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 作者:杜若
一
我是一個異物,很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這一點。
小時候我住在一所寺廟裡,從我記事起,就只有和尚與我作伴。
每天早晨,鐘聲在微濕的空氣中蕩漾開,我睜開眼睛,看見灰色的僧袍絡繹地從我眼
前經過。
很老的和尚,很小的和尚,年輕的和尚,中年的和尚。
我的生活裡只有和尚,所以一度我以為我也是一個和尚。
那是佛教興盛的年代,寺廟裡總是香煙氤氳。透過淡青的霧氣,和尚們像是融成了一
大團含混不清的灰斑。
他們早晚誦經,那種舒緩而單調的聲音,對我總有一種奇異的催眠作用。
「你真是一個異數。」有個老和尚對我說,「我活了一百多歲,只見過你一個。」
皺紋淹沒了他的五官,只有他的眼睛在他臉上留下兩點睿智的光芒。
他凝視我良久,長歎:「可惜,你沒有慧根!」
兩天後,老和尚圓寂了。
我有點兒難過,他是唯一一個跟我說過話的人。
別的和尚常常在我面前說話,卻都不是對我說的。
某天,兩個打掃院落的年輕和尚,站在我身邊,談論起一種叫「女人」的東西。我看
見他們的眉宇之間,跳動著一種奇怪的曖昧。我從來沒有在和尚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情
。
我忍不住問:「什麼是『女人』?」
可是他們都不理會,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我見到了他們所說的「女人」,聽說她是一個官家的小姐,
在寺廟裡齋戒,為她病重的母親祈福。
她走進院落,長長的裙裾在她的身後輕輕擺動。我發覺那種布料很特別,輕而柔軟,
在陽光下泛出奇異的光彩,就如同層層漣漪,波光粼粼。
多年後,當我熟知了人間的一切,我知道那是綢緞。然而當時我卻不知道,我的生活
裡,只有粗布做的僧袍,就像僧人的生活一樣,枯燥、單調、黯淡無光。
我著迷地注視她身上的衣裳,卻全然沒有注意到她的人。
直到她走到我的面前。
她站了很久,然後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的聲音裡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好像一隻手在我的心頭狠狠地捏了一下,我嚇了一跳
。當我抬起頭,看見她眼底的悲傷,我竟也忍不住跟著有些悲傷起來。
她的丫鬟跟在她的身邊,擔憂地看著她。忽然,丫鬟彷彿很驚喜地叫起來:「小姐,
看!多漂亮!」
她的手,好像是指著我。
可是我卻看不見她指的到底是什麼。我可以看見周圍的一切,除了我自己。所以我從
來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的,那時候我以為人人都是如此,所以也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奇
怪。
她凝神望著我,愁緒依然鎖在她眉間,然而一絲很淺的微笑,慢慢地浮上她的眼角,
就像一朵花,慢慢地綻放。
「是很美。」
她輕輕地撫摸我的身體,她的手溫暖而柔軟。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溫柔地撫摸過,這
感覺簡直讓我迷醉,我情不自禁地閉起眼睛。
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不見了那女子的蹤影。
她的祝禱沒能挽回她母親的生命,噩耗打斷了她的齋戒。微雨的早晨,我看見她素白
的身影從簷下匆匆而過,空氣中瀰漫著她留下的憂傷。
很多年的時間,在莫名的思念中過去,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然而她的影子從來也
未曾離開過我。
二
我的身邊,種了兩棵梨樹。
春天來臨的時候,枝頭開滿了梨花,有風吹過時,花瓣紛紛飄落,漸漸地積滿了四周
的地面,就像覆了一層白雪。
起先,廟裡的和尚總是打掃得乾乾淨淨。
我不喜歡他們那麼做,因為落花有一種悲傷的意味,讓我想起那個美麗的女子。
和尚漸漸地少了起來,聽說如今的皇帝不信佛了,寺院失去了往日的風光。廟裡只剩
下幾個老和尚,每天有氣無力地唸經。無人打掃的庭院,落花積了起來。潔白的一層,而
後枯黃,而後又覆上潔白的一層,週而復始。
無所依托的花魂,散落在週遭的空氣中,它們不停地閒聊著。
久而久之,我發覺它們的話題永遠只有兩件事——「修煉」和「來世」。
對這兩件事,我都沒有任何興趣,但我樂於聽它們交談,因為我一直都很寂寞。
可惜,它們也聽不見我說話。現在我終於明白,不是沒人願意理會我,而是沒人能聽
見我說話。我年復一年地沉默著。
那年,廟裡來了一個道士。
河東又河西,這寺院的廟產早已盡歸附近的一所道觀。道士們近來常到這裡來,他們
肆無忌憚地拿走了很多東西。廟裡只剩下兩個老僧,他們如常地念頌經文,彷彿對週遭發
生的一切,全無知覺。
這個道士,卻很特別。
他很年輕,看起來不會超過二十歲。他身上的道袍好像已經很久沒有洗過,覆滿了塵
土和污漬,然而他卻給人一種奇異的清潔感覺。
他的身邊跟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孩子的眼睛清澈透亮,就像以前來廟裡上香的貴
婦,項間戴的水晶。
我好奇地看著他們,不明白像這樣兩個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所破敗的寺廟裡?
道士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拍了拍孩子的頭,俯身跟他說了什麼。孩子歡喜地跑到
一邊去玩,道士便慢慢地走了過來。
已經很久沒有人打掃過庭院,地上滿是腐葉,道士毫不在意地坐了下來。
他側面的輪廓異常柔和,額頭光潔如玉。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就像廟裡入定的老僧。
當我又將陷入自己的迷思,他忽然開口:「你想成仙嗎?」
他的臉向前方微微揚起,就像是對著空氣發問。
然而他隨即轉過臉,看著我重複了一遍:「你想成仙嗎?」
我怔了一會,忍不住問:「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多年沒有開口,我的聲音乾澀而生硬,連自己也覺得陌生。
「當然是。」道士說,「是不是從來沒有人跟你說過話?」
「是啊。」我歎息了一聲,忍不住又問了一遍:「你真的能聽見我說話嗎?」
道士沒有回答,只是微微笑了笑。
我不由得歡喜起來,起先是一丁點兒,然後慢慢地蕩漾開來,佈滿了整個胸懷。經過
了這麼多年的時間,終於有人能聽見我說的話。
我脫口問他:「你是誰?」
道士說:「我是玉清子。」
「你從哪裡來?」
道士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種迷惘的神情。「我也不知道。」他說。然後他又一次提出了
那個問題:「你想修煉成仙嗎?」
我從花魂那裡知道修煉的含義,它們都期盼著得到仙緣,飛昇成仙,就可以長生不老
,不必再入輪迴。可是我想不想成仙呢?
我考慮了很久,問:「成仙之後,是不是就不會再感到寂寞?」
一絲驚異的神情從道士眼裡掠過,他長久地凝視著我。然後他說:「不,神仙也許是
這世上最寂寞的人。」
我大笑起來,「既然如此,為什麼我還要成仙?」
道士不說話,伸手輕輕地拍了拍我。他看起來只是一個弱冠少年,然而那瞬間他的神
情卻讓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和我說過話的老和尚。
「隨便你吧。不過以後你要是想成仙了,大喊三聲:『我想成仙』。我就會來找你。」
他站起來,好像是要走了。
我連忙說:「你能不能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點頭,「你問吧。」
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是什麼?」
道士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自己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小時候我以為我是個和尚,可是現在我知道不是。我甚至知道我不是一
個人,我不會走路,我沒有手,我說的話沒有人能聽見,我看不見自己。我本來以為我永
遠也不會知道了,可是我遇到了你,所以請你告訴我,我是什麼?」
道士默然良久,說:「也許你不知道,會更好?」
我固執地說:「不,我想知道。」
道士歎了口氣,正想回答我的時候,孩子跑了過來。他驚異地看看道士,又看看我,
問:「師父,為什麼你要和它說話?它能聽得見嗎?」
道士微笑,「它聽得見,它有心,所以它就能聽得見。」
孩子睜大了眼睛,「可是,它怎麼會有心呢?」
道士看看我,「所以它很特別。」
孩子好奇地看著我,一下一下地眨著眼睛。
道士牽起他的手,轉身走了,就像完全忘了我剛才的問題。
我很著急,如果他就這麼走了,也許我一輩子都等不到第二個人能回答我。所以我準
備大聲喊住他。
他卻忽然站住,回過頭,笑笑說:「梨樹,你是一棵梨樹。」
三
自從我明白我並不是一個人,我想過各種答案,有些甚至匪夷所思。
卻從來沒有想到過,答案如此簡單。
原來我只是一棵梨樹,原來春天裡覆滿我腳邊的白色花瓣,是從我自己身上飄落下來
的。
可是,我和我身邊那些春華秋實的梨樹並不一樣。
我有心。
那麼,為什麼我卻有一顆心呢?
日復一日,我不停地思索這個問題,卻始終得不到一個答案。
這年冬天,寺院發生了一場大火。廟裡只剩下最後一個老和尚,他在禪房裡,沒有出
來。
後來我想,也許他是故意不出來。
我身邊的梨樹,都在大火中死去,奇怪的是,我卻活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有
心的緣故?
斷梁的碎片掉在我腳邊,殘留的金粉記錄著這裡曾有過的興旺,然而現在,這裡只剩
下一片廢墟。
此後我更加孤寂。
四
我數著枝頭花落的次數,計算時間的流逝。
第十二個年頭,我認識了一隻蜜蜂。
每年花開的時候,都有很多蜜蜂來採蜜,我從未在意過。然而那一隻,實在很特別。
它不像是來採蜜的。它像一隻蝴蝶那樣,在空中上下翻飛。然而它只是一隻蜜蜂,所
以這情形看起來十分可笑。
當它飛累了之後,它停在我面前的一塊大石頭上。然後,它抬起兩根細細的前肢,像
人那樣,伸了個懶腰。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它驚跳起來,在空中盤旋著,警覺地四下張望。
我愕然地止住了笑,呆呆地望著它。
它來到我面前,死死地盯著我看。忽然它笑了,說:「原來這世上,不止我一個異物
。」
它的聲音嘶啞,很難聽。然而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跟我說過話,所以我並不在意。
我問:「為什麼是異物?」
它奇怪地看看我,「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很特別嗎?」它鄙夷地望著正在採蜜的同伴們
,「跟那些愚蠢的傢伙不一樣?」
我說:「是啊,是很特別。」
它似乎很高興,又像方纔那樣不斷地在空中飛舞。然而我卻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高興
的。
我問:「你在幹什麼?」
「我在汲取天地間的精氣,」它邊飛邊回答我,「我在修煉。」
修煉,為什麼每個人都要修煉?
「你想成仙?」
「是啊。」它忽然停下來,看著我問:「你不修煉嗎?」
「我不想成仙。」我想起那個道士的話,「做神仙太寂寞了。」
「哼!」它冷笑,「誰說的?那一定是個做不成神仙的人。」
是麼?我想起道士冰雪般的面容,將信將疑。
它重新飛舞起來,不再理會我。
我怔怔地看著它發呆。我想起那個困擾我很多年的問題,經過這麼久我才遇到一個同
伴,我不想放過這個機會。於是我問:「你知道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會這樣特別?」
它停下來,困惑的看著我。良久,它才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會想這樣的問題?
」它忽然不耐煩起來,「你可真是古怪。我必須專心,不專心就不能得道飛昇,你這些奇
奇怪怪的念頭會打擾我。也許我應該換個地方修煉。」
我不由擔心,怕它真的就此離去,這些年我實在太孤單了。我小心翼翼地說:「我不
會再問你這些問題,你專心修煉吧。」
它看看我,沒有作聲。我想它其實也很寂寞,所以它也並不是真的想要離去。
它一直在我身邊修煉,雖然它不再和我說話,然而望著它飛舞的身影,總感到從未有
過的踏實。
夕陽西下時分,蜜蜂們都要回巢了,它不情願地跟在後面。
我問:「明天你還來嗎?」
它狡黠地看著我笑,「你很希望我來嗎?」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是。」
它笑著飛遠,風中遠遠地傳來它的回答:「那我就來吧。」
整晚我未曾合眼,我莫明地緊張,擔心它會食言。我呆呆地望著明月從東邊升起,然
後劃過中天。靜夜中,我的心跳清晰可聞,我第一次如此確知它的存在。
東方初白,第一縷陽光灑在我的臉上。晨曦中,我看見它隨著蜂群迎面飛來。它看起
來那樣與眾不同,我不由得欣喜若狂。
從此,它天天都來到我身邊。
修煉的內容單調而枯燥,就像很久以前,僧人們念頌的經文。
有一次我問它,要這樣修煉多久?
它說:「我已經修煉了九十年,再有十年就可以幻化人形。」
它這樣說的時候,還扭動了幾下腰肢,就像一個妖嬈的女人。
我忍不住大笑。
它慍怒地瞪了我一眼,「等我能夠幻化人形,我就會成為世上最美的女人!」
我不明白幻化成人形又有什麼好?但是見它如此認真,我便不由自主地附和。
它又高興起來。它總是這樣,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當它在我身邊飛舞的時候,我微笑地看著,從未感到過厭倦。我想,我真的孤單了太
久。
五
時光,毫無滯塞地流逝。掐指算來,已是我和它相識的第十五個年頭。
她用手推我,「怎樣?」
我瞇起眼睛,她在我面前得意地轉圈。微風徐徐,衣袂輕揚,粉綠的軟緞裙在陽光下
有如波光粼粼。
「很好啊。」
她撇了撇嘴,「為什麼你只會說這一句話?」
我說:「因為真的很好。」
她又笑了,嘴唇像月牙兒一樣勾起,有如牙雕的面龐泛出喜悅的瑩潤。我不由得失神
起來,她真的是一個很美的女子。
五年前的記憶湧上心頭。
「我可以了!我可以了!」她赤身裸體地站在我面前,欣喜若狂地叫著:「你看,我
可以了!」
「我太高興了。」她抱住我,她溫暖而柔軟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我,她的眼淚浸潤了我的臉
。
我們誰也沒覺得那有什麼不對——我是一棵梨樹,而她是一隻蜜蜂。雖然她已經幻化
成一個女人,但我卻仍然是一棵梨樹。
然而,當我看著陽光下的她,卻忽然想起那時她白玉般的胴體,不由一陣眩暈。
她又變回原形,在我身邊飛舞,一如從前。我微笑地看著,也一如從前。
我問過她,為什麼還要繼續修煉?
她很認真地說:「幻化人形只是第一步,要想真正飛昇成仙,還要修煉很多年。」
我忍不住說:「成仙到底有什麼好?」
她沉思了一會,搖了搖頭說:「我也不清楚。可是做了神仙,一定有很多好處,否則
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爭著想成仙呢?」
我說:「你真的沒有想過,也許做神仙並不好?」
「為什麼你要這麼說?」她盯著我看,「你已經說過好幾次這樣的話,是不是你不希
望我得道成仙?」
我一怔,很久都沒有說話。
她忽然歎了口氣,「你總是有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心事。你總是想得太多,所以你什麼
事也不會去做。」
說完,她又繼續去修煉。
我覺得羞愧,她說中了我的心事。
我不希望她得道成仙,那樣她就會離開我。我已經習慣了她在我的身邊,回到從前那
種孤寂的日子,讓我感到有些恐懼。
她在陽光下飛舞,透明的雙翼泛出金色的光芒,在空中劃出一道又一道美麗的弧線。
我著迷地看著。
驀地,我湧起一陣衝動。我大聲說:「我希望你早日成仙,真的!」
她停了下來,靜靜地望著我,我也靜靜地望著她。
良久,她輕輕地說:「你放心,就算我成了仙,我也不會離開你的。」
原來她如此清楚我的心事,我的眼睛竟然有些濕潤起來。
六
我覺得一切都讓我心滿意足,可是她卻越來越沉默。
她常常一動不動地坐著沉思,我問她在想什麼,她總是不肯說。我覺得她眉宇間鎖著
一絲憂愁,這神情讓我也跟著憂愁起來。
有一天,她說:「你也一起來修煉吧。」
她已經很久沒有勸說我修煉,我直覺地回答:「為什麼要修煉?我覺得現在這樣也很
好。」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有些惴惴不安,我想,如果她繼續勸說,也許我真的會答應她
。
可是她沒有,她只是沉默地回過頭去,我不由悵然若失。
我想她一定懷著很重的心事,否則她不會在修煉的時候,不小心撞進蜘蛛網裡。我不
知道斷垣間何時結了一個蛛網,我聽見她一聲驚呼,抬起頭時,只見她懸於游絲。
天地間,生生相剋。
她雖然修煉多年,蜘蛛卻仍然是她的剋星。
她絕望的驚呼,像利刃劃過我的心頭。生平第一次,我後悔我未曾修煉,如果我能幻
化人形,就能救出她。此刻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隻黑色的大蜘蛛飛快地爬過去,朝她
伸出了毛茸茸的前肢——
那個時候,我聽見了一陣腳步聲。
雖然輕得像風聲,然而真的是腳步聲,有人來了!
後來我一直在想,那座廢墟,已經幾十年沒有人來過了,為什麼偏偏在那個時候會有
人來呢?也許那就是緣分吧!
來人是一個書生,看起來像是迷了路,逡巡著走了進來。
她在蜘蛛的身下掙扎著,我焦急地喊著:「救救她!求你救救她!」可是他什麼也聽
不見。
書生在我身旁站了片刻,茫然地四下望了望,然後轉身想要離去。
我們只有這個機會,我當然不能讓他走。我拼勁全身的力氣,折斷了一根枯枝,「啪
」地打在他頭上。
書生嚇了一跳,他困惑地移動目光,終於看見了角落裡的蛛網。
「咦?」
書生走過去,趕走了蜘蛛,救下了蜜蜂。
他把它捧在手心裡,善意地對著它笑。那笑容連我都感到溫暖,我從心底裡感激,他
真是個善良的人。
陡然,它飛起來,繞著書生,上下舞動。
我微笑地看著,就像以前看著它在我身邊飛舞。然而,這景象漸漸變得刺目,就如同
一根針,刺進了我的眼睛。
書生走了。它呆呆地望著那人消失的身影。
「他真是個好人。」
我默然不語,它的語氣裡有什麼讓我莫名地惶恐。
它有些奇怪地看看我,卻什麼也沒有說,又開始顧自修煉。
我一瞬不瞬地盯著它看,睜得眼睛都酸了,也不肯眨一下眼睛,彷彿生怕閉上眼又睜
開的時候,它已經不在了。
它沉思的時間越來越長,話越來越少,有時候它一整天都不跟我說話。它常常凝視書
生離去的方向,然後發出一聲歎息。我小心翼翼地掩飾自己的憂慮,好像全無覺察。只要
它還在我身邊,我就滿足了。
這樣過了很多年。那書生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我想他已經老去。我也已經活了很久
,一般的梨樹在我的年紀早已死去,而我的身體卻像年輕時一樣,毫無異樣。我不無得意
地想,畢竟我是一個異物,所以我才能陪伴它。
有天,當她又陷入沉思的時候,我忍不住說了出來:「你別再想他了,他說不定早就
死了。」
她吃了一驚,然後她回頭瞟了我一眼,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譏誚眼神。
我怔住了,隱隱明白我說了一句蠢話。
第二天,晨曦初現時分,我沒有看見它的身影。多少年來,這還是第一次。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它不會來了。
果然,這一整天它都沒有來。我夜不能寐地熬到了下一個天明,還是不見它的身影。
再下一個天明,依然如此……
她不辭而別,再也沒有回到我的身邊。
我懷著一絲希望,年復一年地等待著。一個又一個夜晚,我數著天上的星星,無法入
睡。當我再也無法容忍的時候,我大聲呼喚,四野回應著我悲哀的嚎叫。
我曾經度過很多年的孤單的日子,但那時我的心中並沒有這樣的牽掛。有時我會想起
最初遇見的女人,但她只是一段故作憂傷的記憶。我回想回想它和她,一隻蜜蜂、一個女
人,每一瞬間的音容笑貌,都像有一把利刃劃過。
它離去後的時間,對我失去了意義,我茫然地望著頭頂的白花凋落,懶得再去計算。
終於,在一個夢中,我大聲地喊:「我想成仙、我想成仙、我想成仙……」
七
我醒來時,發覺自己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我站在一個很乾淨的小院裡,我身邊是一棵桃樹,前面擺了石桌石凳。一個二十七八
歲的年輕男子坐在上面,他有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睛,就像貴婦項間的水晶。
我回想起夢中的情形,隱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我沉默著,等待有人來向我說
明。
過了好幾個時辰,年輕男子才站起身,他走到我面前,繞有興味地打量著我,說:「
你真的很有耐性。」
我不作聲。我曾經沉默過很多年,幾個時辰又算什麼呢?
他繼續說:「你不像我的師弟孟龍,他總是坐不住,過半個時辰就要玩。」他的眼角
露出一絲笑意,「孟龍走了之後,我們這裡只有我跟師父兩個人,真有點寂寞。孟龍在的
時候,我總覺得他吵,可是現在卻有點兒想念他了。連他都能得道,你一定就更沒有問題
了。」
我仍然不說話。
他詫異地看我:「你不會說話?」他抓了抓頭,「可是我記得,以前你跟師父說過話
的呀。」
我這才開口:「師父呢?」
他笑了,「原來你還是會說話的。」
我又問:「師父呢?」
他正要回答,院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他很高興地說:「師父回來了。」
隨著話音,玉清子走了進來,他肩上扛著鍬,手裡提著兩串竹筍。進門就說:「徒兒
,還不快接過去?累壞為師的老骨頭了。」
「我說我去,你又不肯。」年輕男子埋怨著,接過他手裡的鍬和筍。
「老在屋裡坐著,悶死了麼!」
玉清子走到石桌邊,坐了下來,然後抬頭看著我。
他的面容,與那時沒有絲毫的改變,依然年輕如弱冠的少年。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憊賴
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卻亮如星子。
「你終於來了。」他像多年前那樣,若有所思地望著我,「你真的想好了嗎?成仙之
後,也許你會更加寂寞。」
我默然片刻,然後說:「我想成仙。」
他又凝視我良久,忽然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愣住了。
我和它在一起很多年,可是因為只有我們兩個,所以說話的時候,從來不需要叫名字
。我這才想起,它幻化人形之後,經常到人世間去,也許它是有名字的,只是我沒有問過
,它也沒有告訴我。
「我沒有名字。」
玉清子想了想,「那就叫你『阿樹』吧。」
從那天起,我像人一樣,有了一個名字。
八
我和師父、大師兄秦風一起生活了一百年。
大師兄已經修煉千年,早可以得道,但他說他「懶得成仙」,我想,他也許是不忍心
拋下師父一個人。
我的二師兄孟龍已經得道,卻也不肯升入仙班,留在人間四處遊逛。每過十年,他會
回來一趟,他在的時候,院子裡就會格外熱鬧。他總想勸說師父跟他一起出去雲遊,大師
兄便會極力阻止。在那幾天,大師兄總是愁眉苦臉,好像二師兄回來是讓他很頭疼的事情
,但我知道,其實他心裡很高興。
師父和大師兄相處的時候,總是憊賴地嘻笑,全不像一對師徒。聽大師兄說,師父已
經修煉了三千多年,他本來早已經得道,卻因為玩耍真火,不小心燒掉一本天書,而不能
列入仙班。大師兄這樣說的時候,忍不住哈哈大笑。
然而,偶爾我看見師父獨自坐在院子裡,他的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際,臉上分明有一種
極深的憂傷,我便不免懷疑那種說法。
師父只在我面前才會流露出那種感情,也許因為那時我還是一棵樹,所以他會忘了我
的存在。
當我還是一棵樹的時候,雖然師父和大師兄都會來跟我說話,但陪伴我的,只有身邊
的桃樹。它只是一棵普通的桃樹,卻執意也要修煉,師父說,它還要五百年,才能與人交
談。
我卻不同,因為我是一個異物。
那個問題依然困擾我。我問師父:「為什麼會有我這樣的異物?」
師父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注視著我,眼中似乎有一絲憐憫。
這樣的眼神讓我有些不舒服,此後我便不再問。
我專心地修煉,渾然不覺時光的流逝。
夜深人靜時,它的身影就會浮現,依然像利刃一樣割痛我的心。我只有更努力地修煉
,才能壓制這種痛苦。
拜師的第十年,我幻化了人形。
我是一個英俊的男人,看起來像是有三十多歲。師父說,這是因為我做梨樹的時間太
久了,所以年紀大些。
我從銅鏡中,好奇地打量我自己。我想像它看見我時的表情,禁不住興奮莫名,竟有
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飛昇成仙了。
在第一百個年頭的最後一天,師父開啟了一罈酒。
酒是師父自己釀的,採集終南山的鮮果,在地下埋藏了百年。
泥封開啟,馥郁的香氣彷彿瀰漫了終南山的每個角落,琥珀色的液體注入白瓷酒碗,
在陽光泛著令人迷醉的光彩。
「這是你來的那天,為師釀成的,現在正好為你餞行。」
我一驚,「餞行?」
師父笑了,「傻孩子,你已經修煉完滿,明天就要飛昇成仙啦。」
大師兄也笑了,「阿樹,你是我們幾個人裡修煉最短的,可卻是第一個成仙的。」
他們的笑容裡,帶著一絲惆悵。
我還來不及高興,就已經感到了離愁。我很想說:「我不成仙了。」可是我知道它在
仙界等我,我要去見它。
第二天一早,仙界使者前來引領。
我進屋去向師父告別,他正閉目打坐,只是揮了揮手。
可是當我就要離開房間的時候,忽然聽見一句:「小心大神伏羲。」
我怔怔地回過頭,他依然低垂著眼皮,一動不動地坐著,彷彿那句話並不是他說的。
九
使者引導我到北天門,然後就化作一陣青煙消散了。
我茫然地站在門口,不知該如何是好。
「新來的?」
我聽見女子的聲音,轉過頭去。
她穿著粉色的裙子,赤著腳站在草地上,她的腳像白玉一樣,露珠從她的腳背上滾下
來。她望著我,目光淡漠。
我還是很高興,她是我在仙界遇到的第一個人。
「你一定是個法力卑微的小仙。」她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問:「你的師父是誰?」
「玉清子。」
「玉清子?」她想了一會,搖了搖頭,「沒聽說過。怪不得,使者會把你拋在這裡。
他們都只會趨炎附勢,如果你是二郎神或是西王母的門下,他們才不敢這樣對待你。」
我怔怔地聽著,二郎神、西王母、趨炎附勢,這裡是仙界。
等我回過神來,她已經轉身離去。她走路的姿態優美異常,就像一陣風拂過草地,輕
柔得不著痕跡。
我追上去,跟在她身後。
一路上,我看見無數的奇花異草,亭台樓閣,全都美麗無倫,令人目眩神迷。
悠揚的樂聲飄來,我朝花叢裡仔細地張望著,卻看不見一個人影。
女子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我:「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不知道該去哪裡……」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盤桓了片刻,「跟我來吧。」
她帶我到了山坡上,一條清澈的小溪跳躍著淌過如茵的草地,在一小片樹林中,建著
一排殿閣。她用手指了指:「你就先住那裡好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華麗的房子,呆呆地看了一會,才想起來問:「我應該住哪間?
」
「這裡的房子大多還空著,你喜歡哪一座,就住進去好了。」
我又怔了,「隨便哪座?」
「只要還空著,隨便那座都可以。」
我選了角落裡的一座,屋前屋後都種著梨樹。住在同伴之間,似乎能讓我安心些似的
。仙界的梨樹看起來倒也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後來我發現,它們四季都開著雪白的花。
那天領我來的女子,名叫紛飛,是蝴蝶仙子。
我經常看見她,在草地上翩翩起舞,蜻蜓仙子為她彈琴,黃鶯仙子輕輕哼著歌謠。她
總是不穿鞋,白玉般的腳趾踏在碧綠的草地上,就像滾動的明珠。
這裡的女人都很美麗,男人都很英俊,難怪有那麼多凡人想要成仙。
我想起它,在人世間時,它總為自己的美而自負,可是在這裡,它也許只是個尋常的
女子。
我還沒有見到它。當我問紛飛,有沒有見過它的時候,她回答:「這裡有許許多多的
蜜蜂仙,你連名字也不知道,怎麼找呢?」
我問了很多人,他們也都搖頭說不知道。我卻並不失望,我有無窮盡的時間,一定可
以找到它。
仙界的生活悠閒而單調。相識的仙子們,每天聚在一起彈琴、唱歌、舞蹈,看得多了
,也就覺得尋常。
我問紛飛:「難道你們一年到頭,就只做這些事嗎?」
「是啊。」
「不覺得無趣嗎?」
她有些奇怪地看看我,說:「我們修煉成仙,不就是為了一年到頭,只做這些事嗎?
」
她想了想,又說:「當然也可以繼續修煉,也許能成為上仙。不過我們的出身都很低
,很難再繼續修煉了。」
她的語氣總是平淡的,就像她臉上的神情。
仙界的人都是一樣的神情,似乎他們都已經沒有了感情。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的修煉
都得摒棄七情六慾,所以當他們得道的時候,就已經不會哭,也不會笑了。
紛飛問:「難道你不是這樣修煉的嗎?」
我搖搖頭。
「那麼,你怎麼可能修煉成仙呢?」
我想了很久,回答說:「也許,因為我是一個異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