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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伯庸
梁武帝年輕的時候,還挺勵精圖治。比如他曾經在皇宮門前設了兩個盒子,一個叫謗木函,一個叫肺石函。其中謗木函是給百姓用的,誰覺得官府有什麼不公正的地方,可以往裡投書。肺石函是給功臣官員們用的,誰覺得獎懲不公或者懷才不遇,都可以來這裡投訴。
後來皇上年紀大了,政治形勢開始不對勁了,全國湧現出了許多貪腐模範。
比如蕭衍有個弟弟叫蕭宏,他的侍妾足有一千多人,為了裝下這麼多人呢,王府建得如同皇宮一般。光是庫房就多達一百餘間,裡面裝滿了金銀財寶各地奇珍。
比如有個高幹子弟叫夏侯夔,史書說他「性奢豪,後房伎妾曳羅縠、飾金翠者亦有百數。愛好人士,不以貴勢自高,文武賓客常滿座,時亦以此稱之」。
比如還有一位地方官員,叫魚弘。號稱四盡,所到之處,水中魚鱉盡,山中麞鹿盡,田中米穀盡,村里民庶盡,比日本人都狠。別人質疑他,魚弘還振振有詞:「丈夫生世,如輕塵棲弱草,白駒之過隙。人生歡樂富貴幾何時!」
他還不是獨一份,當時還有一位徐君,在奢靡浪費上和魚弘齊名,並稱「北路魚,南路徐」。
有一位大臣叫賀琛,實在看不下去了。給皇上上了份直言奏章,語氣之嚴厲,比後世海瑞那封疏也差不了多少。
這份奏章主要談了四件事。
其一曰:「今北邊稽服,正是生聚教議之時,而天下戶口減落,關外彌甚。郡不堪州之控總,縣不堪郡之裒削,更相呼擾,惟事徵斂。民不堪命,各務流移,此豈非牧守之過歟!東境戶口空虛,皆由使命繁數,窮幽極遠,無不皆至,每有一使,所屬搔擾,駑困邑宰,則拱手聽其漁獵,桀黠長吏,又因之重為貪殘,縱有廉平,郡猶掣肘。如此,雖年降復業之詔,屢下蠲賦之恩,而民不得反其居也。」
這是罵地方官員瞎胡鬧,魚肉百姓。
其二事曰:「今天下守宰所以貪殘,良由風俗侈靡使之然也。今之燕喜,相競誇豪,積果如丘陵,列肴同綺繡,露台之產,不週一燕之資,而賓主之間,裁取滿腹,未及下堂,已同臭腐。又,畜妓之夫,無有等秩,為吏牧民者,致貲巨億,罷歸之日,不支數年,率皆盡於燕飲之物、歌謠之具。所費事等丘山,為歡止在俄頃,乃更追恨向所取之少;如復傅翼,增其搏噬,一何悖哉!其餘淫侈,著之凡百,習以成俗,日見滋甚。欲使人守廉白,安可得邪!」
這是罵官場風氣奢靡,胡吃海塞。
其三事曰:「陛下憂念四海,不憚勤勞,至於百司,莫不奏事。但斗筲之人,既得伏奏帷扆,便欲詭競求進,不論國之大體,心存明恕;惟務吹毛求疵,擘肌分理,以深刻為能,以繩逐為務。跡雖似於奉公,事更成其威福,犯罪者多,巧避滋甚,長弊增奸,實由於此。誠願責其公平之效,黜其讒慝之心,則下安上謐,無徼幸之患矣。」
這是罵皇上你太不會用人了,選拔任用的全是小人王八蛋。
其四事曰:「今天下無事,而猶日不暇給,宜省事、息費,事省則民養,費息則財聚。應內省職掌各檢所部:凡京師治、署、邸、肆及國容、戎備,四方屯、傳、邸治,有所宜除,除之,有所宜減,減之;興造有非急者,徵求有可緩者,皆宜停省,以息費休民。故畜其財者,所以大用之也;養其民者,所以大役之也。若言小事不足害財,則終年不息矣;以小役不足妨民,則終年不止矣。如此,則難可以語富強而圖遠大矣。」
這是罵國家財政出了大問題,開支太大,老百姓負擔太重。
每一件都是指著鼻子罵,從地方罵到中央,從吏治罵到財政,就差沒點名說皇上您這是在作死啊。
順便說一句,賀琛本人的履歷也有污點,當御史中丞時收受賄賂,買了公主的府邸,因此一度被免官。連他都看不下去,可見當時的風氣已經到了什麼程度……
蕭衍看到這份奏表,大怒,但他沒像嘉靖一樣直接把賀琛下獄,他走的是雍正《大義覺迷》路線,他深深覺得委屈,親自口授一份回函,逐條引用批駁,成就了一篇反反腐的千古奇文。
在批駁的開頭,蕭衍先給扣了個大帽子:「朕有天下四十餘年,公車讜言,日關聽覽,所陳之事,與卿不異,每苦倥傯,更增惑。卿不宜自ta茸,止取名字,宣之行路,言『我能上事,恨朝廷之不用。』」
「公車」是指公車令,它的一部分職責是「凡吏民上章,四方貢獻,及被徵召者,皆由其轉達」,說白了,就是類似信訪辦的職能,專接老百姓的舉報和上訪材料。「ta茸是指庸碌無能品格卑下之輩。
這段話的意思是:「別以為下面什麼情況朕不知道。朕當了四十多年皇上,天天接群眾舉報,跟你說的差不多,我就是沒時間看!現在你這麼說,讓我更迷糊了。你別跟那幫壞小子學,就想圖個虛名,回頭到處跟人吹噓說:我跟皇上直言相勸,可惜朝廷不肯聽。」
止取名字,宣之行路!
止取名字,宣之行路!
止取名字,宣之行路!
止取名字,宣之行路!
無數聲迴響在大殿房樑上繚繞,直指本心。
第一段話就先給賀琛定了性——你小子肯定不是真心為國家好,這是打算跟明朝那些官員學,要沽釣直名啊。
然後精彩的地方來了,蕭衍吹起進攻號角,開始了一連串氣勢洶洶的反問:
(說明一下,這篇反反腐奇文,《南史》和《資治通鑑》記載大同而小異,估計各有裁選。但主旨不變,這裡合併在一起)
「卿云『今北邊稽服,政是生聚教訓之時,而人失安居,牧守之過』。但大澤之中有龍有蛇,縱不盡善,不能皆惡。卿可分明顯出其人。」
你不是說地方幹部不靠譜嗎?雖然不可能個個清廉,但也不可能個個腐敗吧?你想說的是誰?你給朕說清楚。
「何不分別顯言:某刺史橫暴,某太守貪殘,尚書、蘭台某人奸猾,使者漁獵,並何姓名?取與者誰?明言其事,得以誅黜,更擇材良。」
直接告訴朕,是哪個刺史?哪個太守,尚書和御史台裡的壞人是誰?到處漁獵的外派幹部叫啥名?你給朕說清楚是誰!
然後皇上又反問:
「卿又云『百司莫不奏事,詭競求進』。今不許外人呈事,於義可否?以噎廢餐,此之謂也。若斷呈事,誰屍其任?專委之人,云何可得?是故古人云,』專聽生奸,獨任成亂』。何者是宜,具以奏聞。"」
你不是說朕身邊用人都不靠譜嗎?你給朕說清楚是誰!
「卿云『吹毛求疵』,復是何人?」
你說有人吹毛求疵,你給朕說清楚是誰!
「『擘肌分理』,復是何事?」
你說擘肌分理,你給朕說清楚是哪件事!( 註:「擘肌分理」的本意是分析事物細緻精準,賀琛在這裡的意思是沒事找事)
「治、署、邸、肆等,何者宜除?何者宜減?何處興造非急?何處徵求可緩?各出其事,具以奏聞!」
你說機關繁冗效率低下,哪個部門需要裁撤?哪個部門需要精簡?哪的工程項目可以下馬?哪的稅政可以緩行?你給朕說清楚啊。
蕭衍真是越說越傷心,滿腹全是委屈:
「若指朝廷,我無此事。昔之牲牢,久不宰殺,朝中會同,菜蔬而已;若復減此,必有《蟋蟀》之譏。若以為功德事者,皆是園中之物,變一瓜為數十種,治一菜為數十味;以變故多,何損於事!我自非公宴,不食國家之食,多歷年所;乃至宮人,亦不食國家之食。凡所營造,不關材官及以國匠,皆資雇藉以成其事。
你說朝廷奢靡,別傻逼了行麼?朕的生活已經很簡樸了好麼?祭祀用的牲口我不啥,朝廷宴請,只是四菜一湯。你若是覺得朕供養佛法太奢侈,別逗了!供佛的都是菜園子裡種的玩意兒好麼?一類瓜種個十幾種,一道菜做成十幾種味道,手法不同而已,用量還是一樣啊!不是公家宴會,朕和手底下的人從來不吃公費;凡是建樓修屋之類的,從來不用建設部的施工隊,都是自己掏錢雇。
「勇怯不同,貪廉各用,亦非朝廷為之傅翼。卿以朝廷為悖,乃自甘之,當思致悖所以!」
我告訴你老賀,官員有貪婪的有清廉的,但朝廷可從來沒給他們撐腰。你覺得朝廷錯了,自己心裡挺美是吧?先深挖下自己的思想根源吧!
卿以朝廷為悖,乃自甘之!
卿以朝廷為悖,乃自甘之!
卿以朝廷為悖,乃自甘之!
卿以朝廷為悖,乃自甘之!
無數聲迴響在大殿房樑上繚繞,直指本心。
蕭衍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滿懷怨念:
「卿云『宜導之以節儉』,朕絕房室三十餘年,至於居處不過一床之地,雕飾之物不入於宮;受生不飲酒,不好音聲,所以朝中曲宴,未嘗奏樂,此群賢之所見也,朕三更出治事,隨事多少,事少午前得竟,事多日昃方食,日常一食,若晝若夜;昔要腹過於十圍,今之瘦削才二尺餘,舊帶猶存,非為妄說。為誰為之?救物故也。」
老賀你說我應該倡導節儉……你知道麼?朕沒性生活已經三十多年了!臥室就能擱下一張床,宮裡都沒裝修。不喝酒,不聽音樂,三更就起床上班,不忙的時候幹到中午,忙的時候,一抬頭太陽已經偏西。經常一天就一頓飯,日夜都分不清楚了。朕原來肚子有十圍,現在瘦得就剩二尺了,不信你看我原來的褲腰帶還留著呢——你他媽知道朕多努力嗎?
罵了半天,蕭衍喘口氣,為這篇文章收了個高屋建瓴的尾:
「富國強兵之術,息民省役之宜,並宜具列!若不具列,則是欺罔朝廷。」
你光是批評有毛用,有沒有解決方案?拿出來,沒有解決方案的抱怨都是耍流氓,就是欺騙朝廷!
賀琛畢竟不是海瑞,哪敢指名道姓,又何來解決方案。在天子暴風驟雨般的批判下,他「但謝過而已,不敢復言。」 灰溜溜地退走了。
蕭衍罵完了,氣也消了。但是他還覺得委屈,這些人太壞了,自己這麼努力這麼節儉,還要挨罵,搞得心裡惡念未消,得用佛法消解。於是轉年他就去同泰寺,捨身出家。皇太子趕緊捐了錢一億萬,把他贖了出來。
贖回活動仍舊在同泰寺舉辦,公開講經,設法會,大赦天下,改元,搞得非常喜慶隆重。然後……「是夜,同泰寺災。」
這已經不是皇上第一次幹這種事了,當然,也不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