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順街裡的XX飛行】
「浪漫飛行」,是師大周圍我最喜歡的一家餐廳。雖然熟知師大地理環境的
人大概會發出不信任的疑問:「咦,你們那不是還有赫赫有名的龍應台的『紫藤
廬』嗎?還有諸多教授喜愛的『爾雅』?」
其實算算,我到師大來不過只有一年半的時光,而這一年半又大部分打轉在
愛情漩渦裡,滿眼都是和伊人牽手踅過的魅影,晃盪晃盪,師大附近的商店充斥
著無所不在的我們的過往;一直到我最近忽然夢醒,竟已是大二下學期,直有種
南柯一夢的錯覺,好像早該唱完了的驪歌,忽然從我們相遇的的南女突兀地伸進
大二的耳朵裡來。「嗯,那有沒有屬於我自己發現的地方呢?」非關伊人的,這
有點難,我的記憶體全沾滿了伊人的味,任何翻找的動作,總還是弄得漫天曖昧,
直又要拼出一個令我傷感的她。幸好,「浪漫飛行」,還有那樣的一個閒置的記
憶體。
吸引我走進一家餐廳最重要的因素,不是美食,而是沒人。沒人的店,冷冷
清清地門開曬著太陽,是我認為「最可愛的狀態」,大概是在宿舍待久了怕了,
對著烏鴉般群聚的黑色頭顱有著相當大的恐懼感,每當他們匝巴匝巴的聲響自我
頭頂橫越而過,我腦中的清醒與聰明立時去了大半,要到明天才能回復過來;因
此,尋找冷清的店家竟成了我離家北上之後,重要的大事之一,而浪漫飛行,就
是這樣走進我的生命裡的。
第一次來,是大一升大二的暑假。為著貪享和伊人共住一室的快樂,硬生生
地答應了暑假幫老師編書,而後又長長地、常常地感到後悔莫及的我,大概就是
這樣矛盾的傢伙,貪享快樂卻又打從骨子裡的慵懶。因此,在六月的期末考完之
後,我只去了台南匆匆地與家人打了個照面,又急急地回了台北,大舉勞動了好
友H與他女友,替我們搬了一個月的行李與存糧到新店的暫居之處。雖說是暫居
之處,其實是同學為我們騰出的雅緻的房間,位居新店與烏來的半山腰,落地窗
外滿滿的綠,時有投身殉情的鳥從中衝出撲通地撞疼了窗軟軟地落在陽台上,說
是山中別墅也不為過吧。
那時的我,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日落方起,日出而眠,伊人從研習班坐將
近一個小時的公車回到我們半山上的窩,我往往才剛醒,正垂頸盼望著她與她
帶回的熱食;這樣的作息幾乎將我們相處的時光錯開大半,因此,偶爾我會央求
她清晨叫醒我,讓我和她一起坐車到學校去,她上整天的課,我便在學校周圍閒
盪,有時在圖書館補眠時被冷氣凍著了,只好滿不情願地在泰順街、溫州街、師
大路一帶走路曬太陽。一次,由於決心尋找伊人文中提到的,「石榴殷紅的泰順
街」,才注意起街名,方知道原來我常遛達著的竟就是了;那靜謐而美麗的小街,
三四層樓的透天厝連連地排列過去,陽台上遍植的盆栽與款擺的五顏六色的衣
服,竟使我有了重置台南老家的錯覺,那種暖暖的陽光的味與家的充盈之感。因
此,看見敞著門的浪漫飛行,竟滿是感動地走了進去。下午三點,只剩下一桌客
人兩相對地小聲談話,前庭之旁一坪大的獨立小廊是完全空著的,兩方落地窗,
前有黃椰子樹的長葉搔著窗,以及鄰立著虎尾蘭、火鶴花,旁有些爬藤、蔓性植
物從隔牆的頂端婉轉多姿地垂下,當店主人為它們澆水時,拿著接了龍頭的橡管
整片地快速潑灑,落地窗也為此濛上了水珠,整面地緩緩滑動或等待被蒸發……。
我就坐在這空無一人的一坪大的廊裡,慢慢地花時間,等她下課一起回家。
店裡多置些漫畫與過了時的愛情小說、瓊瑤的舊作,因此我大多是帶了編書工作
所需的書籍來此閱讀,間或在筆記本上隨手記些生活感觸,自以為像個詩人似
的,也為著陪伴她的任務感覺充實。偶爾帶些圖書館借來的文學作品,亂讀一番,
波特萊爾的巴黎的憂鬱,連書皮都不見了的,只在書上用黑色鋼筆題上書名與作
者,連譯者都不知為誰,至於內容如何,當時經常與伊人吵架、陷身於感情波折
的我,壓根兒未讀到什麼,亂哄哄的心時時被狂喜與憂鬱輪番轟炸,其實是無心
去思考什麼的。
這時期還借了芥川龍之介的傻子的一生,因為這是她鍾愛的書。傻子的一生
之中的名句,當是開頭的「人生不如一行的波特萊爾」,首段令人驚艷的意象,
「在書和書之間蠕動著的店員」,像螞蟻一樣狠狠地咬囓了我。大部分的內容我
仍舊不懂,只對其中的幾個格言式的句子印象深刻,如「道德是方便的別名」,
這對於開始驚覺自己對她的情感方向竟是社會所認為的「背德者」的我來說,起
了自以為是的我的觸發,覺得「方便」這兩字下得真好,一如我之前在BBS上對拉
子網友說了「異性戀比較方便」的時候,她大大的驚嘆,只是芥川所指涉的範圍
更大,而我們小小的對號入座,竟也覺得被關懷了。
那段歲月,大抵是自傲又自卑的。驕傲的是我並不像同學們無所忌憚的玩,
對生命恆常抱著迅疾開落的憂慮的我,即使是在極歡樂的時候,也會莫名地湧起
「來不及」的憂慮,萬一我的生命像還來不及寫完的大報告,來不及吐出我醞釀
多時的果實便突地結局了,那種「惘惘的威脅」,但我當時的心境偏又十分紊亂,
像占卜出的結果說的「沒有回報的愛」,兩廂無所依靠的憂慮夾住我,又成了我
隱藏的自卑。所有我性格中的矛盾面也在這時通通跑出來庸人自擾,更何況我那
時幾乎是用著把自己肢解成小塊小塊地,讓螞蟻們馱著往不同的路徑去盤旋的激
烈,要將自己五馬分屍,於是走到哪裡都覺得不對,都覺得片面,入世或出世這
樣的舊命題竟又困擾著我,究竟是與同學們毫無思考餘地地在密室裡談論八卦比
較絕望,還是一個人從師大走到公館再從公館走回師大看滿滿的造物都暗沉了比
較寂寞?父母耳提面命的有錢的教授,和伊人自詡的藝術家,哪種比較偉大?又
,甚至,我期望自己偉大嗎?哪一種偉大?而人又能對自己期盼哪種偉大才是比
較純粹的,比較接近我想要的純粹呢?
雖說泰順街裡她愛的石榴其實我早已認不出來,我是個比較起來,愛樹甚於
愛花的人,因此對花名更是健忘非常,她從高中以來不斷教給我的植物名我且行
且忘,比較有把握認得出來的,依舊只有南女也有的阿勃勒,與她曾採給我的小
葉欖仁,由於那時我把她給我的小葉子壓在記事簿裡,葉子的形狀才能與記憶共
存;而泰順街裡與她關聯著的她的好友,那屬於她的「伊人」也已經畢業,唯有
「伊人」這詞彙仍時時地變換著指涉,多重意涵的趣味性,不停地生長出來。
2004.02.21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