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第二部:青梅 作者:杜若 轉自清韻書院
洛水河自白於山出,綿延千里,過孟州,申州,鹿州,一路向東而入渭水。只在申州
邊界略往南折了一段,堪堪從帝都城邊淌過。這段河寬逾百丈,水勢平穩,兩岸都有許多
人家依河建屋,世代居住。
河南的一條官道,從帝都城出直通到河邊,往西便是申州地界,往北則是水路,要坐
船了。於是在那裡建了一座亭子,叫做「折柳亭」,專門就是供官紳名士,往來相送。因
此這亭子每日裡都是人來人往,有不少還是帝都的權貴。岸邊的住民見了,也不以為意。
青梅一早端著衣服到河邊來洗,就看見折柳亭裡又有人在送迎。旁邊停著兩架馬車。
其中一架上插著面小旗,繡著黑底金紋的一隻鳳鳥,看起來很是惹眼,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然而那時候,帝都但凡有些體面的人家都喜歡在袍服車轎上裝飾此類圖紋,所以青梅也
沒有多想。顧自把杵衣棒掄起來,在青條石板上「梆梆梆」地敲打著衣服。
心裡卻在想,畢竟是有錢人家,迎來送往也要花上半天功夫,生在窮門小戶的人,一
天做不完的事情,哪裡有這樣的閒心?
一時又有些發愁,心裡計算著,家裡的幾件活計做了,不知道能不能夠錢把前三個月
的房租補上?房東林家倒是好心人,可他們也不是寬裕的人家,也不能總欠著。轉念間記
起欠鄉保林貴的債,也不知道什麼年月才能還上。忽而想起林貴和他手下的臉,竟禁不住
打了個哆嗦。
正想著,就見兒子小祀一路叫著「娘,娘」蹦著跳著跑過來。
「娘,娘你看,我找著什麼啦?」
小手攤開,原來是兩顆紫紅的野草莓。
「噢,真好。來,娘給你洗洗乾淨再吃。」便把草莓在水裡洗了洗,又抬起衣袖擦了
擦孩子額角的一點汗:「小祀乖,自個在邊上玩會,等娘洗完了衣服,回去給你蒸豆餅吃
,好不?」
「好。」
孩子答應一聲,又一蹦一跳地跑開了。
青梅看著他好一會,才回過頭又拿起杵衣棒。敲了幾下,忍不住在心裡難過,那孩子
身上穿的衣服眼見又短了一截,可是家裡這境況,如何能給他做新衣服?真不知道當初留
他在身邊是對是錯。難過了一會,開始盤算自己還有那件衣服能拿出來再改改的,想了半
天,竟想不出來。
「唉。」忽然抬頭歎了口氣,自言自語:「不如答應了張家算了。」
這麼一想,昨天孫婆子那張滿是褶子的馬臉彷彿又出現在眼前,正扇著兩片薄嘴唇在
說:「我說阮家姑娘啊,張家老二雖然長得差點,可是過日子麼,看的是人,你說是吧?
何況人家說了,只要你點頭,彩禮,這個數——」
伸出兩個手指頭一晃:「二十兩。阮家姑娘,你自想想,誰家還能給這麼多?」
青梅低頭不語。
孫婆子便又說:「我老婆子也知道,你阮家姑娘那是見過世面的人,只怕瞧不上張家
殺豬的出身。可是,叫我說呀,你也得為自己打算打算不是?你看看你現在這日子……」
說著往四下裡看看,搖搖頭,便不言語,只拿眼睛瞟著青梅。
青梅微微苦笑。
不用人提醒,她也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好過。然而她是苦慣了的人,其實也不大在意。
她親娘生下她就死了,四歲的時候她爹又娶了親。後娘起先還好,可是後來生了她弟弟,
冷言冷語也就免不了,又嫌她爹沒本事,家裡太窮,有時候就把氣出在她身上。她懂事得
早,知道忍著,她爹憐惜她,背地裡也常常安慰她。後來想想,那時的日子還算是舒心。
可是在她八歲那年夏天,她爹抱著一堆茅草上屋頂補漏,不想竟踩空了,一頭栽了下
來。那時她正挎著小籃在河邊洗菜,聽見鄰居來報信,扔了籃子就回跑。才跑到家門口,
就聽見裡面已經哭成一片,八歲的孩子,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後來鄰居們湊湊,幫忙把她爹給葬了。等她爹斷了七,她後娘就來跟她商量:「青梅
啊,以前家裡雖然窮,可是有你爹在,這日子總有的過。如今你爹他去了,以後咱們娘幾
個這日子可怎麼……」
她呆呆地聽著,不說話。
她後娘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猶豫了一會,說:「青梅,我娘叫我兄弟來接我回去住
,我想來想去,也只能回去了。可是我回去了,你怎麼辦呢?」
她咬咬牙,還是不說話。
她後娘歎了口氣,說:「孩子,我知道你心裡一定恨我,可是你替我想想,我能怎麼
辦呢?咱們家這麼窮,你爹他什麼也沒留下……」說著自己也難過上來,拿塊布巾擦著眼
睛。過了一會,又試探著問:「我昨天聽林家大娘說,城裡有個戚老爺,家裡缺使喚丫頭
,正差人在鄉間買女孩子,你看……?」
她依然低著頭,一動不動。
她後娘等了一會,見她不答應,就說:「也難怪你不願意,好好地誰願意去做丫頭。
要不,咱們還是再想別的辦法吧。」說著又歎氣。
青梅這時候忽然抬起頭,說了句:「我去。」
她後娘有些吃驚:「青梅,你可要想好了呀。給人家做丫頭,那是去伺候人,就算有
吃有穿,也比不上家裡……」
青梅打斷她,很肯定地說:「我去。」
第二天,青梅便在賣身契上按了手印,做了戚家的丫鬟。臨行之時,她後娘要她把賣
身銀子帶在身上,她不肯,她後娘便摟著她哭了半天,又叮囑了很多「萬事小心」之類的
話。她靜靜地聽著,彷彿無動於衷。
可是等上了戚家派來接人的騾車,眼淚卻像是開了閘,止不住地往下掉,一直掉了一
路。
她心裡明白,她後娘其實也不是壞人,她們娘家日子也不好過,多養活母子兩個已經
勉強,這又能怪得了誰呢?想來想去,覺得那就是自己的命。
所幸到了戚家便聽說,主母為人很和善,對下人甚好,這才微微鬆了口氣,覺得自己
命也不算太壞。
於是青梅在戚家一呆就是九年。戚家老爺那時任的是吏部督輔司正,是個不大不小的
官。戚老爺生性平和,並不是個熱衷的人,所以青梅在戚家呆了九年,便看著戚老爺把這
一個督輔司正做了九年。可是帝都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到了鄉間,那也是了不起的大官,所
以孫婆子說青梅是「見過世面的」,便指的是她在戚家這段日子。
做下人的日子自然是好也好不到哪裡去,然而戚家的人都還和善,並沒有特別為難下
人的,也算是不幸之幸,加上畢竟吃穿不愁,漸漸地青梅也覺得滿足。等到年紀漸長,心
裡也盤算,不知道將來能不能求到主母恩典,配給府裡的小廝,那也就能過上自己的日子
了。
可惜這樣的日子也沒能夠長久。
青梅記得那是帝懋四十四年春末的事情。那天早上她照例在夫人房裡伺候梳洗,忽然
聽見前院鬧哄哄的,戚夫人就吩咐丫鬟紅繡去看看。不大一會,紅繡驚慌失措地跑了回來
,臉漲得通紅,幾乎連話也說不清楚:「夫,夫人,不好了。老爺,老爺他,他他……」
戚夫人一聽,心裡明白是老爺出了事,不禁也露出著急的神色。看紅繡慌得說不出話
來,卻又安慰她:「別急,慢慢說,老爺他怎麼了?」
紅繡喘過氣來,才接著說:「剛才來了一隊禁軍,說是奉了理法司之命,將老爺帶走
了。」
戚夫人「騰」地站起來,臉上血色全無,連嘴唇也微微打著哆嗦。青梅悄悄把手裡水
盆放在一邊,只怕夫人撐不住跌倒,好扶住她。
然而過了一會,戚夫人又慢慢坐了下來,神情鎮定地吩咐紅繡:「再到前面去問問,
老爺是為了什麼被帶走的。」
紅繡去了又回來,沒問出來,說是誰都不知道。
戚夫人皺著眉,說:「理法司也不能隨便抓人,總得有個緣故吧?」想了一會,揚起
臉來吩咐:「給我備車,我要到叔老爺府上去。」
原來戚家老爺有個兄弟正是在理法司任職,這時候問他打聽消息自然最好。青梅看著
夫人,暗暗有些佩服,心想平時看著夫人只是個慈眉善目的婦人,沒想到真的遇上事情竟
然如此沉得住氣。
然而她們到了戚老爺兄弟的府上才知道,他們家老爺也被抓走了。戚夫人便問弟婦:
「那你知不知道,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被抓走了呢?」
「嫂子原來還不知道?金王,」弟婦遲疑了一下,向四下看看,才說:「金王倒了。
」
「噢。」戚夫人露出恍然的神情,然而臉色也變得很蒼白。「怪不得。」
弟婦歎了口氣,說:「咱們戚家是金王提拔起來的,說和金王沒有淵源都沒人信。如
今天下是他的——」手一指旁邊一盆開得雪白的牡丹:「聽說這個人手段厲害呀,只怕老
爺他們……嫂子,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戚夫人沉默了許久,方淡淡地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咱們,盡人事,聽天命吧
。」
回到自己府上,戚夫人便把全府的丫鬟都叫過來說:「你們也都知道了,老爺出了事
,能不能保得住我也說不上來。你們也都是父母生養的,我不想連累你們,這裡有你們的
賣身契,你們都拿去吧。老爺清廉,家裡也沒有什麼可以給你們,每人到帳房支十兩銀子
,你們各自回家去吧。」
丫鬟們聽了,登時哭成一片,有捨不得的,也有心裡偷偷高興的。哭了一陣,也就慢
慢地散去了。
只有青梅沒有走。戚夫人問她:「你怎麼不走呢?」
青梅跪下來,哭著說:「青梅不走,青梅陪著夫人。」
戚夫人歎息著說:「傻孩子,我已經過了大半輩子,經的看的多了,無所謂了。可是
你還年輕,還有很多日子要過,我怎麼能讓你埋進這裡呢?回去吧,回家去吧。」
青梅說:「青梅沒有家了,回去了也沒地方去,就讓青梅留下來陪夫人吧。」
戚夫人怔了怔,凝視她良久,歎口氣說:「好孩子,你還是先回去你鄉里去。如果老
爺保住了,那你就再回來。如果老爺他,他沒保住,那……」說著,自己也心裡一酸,落
下淚來。
青梅也哭:「夫人……」
戚夫人撐不住,一把摟過青梅,主僕兩個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團。
結果,最後青梅還是拗不過戚夫人,回到了鄉間。
雖然過了九年,但是鄉里變化並不大,鄉鄰還是那些鄉鄰。他們看見青梅回來,都很
高興,他們覺得青梅是在官宦人家見了世面回來的,便常常向她問這問那的。青梅有的時
候說幾句,有的時候就笑笑不答。
後來青梅就在村子附近一間尼姑庵裡替尼姑們洗洗衣服,有時候也幫人做針線,賺點
錢度日。再後來收養了小祀,日子也更加破敗,那就是又過了一年的事情了。
想得正出神,聽見孫婆子說:「我說阮家姑娘,張家的條件你還猶豫什麼?再者,也
不是老婆子多嘴,你看這村裡像你這樣的姑娘哪個不已經有兒有女了?啊對,你也有個兒
子了,只可惜吶,」說著把眼睛一歪,做出很不屑的神情來:「那是誰家的孩子都不知道
。」
這話極刻薄,青梅不由臉色一變。
青梅自從收養小祀,起先沒有什麼。後來有人提親,都不願意她拖著孩子,結果都不
成功,她也不以為意。誰想這麼一來,漸漸就有種謠言,說小祀是青梅與人私生的野種,
甚至還有人傳說,青梅就是因為生了這孩子而被戚家趕出來的,說得繪聲繪色,如同親見
。慢慢地連青梅自己也隱隱聽說了,她雖然自知清白,心裡也不免氣惱難當。
孫婆子自覺說得過分,便訕訕地把話拉回來:「阮家姑娘,你可別多想,我沒有別的
意思。我就是說呢,既然張家也願意要小祀,那不是最好嗎?」
這句話卻是說得青梅心裡一動,叫她覺得這樁婚事還有可取的餘地。然而待要點頭,
卻總是點不下去。她思忖一陣,說:「孫家婆婆,這畢竟是我的終身大事,容我想兩天,
成嗎?」
「成。」孫婆子極痛快地:「那就後天吧,後天我來聽信。」
說完閒扯幾句,走了。
孫婆子前腳走,就又有人挑簾進來:「青梅姐——」
青梅見是隔壁林家的小媳婦秀菊,心裡一喜:「今天怎麼有工夫過來?來,這裡坐。
」
秀菊笑嘻嘻地坐了:「想青梅姐了,就過來了唄。」
青梅笑了:「這妮子,倒會說話。」
笑了一陣,秀菊就問:「剛來的時候看見孫婆子從這裡出去,這老太婆不是什麼好人
,她來做什麼?」
青梅心裡正煩,就把張家提的親事說了。秀菊聽了,嗤之以鼻,說:「嗨,我就說那
個老太婆不安好心。張家那個老二,那是能嫁的麼?又髒又懶又笨,你怎麼跟他過日子?
還有,你沒看見,他走路這樣,說話這樣——」
說著站起來,學著張家老二的樣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嘴裡學著他含糊不清的腔調
:「青青梅……青青梅……哎,聽他說句話,能減一年的壽。」
青梅給逗得哈哈大笑,笑了一陣,又愁上心頭:「可是……」
「青梅姐,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你放心,你心地這麼好,老天一定會找個很好很好的
男人來娶你。」
秀菊說得雖然由衷,但青梅知道,那也不過是安慰。
「唉,哪裡會有什麼很好很好的男人來娶我?」青梅使勁敲打著衣服,心裡想著,「
不如就答應張家老二算了。起碼,不用成天擔心著欠人家的債……」
然而,雖然翻來覆去地這樣想,這樣的決心卻怎麼也下不了。
「喲,阮姑娘,原來在這裡躲著呢,叫爺們好找啊。」
冷不防有人在背後說話,聲音陰陽怪氣,實實地把青梅嚇了一跳。等回過身看清來人
,更是心驚肉跳。
眼前是個白胖的中年男人,一臉的壞笑,身邊六七個莊丁打扮的,也都不似善類。青
梅認得,正是鄉保林貴的管家林海。自從前年小祀生了場重病,青梅不得已向林家借了幾
兩銀子,一直都沒能還上。利滾利到現在已經翻了兩翻,林海十天半月便要帶人來催繳一
番。所以林海這張臉在青梅眼裡真如惡煞一般,連晚上夢見都會嚇醒。
青梅見是他,心裡登時七上八下。然而別無他法,只得福了一福,低聲招呼:「林管
家。」
林海也不言語,只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著青梅。青梅心裡發毛,只當他又是來要債的,
便說:「林管家,我家裡的情形你也知道,如今實在是還不出錢來,能不能再寬限寬限…
…」
「哎哎哎。阮姑娘,你看這是怎麼說的。怎麼一見我老林就准知道我是來跟你要債的
?」
青梅愣了愣:「那……」
林海咯咯一笑,拿眼睛一掃身邊的人,那些人便也嘿嘿地怪笑起來。他將身子朝青梅
湊了湊,說:「我是來給阮姑娘道喜的。」
「喜?什麼喜?」
「我們老爺說了,阮姑娘欠的銀子不要了,一筆勾銷。這不是喜事嗎?」
青梅不笨,知道他話裡還有話,心裡更慌:「那,林老爺想要什麼?」
「好。阮姑娘真是聰明人。那我就直說了,我們老爺說了,家裡針線上正缺人,要阮
姑娘過去做幾天針線。」
這話任誰都明白,「針線」是假,別有居心是真。青梅臉色煞白,呆了好一會,才戰
戰兢兢地說:「我,我手笨,怕做的活不合林老爺的心意。」
林海邪笑幾聲:「這附近誰不知道阮姑娘的針線手藝?要是阮姑娘手笨,那就沒有手
巧的人了。阮姑娘,別推了,跟我們回去吧——」說著,伸手便去拉青梅。
青梅心裡一急,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硬生生把林海的手給推了開去:「林管家,
林老爺要是真要我做針線,拿過來做也是一樣,有多少我都做。」
林海當著手下被青梅推開,登時變了臉色:「我說你這娘們還真不識抬舉。我們老爺
是看得起你才讓我來請你,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實跟你說了吧,今天你願意也好不願
意也好,都得跟我們回去!」
青梅看林海翻了臉,反而鎮定下來。她知道眼前的事情不能善了,索性橫了心,往後
退了兩步,凜然說:「林管家,林家我是不去的。你要是逼我,我就往後一跳,咱們一了
百了!」
林海臉色微變。洛水雖然平緩,然而河水極深。如果青梅跳了下去,只怕真的是一了
百了。然而他心裡雖然有些發虛,嘴上卻不肯鬆口:「好,你狠。你跳吧,跳了你的屍首
我也得拿回去給老爺發落。」
「這話真沒道理。她該你多少銀子,就能把一條命都賣給你?」
忽然間旁邊有人插話,青梅和林海諸人都是一愣。回頭去看,見不知道什麼時候圍過
來五六個人,為首一個年輕男子,也不過二十六七的年紀,負手而立,正看著這邊,想來
說話的人便是他。青梅見旁邊停著馬車,上插玄色鳳鳥的小旗,知道這些人就是剛剛折柳
亭裡那些人。
林海上下打量那年輕男子。見他眉目清秀,一身天青的袍服,腰間的錦帶上也繡著鳳
鳥的圖紋,看起來並沒什麼特別之處。然而看他氣定神閒的那份從容氣度,林海又覺得心
裡沒底。便試探著問:「這位公子面生,不知道是……」
年輕男子微微一笑,淡淡地說:「我不過是送個朋友從這裡過。看這姑娘可憐,所以
忍不住出來說句話。她就是該你的銀子,也不至於逼得人家去跳河,是麼?」
林海見他這麼說,立時又硬氣起來,嬉皮笑臉地說:「我們也沒有逼她。她欠了我們
老爺的銀子還不上,我們老爺叫她去做幾天針線抵債,這,也不能說過分吧?」
這話說得圓滿,雖然明知道有假,那年輕男子一時卻也無從反駁。沉吟了片刻,便問
青梅:「你欠他們多少銀子?」
青梅瞥了林海一眼,低聲說:「六兩八錢。」
「八兩。」林海大聲打斷:「六兩那是兩個月前的事情,這個月已經是八兩了。」
那人微微點頭,朝旁邊看了一看,便立刻有侍從模樣的人捧上一封銀子。他接在手裡
拈了一拈,說:「這裡是五十兩,總該夠了吧?」
林海臉色一變,冷笑幾聲:「你倒是夠大方。可惜,這銀子半年前就該還了,如今我
們老爺有話,只要人,不要銀子。」
那人一哂:「好。好一個要人不要銀子。既然是你們老爺說的,那你去叫他來,我跟
他說。」
林海「哈哈」乾笑兩聲:「你知不知道我們家老爺是什麼人?你算哪棵蔥哪棵蒜,也
想見我們家老爺?」
那人淡淡地說:「我不是蔥也不是蒜,我也不知道你們老爺是什麼人。我只知道,我
想見他,他就得來見我。」
這話語氣雖平,卻含著種不可一世的傲氣,林海被唬得一愣,忍不住又瞟了他幾眼。
然而他畢竟是橫慣了的,又正被挑得火起,當下梗著脖子道:「你別看我們老爺才是個鄉
保……」
「哦?」那人忽然眉毛一挑,露出一種孩子氣的笑容來:「原來你們老爺才是個鄉保
。」
林海「騰」地漲紅了臉,猛然提高了嗓門:「那是我們老爺圖清閒。我告訴你,我們
家姑奶奶是栗王爺的奶娘,連栗王都給三分面子,等閒的督撫想見我們老爺還沒那麼容易
呢!」
那人一愣,似乎也覺得意外,慢慢地斂起笑容。
林海咯咯笑道:「如何?知道厲害了吧?早跟你說了……」
他得意洋洋地還要往下說,那人忽然從腰間解下一樣物件,扔了過去:「你把這個拿
去。」
林海一怔,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塊玉珮。上好的綠玉,通體晶瑩,只中間隱隱有幾條
白色的花紋,竟剛好湊出個「白」字。只聽那人冷冷說道:「把這玉珮給你家老爺看看,
告訴他,立刻給我爬過來!」
林海臉色發白,抬頭瞥了那人一眼,忽然轉身就跑。
林海那幾個手下留在原地,面面相覷,不知所措。那年輕男子依舊負手而立,神態疏
閒。他身邊幾個侍從模樣的人,個個面無表情,就好像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視而不見似的
。青梅留意到在他的身後還站了個乾瘦的中年人,一把可笑的山羊鬍子,滿不在乎地抬頭
望著天。
青梅對眼前的事還覺得有些迷迷糊糊的。她隱隱明白自己是被人救了,救她的便是那
個年輕男子。青梅便偷偷地看他一眼,心裡想他是誰呢?她知道林家身份確實不一般,所
以他們才敢那樣為所欲為,如此說來,這個年輕男子的來頭必定更大。看他如此年紀便有
如此氣勢,大概總是出身世家吧。青梅思忖著,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不想他也正好轉過
來看她,兩人的視線一碰,青梅登時覺得彷彿是被張無邊無際的網籠住了一樣。青梅從來
沒想過有人的眼神是這樣的,不由自主地震動了一下。
那人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慢慢地走到她身邊。青梅連忙把頭低下。便聽那人問她
:「你,是這附近的人麼?」
青梅點點頭,說:「是」,聲音輕得自己都聽不見。
那人又問:「這個姓林的這個樣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吧?」
青梅抬起頭,剛想回答,忽然瞪大了眼睛。原來鄉保林貴和管家林海竟然真的手腳著
地,一前一後地爬了過來——
林貴爬到近前,高高捧著那塊玉珮,磕頭如搗蒜:「王爺!小人該死,小人罪該萬死
,小人實在是不知道王爺在這裡啊!……」
林海哆哆嗦嗦地跟在後邊:「王爺,小的是個不長眼睛的,小的就是個野人,不不,
小的就是個豬,豬都不如,你老就當看見堆豬屎,千萬別跟小的一般見識……」又對手下
喝:「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給白帝爺磕頭?」
白帝……白帝?!
這一句真不啻晴天霹靂。林家的手下張口結舌地望著那人,彷彿嚇傻了一般。呆了一
會,才「撲通」「撲通」地跪下,嘴裡不住地說著:「小的該死!」「王爺饒命!」……
青梅愣愣地看著他,忽然微微哆嗦了一下,連忙也跪下了。
那人也不理會,只是冷冷地盯著林貴。林貴依然語無倫次地說著:「小人該死,小人
養的都是瞎子,竟然連王爺都認不出來……」那人聽著聽著,忽然「噗哧」一笑,看看左
右說:「你們聽聽他說的話,說了半天,他的錯就是不認得我,不知道我在這裡。」
說著神情一斂,便要發落。就在這時,那個一直看著天的山羊鬍子中年人,忽然疾步
走到他身邊,低聲地說:「事涉栗王,王爺慎重。」因為離得近,青梅便聽得清清楚楚。
白帝看他一眼,便不言語。那中年人忽然對著林貴喝道:「說你笨也不冤枉你,到現
在你也沒弄明白。『解鈴還需繫鈴人』這話難道你就沒聽說過?」說著有意無意朝青梅瞟
了一眼。
林貴這才如夢方醒,連忙爬到青梅腳下:「阮姑娘,好阮姑娘,我真是豬油蒙了心,
才敢……唉,從今往後,我一定拿你老當佛祖捧著,只望你老饒了我這回吧,成不?我,
我給你磕頭……」
林海也跟著爬過來:「阮姑娘,不不,阮姑奶奶,我,嗨,我打你個不長眼的,我打
,我打……」說著,當真「劈裡啪啦」地扇起自己的嘴巴子。
青梅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看看平時像凶神似的人爬在自己腳底下,她又覺得解氣,
又覺得有些不忍心,呆呆地,也不知道怎麼辦。
那中年人睨著青梅的神情,笑著說:「這位阮姑娘,既然都是鄉里鄉親的,他們也認
錯了,你也沒出什麼事,不如就饒了他們。你說呢?」
青梅這時才明白過來。她心裡歎息,要饒了他們就饒了,這本來也不是她能作主的,
又何必要來問她?又想,連堂堂白帝也得顧忌這許多情面,也難怪林家橫行霸道。想著抬
頭又看他一眼,低聲道:「全憑王爺作主就是。」
白帝便說:「既然阮姑娘這麼說,那我就饒了你們。不過,你們記住,下次要再有這
樣的事情,可就沒有這麼便宜了。」
林家的人連連磕頭:「謝謝白帝恩典。」一時又給青梅磕頭:「謝謝阮姑娘留情。」
白帝略一點頭:「行了。」想想又說:「好好對待阮姑娘,別我一走,就把氣出到她
那裡。我還會差人回來查。」
林貴趕緊說:「王爺放心,小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萬萬不敢。」
白帝一笑,便轉身要走。
青梅連忙叫:「王爺。」
白帝停下來看著她,青梅說:「王爺大恩,民女也沒什麼可報答的,請容民女給王爺
磕幾個頭。」說著便叩頭。
白帝也不讓,等青梅磕完了,伸手扶她起來。忽然歎口氣說:「委屈你了。」
青梅先愣了愣,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及至看見他有些無可奈何的神情,才明白過來
。便說:「民女沒什麼可怨的。有王爺這句話,那就,那就……」說了好幾遍「那就」,
到底那就怎麼樣,也說不上來,只覺得心裡一熱一熱的。
白帝看著她,好像想說什麼,還沒說,忽然小小的一個人影撲到青梅懷裡:「娘,娘
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原來是小祀。
青梅看小祀一臉的汗,知道他肯定是從遠處跑回來,便拉了他說:「小祀乖,娘沒事
。剛才是有人想欺負娘,幸好有這位,這位恩人,小祀來,給恩人磕頭。」
小祀便趴在地上,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
白帝笑了,俯身去扶孩子,一邊問青梅:「這是你的孩……」話說到一半,孩子剛好
抬起頭來,臉對臉的瞬間,他猛然頓住,如著雷殛。臉色剎那間變得蒼白無比,人踉蹌地
後退幾步,彷彿搖搖欲墜。好幾個侍從都驚呼一聲「王爺」,搶上前去作勢要扶他。
白帝擺擺手,一雙眼睛仍然盯著孩子。彷彿不相信似的,又往前走了兩步,仔細看了
看,臉上的神情也不知道是驚是喜是悲。
青梅愣愣地看著,不明白何以有這樣的變故。
這時候白帝卻已經定回神,便問青梅:「這是你的孩子?」
青梅說:「是。」心裡想,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告訴他是從尼姑庵裡領來的?
白帝又問:「他多大了?」
小祀自己伸出五個手指頭,說:「小祀五歲啦。」
「小祀,小祀……」白帝喃喃地念了幾聲,彷彿還想說什麼,那山羊鬍子的中年人忽
然踏上一步,說:「王爺,吏部匡石兩位大人還在等候議事。請王爺盡速回府。」
白帝神情複雜地瞥了他一眼,點點頭。又看了那孩子幾眼,這才轉身朝馬車走。走了
幾步,忽然又回頭,問青梅:「你叫什麼名字?」
青梅臉一紅,低頭道:「青梅。」
白帝點頭,神情若有所思,好像想說什麼,但是末了只說了莫名其妙的一句:「我叫
子晟。」
青梅微微苦笑。天底下只怕沒有幾個人不知道白帝的名諱叫做子晟,可是天底下也沒
有幾個人敢直呼白帝為子晟。
白帝走了,林家的人也散去了,青梅便端著衣服,領著小祀往家裡走。一路上子晟的
影子都在眼前晃。到後來自己也洩氣,心想他走也走了,以後只怕也不會再見了,想他有
什麼用?還不如想想張家的婚事,到底要不要答應。可是想著想著,就又想了回去。於是
又想,現在滿天下的人都知道白帝將來是要做天帝的,像她這樣的小百姓,一輩子裡居然
能見一次天帝那是怎樣的福氣,多想想也好,等以後老了也好和家人說。可是心裡也知道
,這並不是想他的理由。想起他的時候,心底裡總有種暖暖,癢癢的感覺,也不知道是為
什麼。
這麼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走回家門口。結果看見門口停了一輛大車,裝的嶄新的家
什鍋碗之類的東西。林海正指揮著人往裡搬東西,一看見她回來就趕緊迎上來說:「阮姑
娘回來啦。」轉頭對個小廝說:「哎,你,快來,把阮姑娘手裡的盆接過去。」又對青梅
陪笑:「阮姑娘,我們老爺說了,把東面那三進的院子騰出來給阮姑娘住,三天,三天准
讓你老搬進去。可是今天實在來不及了,所以老爺讓我把這些東西搬過來,反正就三天,
你老先將就將就用著。成嗎?」
青梅愣愣地聽著,好一會才緩過來,說:「告訴你們老爺,說我謝謝他的好意。我用
不著這些東西,我只要往後,」頓了頓,本來想說「你們不再欺負我就行了」,話到嘴邊
又改成:「平平安安過日子就行。」
林海說:「那怎麼行?我們老爺說了,阮姑娘你老是白帝特地關照過的人,這可是咱
們村的榮耀吶。」
青梅怔了怔,她倒沒想到還有這一說。
林海又說:「你老看看,這些東西有什麼不合用的,我立刻叫他們去換。」
青梅歎了口氣,說:「這些東西我都滿意,不用看了。」說著便逕自往裡屋走。才走
到穿堂,就看見房東林家一家子整整齊齊地站成一溜,見她進來,便行禮:「阮姑娘好。
」
青梅嚇了一跳,失聲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連小祀也跟著說:「林家奶奶,你們都怎麼了?為什麼管我娘叫阮姑娘呢?你們以前
不是都叫她青梅的嗎?」
林家嬸子尷尬地笑笑,說:「以前是我們不懂事,不曉得阮姑娘是有福分的人……」
「嗨。」青梅急得跺腳,「快別這麼說,那算什麼福分啦?林家嬸子,你們還叫我青
梅就好。」
林家嬸子手亂搖:「使不得,使不得。阮姑娘是什麼人,我們是什麼人吶?」
「我,我是什麼人?我不還是阮青梅麼?」
青梅脫口而出。是啊,她算是什麼人?也就是和白帝說過幾句話而已,而且那個人只
怕現在已經把自己忘得乾乾淨淨了。這麼一想,心裡竟無端地痛了一痛。
林家嬸子還是搖手:「那怎麼行?那怎麼行?」
青梅心裡一陣難過,這日子還怎麼過?對那人而言不過是船過水無痕,她卻已經都不
是她了。忽然驚覺,心裡竟然隱隱有些怨他的意思,不由得歎了口氣,覺得自己真是忘恩
負義。
青梅悶悶地回到自己屋裡,哭笑不得地看見林家搬來的新家什,不倫不類地堆在這破
屋子裡。林家居然還派了兩個丫鬟過來,正忙裡忙外地收拾,看青梅他們回來,趕緊過來
伺候「阮姑娘」和「小少爺」洗臉,又要給捶肩捏背。青梅是苦慣了的,哪裡架得住她們
侍侯,忙推說自己累了,便讓她們回去。兩個丫鬟以為她是不滿意,登時蒼白了臉。青梅
見了,又只好打疊精神安慰她們,說自己只是想獨自歇會兒,絕不會趕她們回去,兩個人
這才離去。
青梅靜下來,竟覺得自己比平時忙裡忙外的還要累。她也不敢出門,就怕看見外面的
情形,只好從上午悶坐到下午,又從下午悶坐到晚上。好在還有小祀在,便有一搭沒一搭
地逗著孩子說話,好容易把這天過完了。
到了晚上,小祀睡了,青梅躺在床上,睜著兩隻眼睛想心事。
她想,張家的親事倒是不用提了,估計張家自己也不會再指望了。可是這種情形的日
子又怎麼過得下去?難道為了白帝說的一句「好好對待她」,自己就要這麼懸一輩子了不
成?
想到子晟,心又驀地跳一跳。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想起來的總是最後他說「我叫
子晟」的情形,覺得他的模樣很孩子氣,不像是權傾天下的人物。
想了一會又愁,心裡知道這麼想下去也就是徒然的沉淪。便強迫自己不要想,可是過
一會總又想回去。這麼反反覆覆地,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睡好。但是到了早上,到底有了決
定。
於是叫了小祀起來,一起收拾東西。
小祀就問:「娘,我們為什麼要收拾東西?我們要走嗎?」
「是,我們要走了。」
「那我們要到哪裡去呢?」
青梅停下來:「娘現在也不知道。」想了一想,說:「不過總有地方可以去的。」倒
像是跟自己說的,天下這麼大,總會地方去的吧。
他們可收拾的東西實在不多,只有幾件破舊衣服和幾副碗筷,一個小包袱也就全打進
了。等東西都收拾好了,青梅又覺得有些難過,畢竟也住了快兩年了,可是看看一屋子林
家搬來的家什,終於咬咬牙,下了決心。
便在這時,聽林家嬸子在外面喊:「阮姑娘,有位先生找你。」
青梅開門一看,竟是昨天白帝身邊那個山羊鬍子的中年人。青梅怔了一怔,忙將他讓
進來,請到上座。那人也不客氣,便坐了,抬頭打量著屋裡的家什,忽然「噴」地一笑:
「看來這林貴倒還盡心。」
青梅心裡想,他總不會是來看看林貴盡心不盡心的吧?一面泡了茶,無奈何,只好都
用了林家送來的茶葉茶具。坐定之後,便問:「昨天忙亂,還未請教先生貴姓?」
那人回答:「免貴姓胡,單名一個山字。」
青梅說:「噢,原來是胡先生。」
胡山捻著鬍鬚,慢吞吞地問:「恕我直言,看阮姑娘進退舉止言談不是鄉間風度,莫
非是家道中落?」
青梅歎口氣,說:「民女自幼出身貧寒。只不過曾在帝都戚老爺家為僕。」
「哦?哪個戚老爺?戚正淵?」
「不,是前吏部督輔司正戚鞅大人。」
「噢。」胡山目光一閃,便撚鬚沉吟,半天不語。
青梅心裡又想,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呢?沉默了一會,思忖著問:「王爺他……可安
好?」
「唔?」胡山彷彿一驚,想想才說:「啊,好,他很好。」說完又接著出神,也不知
道在想什麼。
青梅只覺得氣悶,有心想問,又不知道怎麼問,只得一邊陪著。悶坐一會,胡山終於
開口,說的第一句卻是:「阮姑娘,我是王爺的幕僚。」
青梅「啊」地應了一聲,也不明白他說這是什麼意思。
胡山接著又說:「對我來說,王爺是君,是主,王爺也是我的恩人。」青梅驚訝地看
了他一眼,見他精豆一樣的眼睛幽幽地泛著光:「你不用奇怪,我是王爺從死囚場上救下
來的人。」
「我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我時時事事都在為王爺打算,早已將自己置之度外。
有的時候,我做的事情別人未必會明白,可是必定是為了王爺。阮姑娘,你一定也希望王
爺好,對不對?」
青梅輕輕點點頭。
「那好,阮姑娘,請你立刻走,帶上這個孩子,立刻離開這裡。你不必知道這是為了
什麼,我只告訴你,這是為了王爺。」
青梅一怔,啞然地看著他。
胡山卻誤會了,他說:「我知道你捨不得走,你放心,我已經替你安排好了。我在端
州有所宅子,買來就是為了非常之需,連王爺都不知道。你就到那裡去住。我每年會從賬
上給你支去一千兩銀子,如果不夠,也儘管問我要。但是記住,永遠都不要回帝都,也永
遠都不要再見王爺。」
青梅輕輕歎了口氣,說:「胡先生,有勞費心了。其實你就不說這些話,我也要走,
你看,」手指著包裹,「我連東西都收拾好了。但是先生,有件事情我想請教。」
「請說。」
「你要我走,是不是與這孩子有些關聯?」
胡山說:「阮姑娘,這你不必問,你問了我也不會說。我只告訴你,你要想一生平安
,天家的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青梅點頭,說:「那好,那我就聽先生的。不過——」頓了一頓,才說:「我不去端
州,我也不要先生的銀子。」
胡山歎道:「你這又是何苦?」
青梅笑笑:「青梅有手有腳,天下之大,相信終有一個安身之所。」
胡山凝視青梅良久,然後說:「好。就隨姑娘心意。但是門口有車,無論如何,請容
胡某送姑娘一程。」
青梅一笑,心想,都到這程度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麼?不過要送就送罷。
於是拿上包裹,領了小祀便出門去,這才想起都還沒有和左鄰右舍道過別。青梅想別
的人也就罷了,秀菊和自己情同姐妹一般,如今要走是無論如何也該去說上一聲的。就和
胡山商量說:「胡先生,我有一個要好的姐妹,叫……」
話沒說完,胡山臉色微變。青梅詫異地回過頭去,就見一色純白駟馬拉的一輛馬車由
遠而近,上插玄色小旗,迎風招展,金線繡的鳳鳥,在陽光下格外顯眼。
二
子晟從車上下來,見青梅就站在眼前,一手拿著個包裹,一手拉著小祀。臉上露出詫
異的神情,問:「怎麼,你這是?」
轉眼又看見胡山站在她身後,臉色便微微一沉:「胡先生怎地也會在這裡?」
胡山反而很鎮定,說:「是。我來看看阮姑娘,見她要走,便想送她一程。」
「哦?阮姑娘要走?」子晟又看青梅:「為什麼?那林貴又為難你了嗎?」
「不不,不是,他沒有為難我。我只是,只是……」青梅覺得很難解釋,自己並不是
被為難才走的,而是……正在想著,聽見子晟說:「阮姑娘,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我們
可否到裡面去說?」
「啊?」青梅愣了愣,一時驚醒過來,連忙答應:「哦,好。」一面回過身想往裡走
。
一旁胡山忽然叫了聲:「王爺。」子晟便停下來看著他。
胡山木著臉說道:「王爺,我記得王爺昨天曾對我說,此刻應當是在召見鹿州諸侯。
」
這話說得很沖,竟頗有幾分責難的意思。子晟陰沉地看了他一眼,胡山卻一臉不為所
動的神情。有瞬間青梅以為他就要發作了,誰知他只是極忍耐地說:「胡先生,這是我的
一點私事。」
胡山臉一揚,朗聲對道:「天家無私事。」
子晟愣了愣,忽然笑了起來:「說得好,真不愧是胡先生。」胡山還要再說,子晟擺
擺手阻住他:「好了好了,先生要說什麼,我都知道。我只不過想與阮姑娘談上一談,好
麼?」
最後的一句,語氣極軟。胡山聽了,許久都不說話,末了長歎一聲,狠狠一跺腳,轉
身便走。子晟也不以為意,甚至倒像是鬆了口氣似的。青梅想不明白這胡山到底是什麼人
,子晟對他竟這般忍讓,一時看得發怔。
子晟見她愣著,就叫她一聲:「阮姑娘。」青梅方省悟過來,連忙福了一福:「王爺
請。」
到了屋裡,端了張椅子過來請子晟坐了,這才跪下見禮:「民女叩見王爺。」小祀也
跟著跪了。
子晟笑笑,說:「起來坐著吧。這也不是朝堂上,你這麼跪著,也不好說話。」
青梅便站起來,找了個凳子放在下首,拿捏著坐了。才坐下,又站起來:「民女給王
爺沏茶。」
子晟一擺手:「不用了。我說幾句話就走。」
青梅這才坐下。心裡揣度著,也不知道他要說什麼。想起方才胡山一再阻攔的態度,
彷彿是件要緊的事情,便不由得緊張。小祀走過來,依在青梅身邊,閃著一雙眼睛,看看
青梅,又看看子晟。
然而子晟卻半天都沒說話。手裡拿著桌上小祀玩的一個碎布頭做的小老虎,翻來覆去
地擺弄,眼睛也不看著青梅,好像在想著什麼。他不說話,青梅也不敢問,只好惴惴地等
著。
等了很久,忽聽子晟問:「這是你做的?」
青梅愣了一會,才明白他是在問那個布老虎,連忙說:「是。窮人家小孩的玩意兒,
叫王爺見笑了。」
子晟卻說:「做得挺好。我小時候我娘也給我做過。」
青梅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一時之間不知怎麼回答,思忖了半天,才說:「王妃的
手藝精緻,自然不是民女可比的了。」
子晟笑了笑,也不說什麼。便把布老虎放回桌上。略頓了頓,又問:「你家裡就你們
母子兩個麼?」
青梅答:「是。」
「你爹娘呢?」
「民女八歲的時候,爹娘就都過世了。」
「沒有兄弟姐妹?」
「有個弟弟。聽說跟著後娘改嫁了,十幾年不見,也不知道去了何處。」
「那你夫家呢?」
青梅臉一紅,低聲道:「民女還是待嫁之身。」
「哦?」子晟眉毛一挑,看著小祀:「如此說來,這孩子是?」
青梅摸著小祀的頭髮,輕輕說:「小祀不是民女親生。以前民女曾在附近淨月庵幫師
太們洗衣度日,小祀本是庵裡揀的孩子,聽說不滿半歲的時候就給扔在庵門口。民女見這
孩子可憐,後來便索性自己帶著他了。」
說著便想起那時在淨月庵裡,看著瘦小伶仃的一個孩子,整天就是獨個蹲在樹底下看
看螞蟻。那些尼姑也不甚搭理他,有的時候他連口飯也吃不上。她有的時候便把他叫到身
邊,逗著說說話。那時孩子才兩歲,平時也沒人和他說話,說起來結結巴巴,什麼也說不
清,過了好久,才能說得流利。有時候她也省點飯菜下來悄悄塞給他吃,孩子總是吃得很
快,一副餓極了的樣子,叫人心疼。有次她揀了個青梨給他,孩子也捨不得吃,揣在懷裡
,隔一會拿出來看看聞聞,一直捂了十幾天,最後爛了,還傷心了好久。
這麼一來二去,孩子跟青梅就極親熱,叫不知道的人看了,就跟母子倆似的。時間久
了,她也有些不是滋味,想想自己畢竟還是個沒嫁過人的姑娘家,便有心要躲開那孩子。
但孩子並不懂得她的心事,依舊小狗一樣粘著她,跟她說話。
青梅想來想去,覺得還是離開淨月庵的好,可是猶豫來猶豫去,總也恨不下心來。忽
然有天沒看見那孩子,起先她也不在意,可是一天兩天都沒看見,到了第三天,心裡就一
直空落落的,彷彿老懸著什麼事似的。熬到下午,青梅終於去問庵裡的尼姑,結果有人告
訴她,那孩子病了。她心裡「咯登」一下,轉身就往孩子房裡跑。
跑到一看,孩子躺在床上,臉通紅,直喘粗氣,拿手一摸,燙得火盆似的。那些尼姑
也沒請大夫,就拿庵裡自製的藥麵和了水餵他,孩子病得厲害,牙咬得緊,也不大餵得進
去,尼姑就不甚耐煩。她接過來,拿小勺一點一點地餵他,孩子仍是咽一小口,流出一大
半。
那天晚上她就摟著孩子睡的,只覺得摟著個炭火盆一樣。到了後半夜,忽然覺得哪裡
不對,一下驚醒過來。就著月光看懷裡的孩子,已經燒得抽筋,嘴角白沫都流了下來。青
梅一陣心慌,抱起孩子就去找庵裡的尼姑:「師傅,救救這孩子啊——」
那些尼姑半夜三更地給吵醒,便沒好氣:「生死有命,我們又不是沒救過他。」
「孩子還這麼小,師傅,可憐可憐他,給請個大夫來看看吧。」
「這時候,哪裡去找大夫?你好心,你就抱去吧。」
說著便把門關了。青梅知道求也沒有用,抱著他僵立在那裡,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
知道再不找大夫孩子就沒救了,可是她也知道這一抱去,只怕她就再也放不開了。就在猶
豫的時候,忽然聽見孩子在叫:「娘……」
那時孩子連眼睛都睜不開,卻忽然拉著她的衣角,迷迷糊糊地叫了聲:「娘……」
青梅猛然一震,心登時就軟了。她一咬牙,抱著孩子離了淨月庵。
小祀這一場病足足月餘,青梅把戚夫人賞她的一點積蓄都花完了,無奈又向鄉保家借
了些銀子。總算蒼天有眼,孩子又一點一點活潑過來。
青梅想著往事,眼睛不由有些發紅。小祀極乖巧地,偎在她懷裡,也不說話,眼睛一
眨一眨地看著她。
子晟看著她的神情,有些詫異:「那些都是出家人,難道對這孩子不好嗎?」
青梅輕輕歎了口氣:「那些師傅也都是沒帶過孩子的,能養活他就不容易。再說淨月
庵的香火也普通,自然,自然就不甚憐惜他。」
子晟點點頭,想了想又問:「你昨天說這孩子叫小祀?」
「小祀是我叫他的小名,其實這孩子是叫禹祀。」
「禹祀?你取的名字?」
青梅報赧地笑笑:「民女連字也不識幾個,怎麼取得出這樣的名字?聽淨月庵的師傅
說,揀了他的時候,他身上有個字條,便寫著這個名字。民女常想,這孩子家裡必定非富
即貴,才會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只是不知道他爹娘有什麼為難的事,竟忍心扔了他。」
「他爹娘就沒留下什麼印信?」
「除了這名字,就再沒有別的了。」
子晟微微點頭,便不再提。沉默許久,忽然又問:「那你許親了嗎?」
青梅遲疑了一會,說:「前天剛有人提了前頭殺豬的張家老二……」子晟便點點頭,
卻又聽她說:「可是還沒答應……」
子晟忍不住笑說:「那不就是還沒許親?」
青梅紅著臉點點頭。
子晟想了想,問:「那你以後怎麼打算?」
青梅說:「民女想離開這裡……」
「對了,你剛才就說要走。為什麼?這裡有人敢對你不好麼?」
「不不,不是。」青梅連忙說:「是,是他們都對民女太好了……」
子晟笑了:「這是怎麼說?」
青梅說:「民女出身低微,自小苦慣了……」
「那小祀呢?你也要他跟你苦一輩子麼?」
青梅怔了怔,低下頭不說話。
子晟也不再說。兩個人便各想各的心事。過了許久,子晟忽然說:「要不這樣吧,你
——」
說了半句又不說了,彷彿很是猶豫。青梅便抬頭看著他。子晟又想了一陣,才下定決
心:「你嫁給我吧。」
「啊?」
這句話對青梅不啻是石破天驚,一顆心驀然提到喉頭,落不下去,半天也沒有明白過
來。子晟卻是氣定神閒,他這時已經想好,所以話也說得極順暢:「你我也算有緣,不如
你就做我的側妃,這樣你們母子以後也有了著落,我也放心。」語氣平淡,就與尋常人家
上集市買了一斤鹽沒有兩樣。
「就這麼說定了。剩下的事情我會差人去辦。我很忙,就不再過來了。有什麼事情,
等你過來了再說,好吧?」
說著也不等青梅答應,便起身而去。
青梅呆呆地看著他走出去,心裡茫茫然一片,連起身相送都忘記了。她心裡反反覆覆
地想著他說的幾句話,覺得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又每個字都不明白。
良久,青梅推推小祀:「小祀,小祀,剛才王爺最後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啊。」
「他說什麼了?」
「他說要娘嫁給他啊。娘,那是不是以後他就是我爹了啊?」
青梅沒有理會他。她只覺得心裡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湧一湧地,彷彿是歡喜,也有
完全不能相信的興奮。
這麼說,他真的是那麼說了。
青梅這麼想著,幾乎忍不住要去掐自己一下,好讓自己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做夢。然而
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就好像覺得即使是夢也好,滿心裡只想尖聲大叫——
她,阮青梅,就要嫁給白帝了!
子晟從青梅家裡出來,在門口抬頭看了看天。陽光從正前方照下來,晃著眼睛,便微
微有些恍惚,不由得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轉眼卻見胡山從旁邊閃身出來,一揖,叫了聲:「王爺」。
子晟看他一眼,知道他其實一直都在附近等著。也不說什麼,只對駕車的侍從吩咐了
一句:「直接去栗王府。」便轉身上了車。
一時胡山也上了車,子晟這才解釋了一句:「栗王昨晚差人送來一張帖子,想是林貴
的事情已經傳過去了,要找我解說解說。」
胡山一哂,說:「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揚著臉想了想,又說:「倒是王爺,不
妨跟栗王提一提端州換防的事,畢竟端州駐防以前都是栗王經手。」
子晟略一點頭:「我知道了。」輕輕一跺腳。馬車便「吱嘎」一聲輕響,往前行去。
車上套的馬都是千里挑一的名駿,行走之間,既快且穩。子晟向外看了看,轉眼已經
離了村落,駛上回帝都的官道。
子晟回過身,往麂皮倚墊上一靠,卻並不看胡山,仰著臉說:「胡先生,你當初為何
告訴我那孩子死了?」
胡山木然回答:「淨月庵的尼姑就是這麼告訴我的。」
子晟淡淡地說:「以先生的能耐,豈會不知道那孩子仍在人間?」
胡山沉默了片刻,忽然長歎一聲:「不,我確實不知道。」
子晟看他一眼,知道他說的確是實話,便不言語,闔上雙眼,彷彿閉目養神。良久,
才輕聲歎道:「如此說來,這倒是天意了……」
「是。」胡山平靜地說:「這確是天意。」
子晟依舊闔著眼睛,說:「胡先生,我已決意要娶阮青梅為妃。」
胡山想了一想,慢吞吞地說:「廷尉司正虞簡哲膝下無兒無女,為人又忠誠可信,似
乎可以托付。」
這話聽來彷彿答非所問,然而兩人深有默契,初時不解,稍微一想,也就明白。子晟
睜開眼睛,笑著說:「多虧先生提醒!我倒沒想到這層。如此,這件事還要有勞先生了。
」
胡山笑笑:「這是小事,王爺何須客氣。」說著臉色又一凝,彷彿想到為難的事情,
欲言又止。然而想了一想,覺得還是應該說:「可是,王爺有否想過,或許,讓他們母子
一世遠離帝都才是最好?」
子晟默然。這個道理其實也不是沒有想過,然而這件事情,竟像是自己也不能作自己
的主。思忖良久,緩緩地說:「先生是否以為,我只是想留那孩子在身邊才提這樁親事?
」
胡山一笑,說:「不。所以我也不打算勸阻王爺。」頓了頓,仍然覺得有些話必須要
說:「可是王爺打算如何對待那孩子?」
子晟說:「先接到府裡吧。」
胡山搖頭:「只怕不是長久之計。」
子晟低頭不語,良久,方長歎一聲:「也顧不了這許多了,走一步是一步吧……」
青梅一整天都恍恍惚惚,如在夢中。心裡呆一陣,喜一陣,總覺得不像真的。有的時
候想起子晟是不是真的來過,心裡都覺得疑疑惑惑。便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問小祀:「你是
聽他那麼說了嗎?」
「是那麼說的。」孩子極懂事,並不覺得不耐煩,只覺得奇怪:「娘,你到底是怎麼
了?」
青梅也不說話,臉上又露出一種傻傻的笑來。看在孩子的眼裡,奇怪之外又開始擔心
,因為從來沒見娘有過這樣的神情。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門外有人喚了聲:「青梅姐。」
小祀認得這聲音,便急急忙忙地開門,拉著來人的手叫:「秀菊姨,你快來看看我娘
是怎麼啦?」
青梅遇見白帝,蒙白帝親口囑咐「好好對待」的事情早已經在附近傳遍。秀菊心裡本
有些躊躇,心想青梅已經今非昔比,不知道是不是還能像以前一樣把姐妹情分放在心上。
這時見孩子這樣,不由也著了急,反倒把心裡的顧忌都忘記了,一步邁進屋裡去:「青梅
姐,你怎麼啦?」
青梅卻好好地站起來,笑著說:「我又沒怎麼。」說著又嗔怪小祀:「你看你,一驚
一乍地,把你秀菊姨都給嚇著了。」
秀菊仍要再問一句:「你真的沒事吧?」等青梅說了:「我這不是好好的麼。」才鬆
了口氣。
便打量屋子:「喲,這麼多東西,都是林貴給弄來的呀?」
青梅點點頭,神情卻是明顯的心不在焉。秀菊看在眼裡,心裡不免微微一沉,心想人
富貴了果然是會變的。
然而青梅呆了一陣,忽然說:「秀菊,我有話要告訴你。」說著拉著秀菊的手坐了,
就跟以前一摸一樣。
秀菊心裡又一暖,便等著她說。誰知等了半天,她卻又不說了。秀菊笑著催她:「什
麼事啊?你倒是說吶。」
青梅又想了一會,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好,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別人。
」
說了這句,忽然又覺得多餘,心裡想,如果真要嫁了白帝,只怕是天下人都會知道,
又何況這個村子。秀菊卻有些被她的態度駭住的樣子:「你說吧,我絕不和人說。」
青梅又猶豫一陣,才咬咬牙:「秀菊,白帝……」才把白帝兩個字說出來,臉已經紅
透,再也說不下去。
秀菊推她:「青梅,你倒是說呀。」然而青梅捂著臉,低著頭,卻是一個字也不肯說
的了。秀菊大急,左右看看,忽然拉住小祀:「小祀乖,告訴秀菊姨,白帝怎麼了?他跟
你娘說什麼了?」
小祀說:「他就是說,他要娶我娘。我娘聽了以後就一直這個樣子了。秀菊姨,我娘
到底是怎麼了?」
然而秀菊根本就沒有聽見他後面的話。只聽了前面半句,她已經驚嚇得直蹦了起來。
白帝要娶青梅?!
秀菊平時在村裡,也算是個爽直有膽色的女子。然而以她的閱歷,白帝畢竟是太過遙
遠的人物,連見一見他都覺得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忽然之間聽說這件事,自然大驚失色
。但她立刻就鎮定下來,很快地在心裡想了想這件事,覺得是極好的事情,不由便為青梅
高興。
「看,青梅姐,我說過什麼來著?」秀菊很得意地說:「老天一定會找個很好很好的
男人來娶你的。」
聽了這句話,青梅慢慢地把頭抬起來,眼前彷彿又浮現出子晟瀟灑從容的模樣,臉上
不由得放出光采:「不錯,他真是個很好很好的男人——」話說出口,才猛然驚醒過來,
一張臉又羞得通紅。
秀菊看她的模樣,本來想打趣幾句,也不忍心了。陪著坐了一會,忽然又歎了口氣:
「『一入侯門深似海』,青梅姐,只怕我們姐妹以後再要見面就難了。」
青梅愣了愣。「一入侯門深似海」這句話她以前也是聽過的,然而此時聽見,卻像在
心裡猛地搗了一下,方纔的歡喜興奮忽然之間,彷彿都變成了深深的恐懼。她要嫁給白帝
了,從聽到這句話開始,她所想到的,就只有子晟。直到此時,她才省起,她也要進入到
一種她完全不知道的生活去了。
青梅想著,竟然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不自覺地把心裡的擔心說了出來:「秀菊,我好
怕……」
秀菊看她的神情,也明白了七八分,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樣排解她的恐懼,只有
輕輕拍著她的手背。過了很久,輕輕地說出一句:「青梅姐,別怕。命中注定,你是要做
一個和我們不一樣的人了。」
青梅原想,過上幾天白帝府上才會來人。然而第二天一早,來接她的車馬就到了門口
。幸而排場卻並不像想像中的大,叫青梅暗地裡鬆了口氣。只來了三輛車,駕車的侍從之
外,另有兩個丫鬟,兩個婆子。
幾個人見過禮,為首一個姓趙的婆子便說:「王爺命我們來接阮姑娘,就請姑娘隨我
們過去吧。」
說話的語氣淡淡的,臉上也沒甚笑容,青梅便覺得心裡惴惴地,連忙答應了一聲:「
好。」一手拉了小祀,另一手想去拿桌上收拾好的包裹。手伸出了,又頓住,忽然想到,
如今是要嫁到白府去,還要這些破舊衣服做什麼?這麼一來,手就僵在半空。
趙婆婆瞥了一眼包裹,便問:「這是姑娘要帶去的東西麼?」語氣依舊淡淡的。
青梅不由得心慌:「我,我可以帶去嗎?」
趙婆婆說:「姑娘要帶,就帶去,全憑姑娘的意思。」
「那,」青梅遲遲疑疑地說:「那就帶去吧。」
這麼一說,立刻有個丫鬟上前把包裹捧在手上,臉上也不甚有表情。青梅見了,略微
覺得安心。心裡想,這大約就是天家的風範了。
來接青梅的車不同於子晟那日坐的,要小好些,只套一匹馬,外罩青布的暖籠,初看
也不甚顯眼。然而一經入內,處處精雕細作,連坐榻上一色銀紅的倚墊,也繡的極精緻的
撒花,非尋常人家可比。車裡焚著一爐香,恬淡幽靜,是用作安神,然而青梅的心裡又如
何靜得下來?一路只是惴惴,也不知道到了哪裡,想要掀開簾子看看,卻又不敢。
車行得似乎甚快,只不過半個時辰的光景,青梅便隱隱覺得車彷彿已經進了一處宅院
。又過不久,車停下來,就聽趙婆婆在外面說:「請阮姑娘下車吧。」
便有侍從上來掀了車簾,一個丫鬟抱了小祀,一個扶著青梅下來。
青梅偷眼打量周圍,見是一處小院,也看不出是幾進,院裡種了幾株海棠,開得正盛
。青梅心裡疑惑,覺得還不如以前戚老爺的府上氣派。忽聽趙婆婆說:「王爺吩咐,請阮
姑娘在此地沐浴更衣。」
青梅一怔,這才留意自己身上的一件舊衣,還遠不如白府的丫鬟。心裡不免又有些慌
亂,幸而白府的人神情都淡淡的,彷彿什麼都不曾留意過。
這一梳洗更衣,足足用去兩個時辰。
青梅當年在戚府,逢節慶祭祀,也曾侍侯主母盛裝梳洗,然而此時由沐浴開始,便知
道用度規矩非一般富貴人家可比,自有一套程序。
等沐浴已畢,換上全新的月白紗地小衣,坐到妝台前。一頭長髮,如玄緞一般,直垂
到腰下。青梅的頭髮養得極好,在戚府的姐妹之間便頗多羨慕,是她最得意的事情。後來
離了戚府,日子雖然窮苦,然而畢竟是年輕女子,愛美之心尤在,所以仍是盡力悉心將養
。這時一經膏沐,黑亮如皂,連不甚多話的趙婆婆都忍不住讚歎了一句:「阮姑娘的頭髮
真好。」
又回頭跟旁的一個姓柳的婆子商量:「我看阮姑娘這頭髮,是不必用假鬃了。」
柳婆婆含笑點點頭。於是就有丫鬟捧過一件寶藍絲緞的長背心,青梅知道那是專供梳
頭的。穿上之後,趙婆婆便領著兩個丫鬟開始忙碌。給青梅梳的是望仙環髻,由正中分發
,梳成兩股,先在頭頂兩側各扎一結,然後將余發彎曲成環,發稍編入耳後,是年輕未嫁
的貴介女子常梳的髮式。然而看來簡單,卻是極難梳,直忙了大半個時辰,才算滿意。
便取過一根碧玉髮簪將頭髮固定,卻並不急著加上首飾,向兩個丫鬟說了聲:「拿來
吧。」
丫鬟去而復回,手上捧著一大一小兩個沉香木盒。打開大的,裡面是件淡青的羅裙,
趙婆婆取出來,幫青梅換上。又取出深青帶紅和鵝黃的兩根飾帶,披在身後。那羅裙本來
顏色樸素,並不起眼,然而一經點綴,頓顯華貴非凡。
這才打開小的盒子。裡面是一副首飾,耳璫,步搖,各色的珠花。先挑出一副垂珠耳
璫給青梅戴上,又在發間插一朵淺綠的絹花,最後取過一副金步搖。那是製作工細的一隻
金鳳,銜著長長的珠絡,戴上之後,幾欲垂肩。
趙婆婆退後兩步,相了一相,覺得滿意了,便說:「請姑娘起來走走看。」
青梅依言站起來。然而才走兩步就有問題。原來那羅裙的後擺拖曳在地,走起來並不
容易,青梅一注意腳下,便沒留意頭上的一支步搖,珠絡搖晃之間,鉤到了頭髮上。
青梅本能地伸手去拉,趙婆婆一見,連忙出言阻止:「別硬拉別硬拉。」然而還是遲
了一步,珠絡是拽了下來,鬢角邊的一綹頭髮也給帶了下來。
青梅怔了一怔,立刻漲紅了臉。她知道這麼一來,半天的力氣又白費了,心裡內疚又
覺自卑,覺得都是自己的錯,又急又難過,呆呆地站在當地,一時連話也說不上來。
趙婆婆卻是精於世故的人,一看這光景,立刻就說:「噢噢,都怪老奴,想得不周到
。這麼長珠絡的步搖是極難對付的,也難怪阮姑娘不習慣。」這麼兩句話,便把青梅的過
失卸下了一大半。青梅聽了,心裡一定,不由得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趙婆婆回頭又問:「我看還是換支短些的好,看看還有沒有了?」
丫鬟看了一看,答說:「還有一支金鳳釵,不帶珠絡的,我看也使得。」
趙婆婆想了想,點頭說:「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