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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伯庸
一提唐代文學，除了唐詩以外，就得要數唐傳奇了。唐人對於寫短篇傳奇故事有著極高的熱情，他們筆下的傳奇海闊天空、光怪陸離，充滿了各種奇思妙想。
在晚唐有一位作者，叫段成式，此人擅長寫詩，和李商隱、溫庭筠這樣的大拿齊名。但他更大的愛好，是寫傳奇志怪故事。段成式寫過一本書，叫做《酉陽雜俎》，裡面有這麼一篇故事，叫《葉限》。
葉限是人名，是南蠻國的一個姑娘。葉限的媽媽早死，後媽沒事就虐待她，還把她養的金魚給弄死了。葉限抱著金魚哭，忽然天降神人，告訴她你把魚骨頭埋到屋裡，就有好事。過節集會時，葉限依言而行，結果變成一身翠紡華服和一雙金履鞋。葉限高高興興去了集會，結果被她後媽認出來了，嚇得轉身就跑，結果落下一隻金履鞋。
這鞋被一個商人撿到，拿到一個島國去賣。島國國王一看這鞋非常小巧沒人合腳，認為是這商人偷來的，然後派人去南中搜查，一個一個女人試腳，最後試到葉限。葉限一穿，果然嚴絲合縫，國王大喜，把她娶回去做了王后……
等等，這故事是不是聽起來有點耳熟？這不就是灰姑娘麼？
是挺像，不過段成式自稱這個故事是從一個叫李式元的人那兒聽說的。李式元是邕州洞中人，對南中習俗很瞭解。
從時間上來看，葉限這個故事，成書於公元九世紀，而《灰姑娘》在歐洲最早的版本，是意大利一個童話作者吉姆巴地斯達·巴西耳在民間蒐集上來的，並放在1635年出版的《五日談》一書中。所以很多學者認為，灰姑娘的最早原型，就是葉限姑娘。
這倒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唐代海納百川、萬國來朝，來往的各國商人極多，其中難保有幾個好事之徒，歸國前怕旅途無聊，順手買一本《酉陽雜俎》路上看，就這麼傳回到中東，再傳到歐洲，東學西漸，不足為奇。
不過學者們在仔細調查後發現，葉限這個故事，居然也不是最早的原型。古希臘有一位歷史學家，叫斯特拉波，他寫過一本書叫《歷史學》，裡面提及了一個古埃及的故事。話說有個古希臘姑娘叫洛多庇斯，有一天在溪水邊洗衣服。一隻老鷹飛過，把她的鞋叼走了，落在了孟菲斯的法老面前。法老讓全埃及的女人試鞋，都穿不上，派人來希臘尋訪，找到洛多庇斯，一試正好能穿上。於是法老就娶了洛多庇斯為妻，從此過著幸福生活。
《歷史學》成書於公元前一世紀，比《《酉陽雜俎》還早，可以認定是最早具備「拿著鞋找女人」元素的灰姑娘故事。
轉了一圈，又回到歐洲了。
有一種說法認為，「拿鞋找人」這個元素是一個童話母題，在全世界各個傳說和民間故事裡都有類似的橋段，很難說是受到別的文化影響，還是自己原創。
不過對段成式來說，葉限這故事說不定真是別有來源。他寫的這本《酉陽雜俎》，時人評價是八個字：「奇詭譎怪」、「博聞強記」。前四個字是說他的故事詭異，後四個字是說他蒐集的資料非常完備。段成式喜歡跟人聊天，尤其是跟波斯商人聊天，所以在這本書裡，他除了講故事，還記載了大量國外情況。
比如他寫了孝億國、仍建國、悉怛國、怛干國、勿斯離國、撥拔力國等風土人情，正是今天東非沿海亞丁灣一帶，包括索馬里、肯亞坦桑尼亞等地。甚至對當地部族的生活習俗，都有相當細緻的描寫。比如他寫拔拔力國「戰用象牙排、野牛角為槊，衣甲弓矢之器。」非洲風情撲面而來。
這是一件非常牛的事情。在段成式之前，還從來沒有中國人把視線投到那麼遠的地區，在段成式之後，也很少有中國人關心那麼遠的國家的事情。一個生活在九世紀唐代的中國人，居然記錄了這麼多關於非洲的事情，他是得有多麼大的好奇心吶。
既然段成式那麼喜歡聽外國人講故事，那麼葉限的原型，說不定也是來源於某位波斯商人。要知道，在中東名著《一千零一夜》裡，也有類似於灰姑娘和葉限的故事。《一千零一夜》成書於十五世紀，但最早的手抄本恰好是九世紀出現的，而且故事來源之一正是埃及麥馬立克王朝，勉強算是洛多庇斯的夫家。
換句話說，洛多庇斯的故事很有可能一直在埃及流傳，古埃及滅亡以後，它依然頑強地保存下來，改頭換面被收錄到《一千零一夜》的抄本裡去，被波斯商人講給段成式聽。段成式聽完以後，做了一番藝術加工，假托李式元之口變成南中志怪。後來此書西傳，回到歐洲，和中東民間故事以及古希臘民間故事合力融合，最終誕生出了灰姑娘辛蒂蕾拉——當然，這個傳播過程過於理想化，只能算是我的一個美好想像吧。
這姑娘走南闖北，橫跨三大洲幾百年時光，最終修成成果，可也是夠辛苦的。
這故事還有另外一個值得探討的文化細節。
葉限的故事背景，是在南中部落，而娶了她的國王，更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海外小國陀汗。這個故事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段成式為什麼要不辭辛苦地把它放到南中那麼偏僻的地方去呢？為什麼不能是長安或者洛陽或者任何一座中原城市呢？
咱們可以想像一下，如果灰姑娘/葉限的故事發生在中原地區，會是怎麼一番情景。
如果這故事發生在隋朝，灰姑娘參加了在長安城舉辦的皇家宴會，被楊廣看中，兩人相談甚歡。過了子時，她準備離開——準備離開？別逗了，皇城高深，豈能容你一個民女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皇權如天，君權如父，皇帝看中你了，你居然還想跑？今晚就洞房——這故事實在沒法講下去了。
如果這故事發生在唐朝，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搶自己弟媳婦的唐太宗，搶自己爹媳婦的唐高宗；搶自己兒媳婦的唐玄宗，還有一個娶了五胞胎姐妹的唐德宗。無論灰姑娘是參加哪一宗的宴會，別說鞋了，連人都跑不了。
不說隋唐，放到其他朝代呢？
比如說南北朝時代的齊朝，有一個皇帝叫蕭寶卷。灰姑娘參加他的皇家宴會，前景也十分不妙，因為這位皇帝是個戀足。蕭寶卷有個妃子，叫潘玉奴，天生一雙灰姑娘式的玲瓏小腳。蕭寶卷四處蒐羅黃金鋪在地上，雕成蓮花，讓潘玉奴翹著小腳在上面走，美其名曰「步步生蓮」。
在灰姑娘和葉限的故事裡，兩位姑娘都是以腳小而著稱。倘若她落到蕭寶卷手裡，一定會按照潘妃的待遇同等辦理，在從皇宮逃跑的一路上雕出蓮花，強迫她在上面奔跑。這……這還不如在後媽家幹活呢。
南北朝太危險，再往前數，漢代怎麼樣？
到了漢代這故事也沒法講。
漢成帝也是個戀足癖，他人生最大的樂趣，是抓著趙飛燕的妹妹趙合德的一雙玉足睡覺，不抓著睡不著。如果灰姑娘從他的皇家宴會逃開，不小心掉下一隻鞋來。估計漢成帝肯定是眼睛一亮，直接吩咐御林軍撲過去把她捉回來，把另外一隻鞋脫掉，抱到龍床上去當安眠藥了。
這還不算是最慘的，最慘的是落到漢武帝手裡。
漢武帝雄才大略，可是疑心很重，用法嚴苛。他最痛恨巫蠱之術，在位期間因為巫蠱之事誅殺了數萬人，就連皇后陳阿嬌、太子劉據、丞相公孫賀這些至親與心腹重臣，都因為被巫蠱牽連而遭遇滅頂之災。
你想吧。灰姑娘被施了魔法，衣著光鮮地參加了漢武帝的宴會，一過十二點，魔法失效，灰姑娘變回到普通女孩，急忙跑出皇宮，不小心遺落了鞋子一隻。以漢武帝的思路，他絕對不會覺得這姑娘可愛，肯定會指著那鞋子憤怒地嚷道：「我操，這是巫蠱之術啊！這鞋子肯定就是她故意留下來詛咒朕的啊！」
接下來，御林軍拿著鞋子在長安四周搜捕，終於找到了能恰好穿上這鞋的女孩葉限，不由分說，把她和她後媽和她後媽的三個女兒，還有她家親戚、後媽加的親戚、左鄰右舍，左鄰右舍的左鄰右舍，一口氣抓了兩千多人，悉數以巫蠱的罪名處死……
所以你看，無論哪朝哪代，跟皇帝玩落跑新娘，橫豎都是個死。
估計段成式在寫的時候，也碰到和我一樣的困難，想破頭也想不出，該如何讓葉限這個灰姑娘在中原王朝幸福地生活下去，於是心想算了，我他媽還是寫架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