你這棍兒決計不行。」江璟一驚,師門兵刃怎可離身?忙道:「不帶不行,
等見到甘自凡…見到……」訥訥地打住了。
殷衡笑道:「這才乖。見到那煞星老甘,他若要向你動手,你就是帶十
條長棍,又頂個屁用?」
※
來到王知遙的居所,始知屋內極淺。看此屋外觀至少也有三進,怎知進
門後竟如此狹仄,從屋門而至盡頭一面白牆之間,目測不過七八步深;東西
兩牆相對,亦不過十來步。更教人看了難受的是這三堵牆上全無門戶,屋內
之閉塞,簡直和一間囚室無甚分別。但說也奇特,明明只得屋門一個通風口
,江璟進了屋卻又不覺翳悶。他目光一轉,盯住了烏木案上一盞樣式古雅的
黃銅燈台,但見燈光微微搖曳。
江璟心道:「原來屋內有密道。而且密道不少,裡頭風息流動,與這間
小房相通。」不禁望了殷衡一眼。
殷衡見他注目燈台,微微一笑:「猜到此事,以你腦袋,也沒甚麼希罕
。」江璟問:「是文書麼?」意思是:「複壁密道是否通向藏放文書的密室
?」殷衡點了點頭。
牆前一幅精繡厚席,席上坐著一人,在膝上展卷而觀。這屋內擺設從木
案、燈台到坐席,雖極之簡單,但無不透著仕宦精緻氣息,唯獨這正在看書
的屋中主人格格不入,當他抬起頭來,江璟和他一打照面,撲面而來的卻是
一股江湖爽颯氣質,「武氣」遠多於「文氣」。那人年歲與呂長樓、文玄緒
相仿,五官倒比那兩個刀客清俊不少,只是臉上頗有些坑疤,眼神不怒自威
,看多兩眼,甚至有些煞氣。
江璟拱手為禮,心裡著實摸不透這人的路數。「他便是王知遙?」
殷衡哪來理會他心裡的嘀咕,轉頭叫道:「打住,滿院子的人你若要逐
個行禮相見,哪一年才出得了門?把衣服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