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天舞第二部:青梅(二)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2 22:54:41

  白帝府邸,位於天宮西側。當初子晟的父親詈鴻獲罪離開帝都,原先的白王府就被收
回,後來賜給了青王,兩處並做一處成了青王府。所以,子晟由北荒扶靈回到帝都,另買
了宅第做王府,原來不過是個司正府,十分普通,這當然是因為當時的白王並不得意。等
到躍而為白帝,情況自然大不相同。這回輪到青王被逐,於是多年經營,已經很具規模的
青王府又被賜給子晟。子晟更進一步,索性又將旁邊兩處豪宅也一同買下。其時白帝權勢
炙手可熱,兩家主人巴結不及,出的價錢極低,沒費什麼就到手。三處打通,加以修葺規
整,頓成一座宏敞非常,巍為壯觀的巨宅。帝都隱隱有「小天宮」的說法,這固然有譏刺
其過於奢華的意思在內,但也沒有人真當一回事來挑剔,去碰那個釘子。
  這座「小天宮」門前照例熱鬧非凡,車駕轎馬,由東向西,擺得不見首尾。子晟便吩
咐車駕從西側門進,為省許多寒暄的麻煩。
  等到了內堂,早有僕人等候,趨前告知:「匡大人,徐大人和胡先生都在修禊閣。」
說的是吏部正卿匡郢,禮部輔卿徐繼洙,與胡山一樣,都是子晟極親信的人。於是更衣之
後,逕直向後園去。
  後園十頃大的小湖,湖中央填起小島,東西各有曲闌相連。修禊閣就是湖上一座水榭
。這都是原來青王修建的,子晟接過來之後,很自然地,拿來做了延見親信幕僚的所在。
  進了閣中,見三人正在品茶談笑。匡徐兩人都在四十五六年紀,匡郢極瘦,一臉精幹
之色,尤其一雙眼睛,顧盼有神,徐繼洙卻是個胖子,團團臉,生性有些木訥,然而為人
清慎,而且在子晟還是白王的時候就與他交好,所以也很得信任。
  這都是親信中的親信,熟不拘禮,看子晟進來,起身一躬,就算見過。子晟見他們神
色輕鬆,知道事情並不麻煩,於是笑著坐下,說:「難得我騰出這半天清閒,莫不是諸公
看著難受,誆我回來的?」
  胡山微笑,說:「事情不大不小,只是需要王爺回來商量商量,好拿個態度。」
  「不錯。」徐繼洙一面為子晟沏上茶,一面接口。不知怎麼,臉上有些忍俊不止的神
色:「事情不算很大,卻可說是天下奇聞……」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看匡郢:「還是
匡兄說吧。」
  三人之中,匡郢最善言,於是當仁不讓:「說奇聞不能算過。這六百里加緊,專差飛
報的軍報,居然是為了一隻雞……」
  一句話,把子晟聽得訝然。轉眼見胡山,徐繼洙臉上都微微帶笑,知道所言不假,於
是接著往下聽。
  「這事,其實還是出在東西二營。」
  這,子晟倒是早已想到了。端州原屬東府,其中譙明、涿光、邊丘三郡,地處險要,
為軍事重鎮。帝懋四十年東帝甄淳謀逆之亂平復,便將東府軍撤出,改駐天軍。然而不久
發現,這方法行不通。中土與東府,風土差別甚大,以至天軍人心浮躁,不安於職。再加
上由中土到端州,路途遙遠,軍餉開支也殊為可觀,於是自四十二年起又改為東府軍和天
軍一半對一半。
  但,這麼一來,又有新的麻煩。天軍自恃中土正系,自然不把東軍放在眼裡,而東軍
畢竟是強龍難壓的地頭蛇,又豈是易與的?這種地域風俗血脈的隔閡是最容易產生的,不
需要任何人從中攛掇挑撥,很自然地,端州駐軍就分成了兩派,俗稱東營和西營。
  此時說的事,出在譙明郡。譙明南有帶山,西有譙水,自來是重兵駐紮的地方。所以
此地人口不過四萬,駐軍卻也有三萬之多。自然也有東西營的紛爭,幸而統軍的趙延熙,
比較明白事理,不偏不倚,彈壓得很好,一直都沒有出過什麼大事。然而,因為東府將軍
文義巡查到了端州,趙延熙北往邊丘述職,不過十幾天的時間,就出了事。
  事情的起因,就是東營少了一隻雞。本來是再小沒有的事情,然而有人卻想起來說,
看見西營有個叫李升的早上提著一隻雞,很像少了的那隻。於是東營幾個人尋上門去,李
升自然不承認,兩下爭論起來,不免推推搡搡。既然在西營地盤上,東營的人當然沒有討
到便宜。
  結果當天晚上,李升和白天吵得厲害的幾個在值哨的時候,被人套了麻袋,扛到沒人
的地方,拳打腳踢一頓,又給丟了回去。這一來,西營自然不肯干休,一定要東營交出打
人的來。
  東營卻來了個抵死不認。既然沒看見臉,怎麼知道是東營干的?為什麼不是外面來的
人?為什麼不是西營自己的人?西營更有道理,駐營是什麼地方?外面的人怎麼進得來?
白天吵架晚上就被打,巧事也沒有這麼巧!
  吵得相持不下。這時趙延熙不在,自然是副將代職。這副將膽子卻很小,兩面都不敢
得罪,不知怎麼靈機一動,藉著也有外面人幹的可能,找了譙明郡守會同來辦,意思自然
是萬一有事好推脫。
  「誰知他膽小這郡守膽更小。不但膽小,而且是個不折不扣的渾人!」匡郢一面笑,
一面搖頭,這笑多少有點「不笑還能如何?」的意味在裡面:「也不知是聽了誰的主意,
想了個再餿不能的辦法——」
  跳神!
  這種設祭擺壇,求神問卜的法子,在民間確為盛行,然而竟至用到問案上,而且煞有
介事,只能叫人哭笑不得。而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眾目睽睽之下,那個所謂「巫仙」折
騰半天,好不容易指出的「犯人」,竟是營裡一個六十多歲,瘸腿駝背的打雜老頭!
  「其實這個主意雖然餿,可是想法卻不全錯。」胡山插了一句:「他想的是,這麼一
來,頂多背個昏聵的名聲,終歸還是兩邊不得罪。」
  「是。」匡郢接著說:「可是結果卻成了兩邊得罪。」
  這結果一出,兩邊都嘩然。非但沒平息下去,反而更激起事端,雙方都指對方做了手
腳,壞了「巫仙的法術」。愈吵愈烈,終於由吵而至動手。多年積怨,一朝而發,釀成一
場兵變,捲入數千人,死傷百餘人。
  匡郢繪聲繪色地說下來,直把子晟聽得啼笑皆非。木然半晌,才從牙縫裡迸出兩個字
來:「荒唐!」
  「王爺這話極是。」匡郢附和一句,又笑著說:「王爺可有留意,東西二營都不說跳
神荒唐,卻都說是『壞了法術』?」
  「這些兵士多從民間來。」徐繼洙接口:「所以對這些巫神之術深信不疑。」
  匡郢神情一斂,正色道:「可是這股風氣如今有愈行愈盛之勢,連帝都許多官吏家裡
,做起事來,也要先求神問卜。照我看,還是要設法一整。」
  子晟冷笑一聲:「怎麼整?根本是閒出來的毛病!」
  三人盡皆默然。這句話可謂一針見血。但是這話,只有子晟能說,也只有在這樣的場
合能說。其時天下賦稅,十之七八,由凡界或者天界凡奴所出。而天人之中,倒有一半,
不事勞作,鎮日游手好閒。天長日久,自然生出許多古怪花樣,如巫神之術,不過是其中
之一。歷代執政,都想了許多辦法,終歸治標不知本。這種情形,子晟清楚,另三人也清
楚。然而誰也不便接口,因為一往下說,就要觸及天凡兩界的根本。
  子晟自然也知道自己話說得衝動,不但衝動,而且無用。後一點尤其叫他無奈,回想
自己少年時代興正矯弊的種種宏願,如今也就只有消磨在親信面前,發幾句牢騷而已。這
番愁緒,下午被青梅一曲勾了起來,此時更是一股腦地湧上來。
  這樣心緒起伏,臉上難免陰晴不定。匡郢和徐繼洙看在眼裡,一齊望向胡山。因為知
道,三人之中,以胡山與子晟相交最久,也最深,所以希望胡山出言勸解。然而胡山卻深
知子晟的性情,知道這樣的情形,不打擾更好。果然,短暫的沉默之後,子晟很平靜地,
自己把話題轉回:「這件事情,雖然不算小,但也夠不上緊急軍報,怎麼會六百里加急送
來?」
  匡郢一笑,解釋說:「這又是那個副將。既膽小又沒肩膀,見出了事情,就發了加急
軍報。軍報也是語焉不詳,事情始末還是從趙延熙信裡知道的。到底是他聰明,他是出事
之後,趕回譙明。連夜寫了信,用信鴿直接送到申州,所以今天也到了。」
  「這就對了。」子晟點頭。端起茶盞,一面用碗蓋把浮著的茶葉,慢慢濾到一邊,一
面接著說:「這事情,郡守固然糊塗,那個副將也難辭其咎!如此小事,居然還要拉上郡
守墊背。趙延熙我知道,為人才具,在將官之中,都是數一數二,他怎麼會用這樣一個副
將?」
  這話問到了關鍵上。胡山用手捻著一把山羊鬍子,悠然答說:「這副將不是別人。王
爺可還記得,兩年之前,一個叫仲貴的人?」
  這麼一提,子晟果然想起來。這個姓仲的,原本是帝都城西一個混混。偏偏有個花容
月貌的妹妹,不知怎麼走了門路,送到栗王身邊,立成寵姬。於是憑著這層關係,投到軍
中。記得當時私下裡就頗多議論:「這樣的人都要塞,早晚成個禍害。」但,端州軍務向
由栗王主理,縱然知道,也只能苦笑。
  「原來是他!」
  一股欲怒不能的悶氣,出在手中的茶盞上,「碰」地一聲,重重擱在桌上。
  胡山微微一哂:「王爺何須為一跳樑小丑動氣?」
  這話刻毒。表面說的是仲貴,而實際上罵的是誰?不言自明。子晟莞爾一笑,便不言
語。
  匡郢趁這個空隙,把最重要的問題提了出來。「王爺,」雖然並沒有隔牆有耳之虞,
仍然略微壓低了聲音,語氣十分鄭重:「這件事情,是辦還是壓?」
  因為彼此極熟,所以問得非常直白。所謂辦,小事化大,壓,大事化小,如何取捨,
不在事情本身,而在各自的利弊。如果辦,也就是俗話說「拔出蘿蔔帶出泥」的做法,就
要看帶出的「泥」夠不夠份量?倘或沒有足夠的把握,拔不出蘿蔔反倒沾一手泥,自然得
不償失。子晟對這樣的「花樣」已然十分諳熟,想了想,先問一句:「你們的意思呢?」
  「辦不辦各有好處,還是要看王爺自己的意思。」
  這話自然是說三人合議的結果,認為兩方面都沒有足以定音的理由。但,以這樣的語
氣,其實是略微傾向於辦,因為如果真的兩者均等,那麼為了求穩,通常總是取不辦。然
而不管怎樣,要先聽子晟自己的態度,才能有所決定。
  子晟微微頷首,良久不語,只是若有所思地用三根手指慢慢捻動面前的一隻茶盞。三
個人都知道他這樣的神態,是心裡有難以決斷的事情。所以,都默然不語,不去打擾。
  然而,沉默又再沉默,考慮的時間十分長久,仍然沒有決斷,讓人心裡不由有些詫異
。徐繼洙先沉不住氣,試探著說:「如果辦,拿過端州軍務應該沒有問題。」
  這句話說得不高明,匡郢和胡山同時掃了他一眼。果然,子晟下了相反的決心:「不
必。還是壓了吧。」
  本來就是兩可的事情,所以也沒有太大的異議。只有匡郢比較偏向辦,所以略微不甘
,想了想,說:「王爺,端州軍務還在其次,主要是……」
  說著右手兩指一張,擺成一個「八」字。指的是栗王,因為栗王濟簡,排行第八。
  「最近幾年,越來越喜歡攬權。這,王爺不會看不出來。所以,我以為此事也不失為
一個時機。」
  子晟神情陰鬱,看得出心中確實有所不滿,然而沉默片刻,仍然搖頭:「還不到那種
地步。」說著,遲疑了一陣,輕輕歎道:「父王兄弟十一個,如今只剩三個……」
  言出由衷,徐繼洙是第一個,連匡郢也不禁動容。惟有胡山,極快地看了他一眼,卻
沒有說話。
  定下來『壓』,接著就討論如何壓?首先是糊塗郡守和副將仲貴。「郡守當然不能留
任。至於仲貴,」說到此人,子晟臉色微微一沉,思忖片刻,說:「既然不打算辦,也就
不用調,有趙延熙這棵樹在,讓他接著乘涼吧!降一級還留在原處。這樣,栗王也不至於
說話。」
  餘下的事裡,最重要的是該派一位欽史前往安撫。此人應當老成持重,能夠辦事,不
會再生事端,又不宜品階過高,因為會顯得帝都對此事大驚小怪。匡郢主管吏部,當然先
聽他的意見。
  匡郢想了想,提出一個人選:「毛顯如何?」
  毛顯是御工司正,這是個閒職,所以離開幾個月也不要緊。子晟和胡山還在考量,反
倒是平時思慮較慢的徐繼洙第一個反對:「他不合適。」
  「怎麼?」
  「他與馮世衡有過節。」
  「哦——」經過提醒,都想起來,五年之前,毛顯與同為御工司正的馮世衡打過一場
口舌官司,最後鬧到馮世衡調出帝都。馮世衡與趙延熙是同鄉,私交極厚。如此,讓毛顯
去自然不合宜。匡郢點頭:「不錯,是我疏忽了。」
  接著又提幾個人,不是為人有欠持重,就是另有要務,不能前往。匡郢見一時想不出
合適的人選,正想說,這不是很急的事情,不防明天到吏部讓屬下檢一檢再說,胡山卻徐
徐地開了口:「王爺,我倒是有個現成的人選。」
  「誰?」
  「戚鞅。」
  「噢!他——」子晟想了想,連連點頭:「不錯,就是他吧。他現在是虛領的督輔司
正銜,正好,這件事情辦完,可以轉到……」
  說著轉頭問匡郢:「北桐府吏是不是還空缺?」
  「是。」
  「那好,就讓他轉到北桐府吧,那裡不錯。」
  匡郢啞然。北桐當然不錯!民風淳樸,富庶安寧,是出了名的福地。所以北桐府吏一
空,走了各種門路想要這位置的人絡繹不絕,過了月餘還沒有定下人選。然而,令匡郢驚
疑的,並不是子晟輕易地就決定了這件事,而在於戚鞅一個金王舊屬,什麼時候與白帝攀
上了這樣的交情?更可慮的是,自己竟絲毫不知情!然而,看子晟的神色,匡郢知道此時
不宜提出這樣的問題,心裡打定主意,要等有了機會,私下裡好好地探探胡山的口風。
  正事談完,又閒聊一陣,匡徐兩人各有要務,不久便起身告辭。他們一走,子晟與胡
山獨處,言談又更加隨意。
  「我也算是坐朝柄政的一方天帝,連個混混也不敢處置!」
  胡山笑笑:「其實王爺的『不敢』,和栗王的『敢』,完全是同樣的道理。」
  這道理子晟當然也懂,因為懂,所以更悻悻然:「自從金王下去,這幾年他插了多少
人進來?到底要到怎樣的地步才能罷手?這樣鬧下去對他自己又能有什麼好處?」
  胡山覺得,這是明知故問。但這倒是不錯的機會,可以把話說透。於是用極平靜的語
氣點破:「王爺受封的是西帝,不是儲帝。這一字之差,就是栗王心裡想的『好處』。」
  子晟臉色有些蒼白。天帝對自己的態度,讓他感到難以釋懷的,就是這件事。從表面
上看起來,西帝的尊榮不在儲帝之下,但一字之差,名不正則言不順。然而再想下去,立
刻觸到心底一段極深的隱痛,數年前的往事從眼前一晃而過,不覺有些恍惚。
  但,只不過片刻之間,神情又變過了,變得很平靜地,思慮著說:「栗王這樣鬧,究
竟是什麼意思?他如果真要攬權,就不該弄這些奇奇怪怪的人,胡作非為。」
  這個問題,胡山早已想過,所以立刻就有答案:「栗王的意思,無非是要『鬧』,因
為『鬧』,才能夠『亂』。如果論正途上的才具,他絕對不是王爺的對手。這,栗王自己
也很清楚。所以,他才要攪一攪混水,攪亂了,說不定就有可乘之機。」
  子晟點頭,隨即輕歎一聲:「如果這樣下去……」
  胡山果斷地接上:「王爺當早做打算!」
  「為了他?」子晟看著胡山,極有自信地說:「不必。」
  胡山一笑:「我說的不是栗王。栗王不足慮!」
  這話大有深意,栗王不足慮,那麼誰才是可慮的?想到這裡,只覺得隱隱的一股寒意
從心底升起。沉默良久,輕輕吁了一口氣:「先生過慮了。」
  「是我多慮當然最好。」胡山知道已經說得足夠,於是把話略為轉開:「王爺對中土
軍務如何看?」
  「這,」子晟想了一想,說:「我也有打算,但是不急在一時。」
  「不錯,這不能急。但是現成有一個大為可用的人,王爺不可不留意。」
  「誰?」
  「虞簡哲。」
  三字入耳,子晟的神色頓時變得陰沉。其實這是很明顯的事情,在胡山提出讓虞簡哲
認女的時候,就應該想到,然而,自己卻在此刻才明白到胡山的機心。這不能不讓他產生
一種莫名的不快。
  胡山坦然說:「虞姑娘是虞姑娘,王爺不必往一處想。但有了虞姑娘,虞簡哲必然更
心向王爺。我為王爺計,這件事,百利而無一害!」
  子晟看著胡山,忽然之間,展顏一笑,語氣非常輕鬆地回答:「先生不要多心。我明
天就把奏章遞上去。」
  
  
  這份奏章當然不會不准。
  三天之後,旨意降到虞府。這是已經等了很多日子的事情,然而,當青梅聽著欽史念
到「……茲以廷尉司正虞簡哲之女,端莊賢淑,著封為白帝側妃」,還是不由有種恍惚的
感覺,彷彿不能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是真是幻?
  旨意到達的當日,白府送的定禮也到了。送定的人是白府的大管家季海,媒人請的是
徐繼洙,自然也要作陪走這一趟。
  單看禮單,定禮也沒有什麼特別。白銀千兩,絹百匹,六樣鑲金嵌玉的器皿之外,也
與民間一樣,有三牲和糕點。但天家風範,精美之處,就不是民間可以想像的。文定之後
,吉日也定了下來,在六月十六,恰好是一個月之後。
  到了五月二十八,是定下納徵的日子。這是大定,花樣並不比文定更多,只是數量上
翻了兩翻。又過三天,仍是季海,過府請期,早已定下的吉日,這才算是正式告知。
  「王爺果然看重你。」虞夫人顯出很欣慰的神情:「三書六禮,一點都不馬虎。」
  青梅心裡也覺得歡喜,但又有疑惑:「不是說,側室不能用書禮嗎?」
  「也不全是。」虞夫人想想說:「貴妃入宮,用的就是書禮。」
  青梅聽了,覺得也有道理,就不再問。
  但這話是說不通的。白帝畢竟不是天帝,這是僭越!所以,虞夫人對自己的回答,非
但不能像青梅那樣心安,反而生出一種難言的憂慮。自己也說不清,這憂慮究竟是為了子
晟的逾制,還是怕這樣逾分的榮寵反而給青梅帶來禍機?
  這些想法當然不能對青梅說,在心裡放了一整天,到了晚上,終於有機會向丈夫說出
自己的疑慮:「你看,我們要不要設法辭一辭?」
  虞簡哲想了一會,很有把握地說:「不用。」
  虞夫人對丈夫很信服,見他這麼說,先放下一大半的心。但仍要問問仔細:「為什麼
?」
  「三書六禮還未行的,只剩一書一禮。」虞簡哲分析道:「白帝的身份,『親迎』之
禮本來就不會用。所以,現在要辭,已經遲了。再者——」
  語氣微微一轉:「以書禮迎側妃,有嵇妃在先。」
  「哦——」
  虞夫人露出恍然的神色。這樣一提醒,她也想起來,三年之前,白帝迎娶嵇妃的時候
,已經用了三書六禮。那時他們夫婦私底下還議論過幾次,對嵇家跋扈很有些不以為然,
然而畢竟事不關己,幾年過去,也就淡忘了。
  「上次是嵇家請到天帝恩旨。這次,」虞簡哲說:「我聽說是王爺自己請旨。」
  「這也是我不放心的。」虞夫人皺起眉:「我們家畢竟不能與嵇家相比。然則王爺為
何如此看重青梅?」
  「王爺此舉未必是為了青梅。」
  虞夫人不明白了,眉毛輕輕一挑,露出疑問的神情。
  「一來,嵇妃驕橫,據傳和王爺,並不十分和睦。所以,或許王爺是借青梅壓一壓她
。二來……」虞簡哲壓低了聲音,說出一個傳聞:「我聽說,王爺可能要動他了。」
  虞夫人的目光移到丈夫張開的兩指,擺出的「八」字手勢上,不禁微微一凜:「真的
?」
  「也未必,傳聞而已。說是王爺為了端州的事情,很不痛快。果真如此,王爺此舉壓
嵇家,乃是敲山震虎。」
  「這人做事囂張,剎剎他也好。」
  虞簡哲莞爾一笑。當初白帝清剪金王羽翼,虞夫人還說過幾次「王爺行事太狠」的話
,如今將做自己的女婿,口風頓轉,淳淳慈母之心,可敬可愛。轉念間見虞夫人的神情又
有些鬱鬱,知道她的心思,憂慮既去,卻又為子晟行書禮並非純為了青梅而覺得落寞。虞
簡哲對夫人的深情,二十年不減,當下溫言安慰:「你放心,王爺看重青梅不假。否則,
王爺想要一個青梅這樣身份的女子,又何必費這樣的周章?」
  這番話果然說得虞夫人展顏而笑,心中雲翳盡去,只剩光風霽月。
  自喜訊傳出,虞府賀客如雲,每天忙於迎來送往的酬酢,十分熱鬧。因為這樁喜事,
虞夫人特別吩咐,闔府上下,個個有賞,所以人人開心,精神格外抖擻。
  青梅的嫁妝,是早就開始準備的。虞夫人一番真情,抱著決不能讓青梅在這方面吃了
虧的心思,所以盡心盡力,幾乎到了傾囊而出的地步。青梅心裡過意不去,幾次開口,卻
都被虞夫人擋了回去。
  「你別管。婚嫁的事情,聽娘的就是。」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的。」虞夫人心直口快,不容分說地打斷:「這不算什麼。你是
沒有見過,真正富貴的人家,嫁女兒的氣派。」
  虞夫人這樣說著,心裡不由自主想起的,是那年陽春,白帝迎娶慧公主的時候,那種
叫人目眩神迷的盛況。不見首尾的儀仗,穿紅繡金,宮扇輕搖,旌旗招展,遠遠望去,彷
彿連天空的雲霞,也失去了顏色。轎輿之前,一百六十對盛妝的宮女,手捧花籃,將五色
花瓣撒滿了兩丈寬,黃沙鋪就的大路。聽說單單為了這些花,早一個月就將帝都附近的花
匠聚攏,要讓上萬株花,恰恰在吉日的前夜開放,才好在吉日的當天,保持花瓣的鮮艷。
於是在那個薄霧輕寒的早晨,整個帝都的空氣中都漂浮著淡淡的花香……轉念之際,生出
無限感慨,什麼是天家富貴?什麼是萬民如醉?那才是!
  然而,隨即想到,那場曠世的婚禮,最後落下的,卻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尷尬結局。富
貴之下,究竟掩藏著多少人的悲歡?多少難測的禍福?
  青梅卻沒有虞夫人那麼多的感歎愁緒。安安靜靜地,專心繡著手裡的蓋頭。帝都習俗
,新娘子頭上的一塊蓋頭,要自己親手繡,不能假他人的手。這樣規矩,愁壞過不少動不
了針線的女子,但於青梅,當然不算是難事。
  虞夫人看在眼裡,不由離愁傷懷。想想方才兩個月的母女緣分,等青梅進了白府,從
此相見又不容易。又覺得這樣短的時間,有許多的話都來不及說,倘若再留她一兩年,或
者半載也好,可以多教她些言行之法,進退之度,如何保護自己,如何駕馭下人,那有多
好?這麼想著,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地撫著她的頭髮。
  青梅覺察,抬起頭來,恬恬地一笑。這樣安詳的神態,讓人看了,再亂的心彷彿也會
隨著平靜下來。虞夫人的心裡,因此更升起憐愛之情,想著白帝的眼光,實在不差。
  
  
  轉眼六月十六到了。這時已經入夏,帝都有神器護佑,不會很熱。但幾個喜婆丫鬟,
為了幫青梅梳洗上妝,穿妥厚重的嫁衣,仍是忙出了一身汗。幸而虞夫人心細,立刻差人
取了冰塊放在屋裡,加上青梅性情安靜,這才保住臉上的盛妝,不至於被汗浸花。
  吉時選在酉時二刻,申初白府迎使到了虞府。虞簡哲所料不差,白帝不可能「親迎」
,所以用折中的辦法,遣迎使送上迎箋,就算了全了六禮。到了申時二刻,迎使看看時候
差不多了,便向作陪的虞簡哲說:「請出小姐吧。」
  早有喜婆等著,把這句話傳進內堂。於是在兩個陪嫁丫鬟彩霞碧雲的攙扶下,青梅款
款而出,到了虞氏夫婦面前,拜倒辭別。虞夫人看著青梅,眼圈一紅,什麼也說不出來。
反倒是虞簡哲,囑咐了幾句,無非是「恪守婦道」之類的話,青梅一一答應了。等說完話
,喜婆捧出大紅蓋頭,虞夫人接過來,萬分不捨地,輕輕撫著上面青梅親手繡的一支並蒂
蓮,遲遲沒有動靜。
  「夫人……」
  虞簡哲輕輕提醒。虞夫人這才省悟過來,努力做出豁達的笑容,將手裡的蓋頭蓋在青
梅頭上。而眼中滾來滾去的兩顆淚珠,終於落了下來。
  迎使一見,連忙高聲唱道:「請虞小姐上轎。」
  應合著迎使的聲音,繁密的鼓樂響起,熱鬧的場面總算遮掩住了離別的愁緒。
  等花轎出了虞府,一路上聽著送嫁的吹吹打打,青梅驀然感覺到了難言的空落和緊張
排山倒海而來。等扶著轎桿的丫鬟彩霞悄悄地附在轎簾邊說:「進白府了。」一顆心更是
高高地懸起來,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什麼?以至於等待了這麼多日子的時刻,都在恍恍惚惚
中度過。如何下轎,如何進堂,如何成禮,都像在難知真幻的夢中。
  直到進了洞房,在床沿邊坐下,喜婆丫鬟都退了出去,只剩下她獨自一人,才漸漸平
靜下來。這時候方發覺,一直緊緊攥著的兩隻手,都已經攥出了一手心的冷汗。
  蒙著蓋頭的眼前,只有一片暗紅,隱隱可以窺見紅燭跳動的光焰。青梅知道,自己是
在子晟所住的「宜蘇園」內堂。這是事先就被告知的,新嫁的側妃,要在這裡住三天,才
會另指別院。
  正堂賓客喧鬧的聲音,不斷隨風飄來,時輕時響,更顯得洞房之中格外安靜。這時的
心情才像新娘都會有的那種,興奮與不安交織的感覺,飄忽忐忑。青梅很想站起來走動走
動,或者叫個人進來說說話,但這都是不行的。
  所以她只能靜靜地等著,心裡想不知道子晟幾時才能過來?掀起蓋頭之後,會和她說
些什麼?想了一會,又有點緊張,覺得他還是不要太快過來好,但是又忍不住在心裡計算
時間,還要多久?
  就這樣各種情景也不知設想了多少遍,仍然不見子晟的影子,漸漸地,心裡的忐忑變
做了疑惑,由疑惑又變得著急。
  又不知熬過了多久,聽見外間的僕婦丫鬟在招呼什麼人:「雲姑娘。」
  然後一個極清脆的聲音在問:「王爺到現在還沒下來?」
  「是。」
  那聲音頓了頓,大約是思忖了一會,接著又說:「亥時都快過了,鬧席也該鬧完了。
秀荷,你到前面和黎順說說,讓他想法請王爺下來吧。」
  叫秀荷的丫鬟答應了一聲,轉身去了。旁的人又招呼:「雲姑娘,喝茶。」
  「不用了。你們幾個,趕緊準備醒酒湯。」
  「怎麼?」有人詫異:「王爺醉了?」
  「這不用問,想想就知道。」那女子略微提高了聲音:「王爺如果不是酒喝得過了,
早就該下來了。」
  青梅明白,這是說給她聽的。果然覺得心裡定了定,同時情不自禁地,對這個聲音清
脆的女子產生了莫名的好感。
  正想著,外間傳來一片嘈雜的腳步聲,有人大聲說:「王爺來了。快!快!」
  青梅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然而被蓋頭擋住的視線,提醒了她,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強作鎮定地,繼續聽著外面的動靜。
  「喲!」那女子低低地驚呼了一聲:「怎麼醉到這個地步?」
  「是幾位王爺……」這個聲音青梅認得,是子晟的貼身內侍黎順。
  「你怎麼不早點想辦法請王爺下來?」女子一面埋怨,一面吩咐:「拿醒酒湯來。」
  「你也不是不知道蘭王的做派,不是這樣,還不肯讓下來呢。」黎順辯解,忽然壓低
了聲音,不知說了句什麼。
  「那不行。哪有這樣的道理?」
  「可是,王爺這樣子……」
  「唉。」女子輕歎一聲:「顧不了這麼多了。反正,大喜的晚上住兩個屋,到哪裡都
說不過去。」
  「那好。」黎順想想又說:「可是,要進去伺候嗎?」
  「這……」女子為難了。想了好一會,才回答:「先替王爺更衣吧。兩位,也請進去
替王妃更衣吧。」
  後一句,語氣比較客氣,是對彩霞碧雲說的。聽到這裡,青梅也已經明白了。其時帝
都的規矩,掀開蓋頭、喝過交杯酒之後,才叫僕從進去,換去厚重的吉服,改為易穿的喜
袍。而現在,事急從權,只能直接換上喜袍了。
  要把吉服換掉,必須要掀去蓋頭,因為頭上的珠翠也要一併摘下。於是青梅的蓋頭就
由彩霞代為掀開,而她花了幾個時辰,梳洗穿戴的一身婚禮的盛妝,也連新郎也未曾見過
,就已經卸去。
  彩霞和碧雲,默默地忙碌著,什麼也不敢說,甚至連目光,也不敢與青梅相交。因為
她們知道,青梅的心裡肯定比任何人都要失望……
  「小姐……王妃,」一切停當,彩霞才開口,遲疑片刻,終於只說了句:「奴婢們告
退了。」臨行之前,又將大紅蓋頭,重新覆在青梅頭上。
  等到內侍也退出,洞房的門被輕輕合上,周圍完全地靜了下來,青梅才慢慢地伸出手
,自己除去了蓋頭。眼前依然是如潮般湧來的暗紅,紅色的四壁,紅色的帳子,紅色的被
褥……還有已經燒殘的喜燭,淌下的一大灘紅蠟。
  青梅怔怔地坐了很久,才輕輕吁了口氣。轉過身來,看見身邊的子晟,沉沉地睡著,
臉上還有未褪盡的酒意。青梅還是第一次,可以從這麼近的距離,肆無忌憚地看他。從鬢
,到眉,到眼,到鼻……看著看著,柔情慢慢地湧上來,漫過了所有的失望。
  青梅想,這個男人,是她的丈夫了。
  於是翻來覆去地,整晚都想著這句話。終於,在窗紙將白的時候,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先看見眼前一片大紅,竟不辨自己身在何處?愣了一會,然後才想
起自己已經嫁進了白府。回頭去看,子晟卻已經不在了。
  陽光把窗外的花影映在窗紙上。青梅忽然想起來,這天早上應該去見子晟的家人,連
忙坐起來,叫:「彩霞——」
  彩霞推門進來,先行請安禮,然後笑著說:「王妃醒了?」
  「快!」青梅慌張地說:「準備梳洗……」
  「不急。」彩霞安慰她:「天亮得早,其實剛卯時。」
  青梅輕輕舒一口氣,隨即又問:「那,王爺呢?」話一出口,不覺羞澀,微微側開臉
去。
  彩霞裝作若無其事,語氣平淡地回答:「王爺一大早就出去了。臨走之前吩咐,等王
妃醒了,梳洗穿戴,用過早膳,等王爺回來,再一塊過去。」
  青梅點點頭。幾個早有準備的丫鬟,便魚貫而入,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梳洗。一時穿
戴完畢,不再是吉服,但仍是一身大紅的衣裙。
  到了外間坐定,一眾僕婦丫鬟,連同彩霞碧雲,一起跪下磕頭,這算是第一次正式見
過了新王妃。
  然後有個婆婆上前問:「王妃早膳想用點什麼?」
  青梅想想,隨口問:「都有什麼呀?」
  那婆婆便唱歌般念了一長串:「酥姜皮蛋、三鮮鴨子、五綹雞絲、羊肉燉菠菜豆腐、
櫻桃肉山藥、鴨條溜海參、燒茨菇、熏肘花小肚、鹵煮豆腐……」念完又問:「王妃想用
點什麼?」
  青梅聽得頭直髮沉,遲疑了半晌,也不知該說什麼?
  正在發窘,解圍的人來了。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王妃醒了嗎?」
  青梅聽到這個聲音,不由得精神一振,認出正是昨夜的女子。
  果然聽見招呼:「雲姑娘來了!」
  話音未落,只覺眼前一亮,一個年輕女子裊裊娜娜地走了進來。青梅見她也不過二十
三四年紀,穿著官綠的小襖,鵝黃撒花的細褶裙,一身婦人的打扮,精緻的五官,帶著精
幹的神色。青梅一面揣度她的身份,一面站了起來。
  「喲!」女子似乎怔了怔,隨即笑著上前:「王妃快請坐。如雲只不過是個下人,怎
麼當得起?」
  說著跪下,清清朗朗地說道:「如雲見過王妃。」一面說,一面叩下頭去。
  青梅觀顏查色,知道她肯定不是普通的「下人」,連忙攔住了:「雲姑娘,不敢當。
」又吩咐:「給雲姑娘搬凳子。」
  立刻有丫鬟搬了凳子來,如雲卻不肯坐:「王妃面前,如雲不敢坐。還有,請王妃叫
如雲的名字。王妃稱『姑娘』,如雲受不起。」
  雖然是客氣,語氣裡卻有不容置疑的味道。青梅有些遲疑,偷偷地瞟了彩霞一眼,見
彩霞微微點頭,這才放心地改口:「如雲。」
  「如雲在!」
  「你可別和我客氣。」
  如雲笑了:「如雲怎麼敢和王妃說客氣?」說著不等青梅再說,轉身問:「怎麼還不
伺候王妃用早膳?」
  那婆婆便顯得有些怯怯的了:「王妃還沒說想用點什麼……」
  如雲眼光一轉,冷笑著說:「我知道了,你們準是又搬了那個大菜單出來。沒說錯吧
?」
  果然沒說錯。那婆婆更加地畏縮。
  如雲回頭看著青梅,笑著說:「王妃別在意,這菜單是宮裡傳出來的,說是照著做,
其實都是擺擺樣子。」又問彩霞:「王妃平時早上都吃什麼?」
  彩霞說:「就是白米粥……」
  「菜呢?」
  「皮蛋,筍脯。」
  「那好。」如雲吩咐:「上一碟皮蛋,一碟筍脯,一碟拌黃瓜,一碟雞絲,一盤芙蓉
餅,一碗白米粥。」說完,問青梅:「這樣行嗎?」
  「好。」青梅欣然回答。
  一時菜點上齊,如雲怕青梅不自在,便悄無言語地侍立在她身後,這份細緻體貼,青
梅覺得不能不有所表示。然而如何表示才合宜?青梅沒有把握,因為不清楚她的身份。於
是青梅決定找個人商量一下。
  找的人是貼身侍女彩霞。等吃完了,青梅站起來,遞個眼色,叫了聲:「彩霞」,彩
霞會意,跟著她進了裡屋。
  等彩霞掩上門,青梅便低聲地問:「你可知道,這如雲是什麼人?」
  「這,昨天晚上已經跟府裡的人打聽過了。」彩霞也壓低了聲音回答:「這位如雲,
原本是太妃的貼身丫鬟,太妃過世之前,把她給了王爺。她是從北府就侍侯太妃的,又是
太妃親口許給了王爺,所以,很得信任,在府裡說話也有些份量。」
  「哦……」
  彩霞向外瞟了一眼,又說:「聽說她極會做人,上下都周旋得很好。不過,她肯這樣
逢迎王妃,裡面另有個緣故……這,說來話長,等閒著的時候再慢慢說吧。反正,王妃畢
竟是王妃,也不用特意去低就。」
  青梅點頭。想了想說:「不過,還是應該送份禮。你幫我看看,送什麼好?」
  「好。」彩霞答應一聲,四下裡看了看。然而青梅的嫁妝,大部分都不在這裡。眼波
轉處,望見妝台上的首飾盒:「從這裡挑吧。」
  裡面裝的,都是虞夫人精挑細選過,特為帶進洞房中,可見非同尋常。
  「這就很好。」
  彩霞拿的,是一對翠玉鐲子。青梅一看,連忙搖頭:「這不行。這是義父給的見面禮
。」說著,自己選出兩樣,一支鑲玉的金釵,一朵珠花,中間嵌的一塊寶石異彩璀璨,也
是價值非凡。
  這也都是虞夫人親手交付的,青梅其實十分不捨得,看了一會,終於下了下狠心,遞
給彩霞。彩霞找了塊大紅錦緞包好,拿在手裡,又隨著青梅到了外間。
  「如雲,」青梅從彩霞手裡接過東西,親自遞給如云:「兩件小玩意,實在拿不出手
。」
  「哎唷,這怎麼敢?」
  青梅先在戚府,後進虞府,對場面上的逢迎,也知道不少,故意說道:「那必定是嫌
薄了?」
  如雲聽她這樣說,也不再辭。「這真是受之有愧了!」說著,作勢要跪謝。
  「如雲,你不要客氣。」青梅連忙拉住,很懇切地說:「我剛來,這裡的規矩,還不
大懂,往後你還要多提點我才好。」
  「王妃的意思,如雲明白。」如雲正色說:「但是這話,應該如雲來說。告訴王妃一
句實話,如雲不是沒有私心的。以後仰仗王妃的地方還多,這——暫且不去提它,反正王
妃以後自然明白。」
  說著,笑了一笑。這笑非常真誠,同時也彷彿別有深意。
  然而青梅無暇細想,因為恰在這時,院中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青梅猜想到是子晟
回來了,心忽悠一晃,頓時有些羞澀忸怩起來。

  但來的人並不是子晟。是一個小侍從,小跑著進來,利落地行了禮,然後傳話說:「
王爺吩咐,軟轎在園門接王妃。王爺說,他不進來了,請王妃準備準備,這就一起過去。

  「那走吧。」青梅以為子晟已經等在門口,急忙地,就要往外走。
  「不忙。」如雲說:「這是先來送信的,王爺還沒有到。」
  說著,領著幾個丫鬟,又把青梅身上戴的首飾,前後仔細地理了一理。果然,等收拾
停當,有另一個報信的侍從來告訴,王爺就要到了。這才從從容容地走到園外,方看見侍
從簇擁之下,一前一後兩頂軟轎沿著門前一條鵝卵石鋪就的曲徑,緩緩行來。
  青梅見前一頂轎略大,揣度必定是子晟坐的,於是便往後一頂走。不想那頂轎簾忽然
掀開。
  「青梅。」子晟含笑地將手伸出來:「到這裡來,我有話要同你說。」
  是有話要說,這就不能不順從了。青梅低垂著頭上了轎,臉紅心跳,連看也不敢向子
晟看一眼。幸而轎中甚寬敞,兩人各坐一邊,中間還空著一人寬的位置,這也讓子晟可以
從容而視,把她的羞窘之態,盡收眼中。自從豐山一別,這還是兩人第一次這樣面對面,
不獨青梅,其實子晟自己,也是略有窘意。
  他是有些過意不去。因為知道,昨夜於青梅,是天下沒有哪個女子不重視的「洞房花
燭」之夜,卻因自己的宿醉,弄得糊里糊塗地過去了。念及於此,很有幾分內疚。但,人
到了眼前,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想了半天,才問了句:「昨晚睡得好吧?」話甫出口,就發覺說的不高明,似乎有「
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思,連忙改口:「我是說,住不住得慣?」
  青梅心想,才一個晚上,哪裡說得上住得慣住不慣?但是仍然微微點頭:「挺好。」
  「那就好。」
  話到這裡,本來隨口想說「當初嵇妃嫁進來,就是因為住不慣,折騰了好多時日」,
到了口邊,又收了回去。但由嵇妃,想到幾個孩子,這就有話可說了。
  「待會你就能見到小祀了,他也來。」
  果然,聽了這句話,青梅臉上顯出欣喜之色,隨即肅然道:「謝謝王爺!」因為家人
見面的日子,把小祀叫來,由此一點,說明子晟確確實實,未把他當作「揀來的野孩子」

  「這樣的小事,何用如此!」子晟笑著,忽然壓低了聲音:「你已經是我家的人了。

  這樣調笑的口吻,叫青梅想起那日在豐山的歷歷情景,不由微紅了臉,側過頭去。
  這時軟轎,行至一處叫「頤雲軒」的堂前,五楹的正廳,是逢喜事節慶,白府內眷團
聚的所在。等轎落定,彩霞便從後面僕從的隊伍中搶上兩步,來扶青梅。
  然而,先下轎的子晟,很自然地回轉身,向青梅伸出手。於是,子晟親手扶著青梅的
一幕,便落進在場每個人的眼裡。而門前石階下,由各自僕婦簇擁著迎候的崔、嵇二妃,
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崔妃還沒有怎樣,嵇妃先忍不住,臉上變了顏色。
  「姐姐,你看!」
  崔妃為人謹慎,頗知分寸,對於嵇妃的話,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然而這笑皮裡
陽秋,足以激起嵇妃同愾之心,越發地面沉似水。等青梅漸漸走近,看清這樣一個先聲奪
人的新妃,不過是個姿色平庸的女子,更是忿忿難平。
  青梅這時也已經覺察到,正盯著自己的一道冷淡嫌惡的目光。然而抬頭看去,卻不由
倏忽一驚。眼前的女子,長身玉立,極白而細的肌膚,直如冰雕雪刻一般,再加上一雙顧
盼生輝的眼睛,更有種無可形容的韻致。只可惜既冷且傲的神態,叫她非凡的風姿,變得
不可親近,幾乎令人反感了。
  青梅想,這位,大概就是虞夫人提過的嵇妃了。那麼另一位,自然就是崔妃。這時子
晟站定,眾人見禮,青梅也隨著下拜。趁這機會,又從旁偷偷打量,見崔妃雖然容顏秀麗
,卻沒有嵇妃那樣奪目的美艷,神態風範,也平緩得多,看起來比較容易相處。
  眼光由崔妃略往旁邊移,立刻就看到了小祀。孩子顯然是受教過了,規規矩矩地站著
。但一雙眼睛片刻不離得緊緊盯著青梅,那是無可掩飾的感情。
  青梅心裡一顫,努力忍了忍,硬起心腸把眼光轉開了。
  這邊見禮完畢,子晟便指著兩個女子,告訴青梅:「這是崔妃,這是嵇妃。」果然如
青梅所料。
  青梅欲待行禮,崔妃先一步拉住她的手,叫了聲:「妹妹!」說著看了看嵇妃,含笑
道:「從今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們比你早侍奉王爺幾年,就算我們居長吧。」
  這話可謂通情達理,就算心高氣傲的嵇妃,也只得和緩了神色,順從地稱一聲:「妹
妹。」
  於是青梅斂衽為禮,將兩人都叫做「姐姐」。子晟在旁邊含笑看著,覺得很滿意,特
為給了崔妃讚許的眼色,知道是她的功勞,才保住這番和樂溶溶的景象。
  然後招呼孩子過來,青梅這才注意,小祀之外,還有一個男孩,大兩歲的模樣,好奇
地看著青梅。一雙烏亮的眼珠,一刻不停地在轉,給人的感覺,總有點機靈過頭,帶著幾
分狡黠似的。
  「文烏,過來給四嬸見禮。小祀,你也來見過你娘。」
  兩個孩子各有乳娘領著,過來給青梅跪下行禮。青梅從彩霞手裡取過見面禮給了,都
是早就準備好的,或金或玉的吉祥符。
  但,禮備了三份,卻只有兩個孩子。青梅記得,子晟曾經提過,還有一個和小祀同歲
的孩子,卻並沒有看見。無疑地,子晟也已經留意到了,揚臉叫過旁邊一個管事模樣的,
問道:「翊兒呢?」語氣裡頗有幾分不悅。
  管事的小心地回答:「翊公子傷風了。」
  「怎麼回事?昨天中午還好好的。」
  「是……昨天下午玩的時候,掉後園池子裡了。」
  「掉進池子?」子晟的聲音相當嚴厲了:「怎麼會掉進池子的?乳娘沒有跟著嗎?」
  管事的睨著子晟的臉色,吞了口唾沫,吃力地解釋:「是昨天和文公子兩個人逗著小
貓玩。後來不知怎麼,那小貓爬上了池子旁邊那棵大樟樹,翊公子就上去捉它,結果……

  「淘氣!」子晟又好氣又好笑,無可奈何地搖頭。旁的人則是想笑不敢笑地,偷偷莞
爾不已。
  接著又問:「有沒有傳太醫看過?發燒了沒有?」
  「幸好天熱,沒有怎麼。請太醫看過了,太醫也說沒有大礙,只開了帖發汗的藥,已
經喝了。」說完,又問:「請王爺的示下,要不要請公子過來?」
  這次是崔妃說話:「要是沒什麼大礙,還是叫翊兒過來吧。一大家人在一起,難得的
。」
  管事的看看子晟,見他沒有異議,便轉身去了。
  這時方始留出說話的空隙,還是崔妃開言招呼:「進裡面去說吧,在這裡站了半天,
咱們不累,孩子們可要累了。」說著笑了一笑,拿眼睛看著子晟。
  子晟笑著點頭:「早該如此。」便拾級登階,進了正庭。身後眾人依序而入,在堂上
坐定,各自的僕從站在身後端茶侍侯。
  趁這機會,崔妃先跟子晟說幾件府裡的家務,都是與各王府往來的禮單。子晟聽完,
微微點頭。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才慢慢地說:「這些事情,你和季海商量著辦就是。」崔
妃便笑笑。
  頓了頓,子晟又說:「前幾天,蘭王看中那本墨紫,不要忘了送去。」
  崔妃說:「這事,季海已經同我說了。但『春陽』、『夏明』兩個園子裡都有墨紫,
不知蘭王看中哪本?」
  子晟想了想,說:「那就把兩本都送去。還有前天鹿州進的那對紅喙雪鴉,也送去給
蘭王。」
  崔妃點頭答應。正事說完,便聊閒話。青梅初來,嵇妃氣盛,只好崔妃找話來說。
  「妹妹。」崔妃微笑地,抬起眼睛招呼著青梅:「妹妹在家裡,喜歡做些什麼?」
  「對了。」嵇妃附和,她一開口,總帶著點盛氣凌人的語調:「喜歡什麼?作畫,彈
琴,或者下棋?」
  這樣的措詞口氣,實在讓人覺得刺耳。青梅忍了一忍,平靜地回答:「平時常做的,
是刺繡。」
  「哦——」
  兩人不約而同地,發出這樣的聲音。所不同的,崔妃語氣平和,嵇妃卻有幾分失望似
的。但她心思轉得倒極快,立刻就說:「那你的蓋頭一定繡得很好。」
  「哪裡的話,普通得很。」
  「繡的什麼花樣?」
  「是一枝並蒂蓮。」
  嵇妃點點頭,說:「好,改天到你那裡去,讓我看看。」
  青梅正要回答,便聽廳門的侍從拉開嗓子傳告:「翊公子來了!」
  說著,便見一個衣著華貴的小孩子,走了進來。果然年貌身量,都與小祀相仿,眉目
清秀已極,竟帶著種動人心魄的力量似的,叫人不能不多看幾眼。而最令人見之難忘的,
是小小的年紀,竟然就已經有種高傲到不可一世,卻又從容不迫的氣派。青梅覺得,這孩
子與子晟酷似得有如親生。
  孩子到了子晟面前,跪下行個禮,叫聲:「父王。」
  「好,好。去見過你四娘吧。」
  孩子站起來,轉向青梅。卻不忙著見禮,抬頭瞟著她,上下打量幾眼,忽然用童稚的
聲音,清脆響亮地說道:「她不好看,還不如我的丫鬟!」
  這一句話,聽得嵇妃幾乎沒有笑出來,連忙裝作若無其事地,輕輕掩住了嘴。而旁的
人,卻無不驚得呆住,錯愕地看著才五歲的小公子邯翊。
  子晟也隨之一愣,但立刻醒悟過來,沉下臉喝道:「放肆!誰教你這麼說話的?」
  聽到後半句話,邯翊身後的兩個乳娘,登時蒼白了臉色。邯翊卻撇了撇嘴,不服氣地
說:「沒有人教我。」
  「還嘴硬!」
  「是沒有人教——」
  這樣的倔強!頂得子晟的怒氣,愈加地欲罷不能。但怒到極點,神情反而平緩下來,
不再色厲言疾。只有眼光,冷冷地盯在他的臉上。
  如此眼神,使得還沒有正面承受,只不過從旁看見的人,也忍不住打個寒戰!邯翊畢
竟還小,不禁露出怯意,嚇得後退了兩步,不自覺地往乳娘身上躲去。
  這情形讓崔妃覺得不能不說話了。遲疑了片刻,終於小聲提醒:「王爺,虞妹妹才來
……翊兒還不懂事,王爺何必生這麼大氣?」
  青梅還不像崔妃那樣熟知子晟的性情,不知道他原本將會有絕大的發作,所以,她也
體會不到旁人那種惶恐擔憂。她的心情,或許是滿堂人裡面,最平靜的一個。在她看來,
孩子不過是說了一句再老實沒有的話。童言無忌,因而非但不覺得惱火,反而有些好笑。
這時聽見崔妃說話,便笑著附和:「正是。到底是小孩子,想什麼就說什麼。」
  語出輕鬆,絕非做作,這讓子晟不能不留意了。眼光從邯翊臉上轉到青梅臉上,見她
神情自然,眼角含笑,心裡不覺有些訝異,也覺得寬慰。再轉回看著邯翊,眼神便和緩了
許多。
  崔妃趁機指點孩子:「翊兒,去!給四娘陪罪。」
  邯翊看看子晟,看看崔妃,又看看青梅,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叫了聲「四娘」,跪下
來磕頭,嘴裡低聲咕噥了句什麼。諸人都以為是賠罪的話,想來孩子臉嫩,不好意思大聲
說。
  只有青梅,聽清楚了他說的話:「我才不是小孩子!」
  這話更是倔強得孩子氣,然而,青梅知道不能再像平時對付孩子的辦法,一笑置之。
於是收斂了笑容,用對大人說話那樣,淡而平靜的口氣說:「起來吧。這才是懂規矩的樣
子。」說著,轉臉看著彩霞。彩霞便把備下的禮拿出來,由青梅親手交給邯翊。
  邯翊接過來,這次的回答,倒是響亮而合禮:「謝謝四娘!」
  「客氣什麼。」青梅回答。用這樣平淡的口氣,對一個五歲的孩子說話,在旁人看來
是有些古怪。但也不知是為什麼,青梅覺得自己對這孩子就是發不出脾氣來,而順著他的
意思,卻像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
  於是,頤雲軒白府諸人的相聚,總算就這樣在一派和樂中順了過去。
  
  
  青梅再回宜蘇園,坐的就是另一頂軟轎了,因為子晟要去前廳,處理政務。但有件極
好的事,讓青梅想不起任何的失望,就是臨走之前,子晟吩咐讓小祀同去宜蘇園。
  母子兩人,在頤雲軒中,礙著規矩,連話也不曾說幾句。青梅還好些,難為小祀,忍
了又忍,好不容易才熬到此時,一上轎,便貓在青梅身邊,嘀嘀咕咕地說起話來。
  青梅自從三月裡與小祀分開,也是到了這時,才真正有機會和孩子說話。心裡有數不
清的問題,都要好好地問問。這段日子都是怎麼過的?每天做些什麼?吃些什麼?合不合
口味?乳娘好不好?……一路說到宜蘇園,園裡的丫鬟僕婦,早上被如雲鎮了鎮,這時侍
侯得便很慇勤。青梅卻又顧不上了,略為收拾,就拉著小祀到了裡屋,掩上了門,母子倆
可以好好說話。
  說得多了,孩子有些答不上來。只說乳娘很好,吃得也很好,怎麼個好法?說得不清
楚。青梅便細細地問:「喜歡吃的都有什麼?」
  「芙蓉餅,豆蓉糕,松子糖……」說了幾樣,都是小食。想了想,又說:「不過,都
沒有娘在家做的豆餅好吃。」
  青梅笑了:「這孩子!咱們家裡吃的,哪比得上這府裡的點心好吃?」
  小祀想了一會,還是說:「是沒有娘做的好吃。」特為把一個「是」字咬得極重。青
梅知道孩子是念舊,心裡感動,伸手攬過他來,摟在懷裡。
  小祀在青梅懷裡靠了一會,忽然抬起頭,問了句:「娘,邯翊為什麼說娘不好看?」
  青梅倒沒想到他還記得這句話,不禁愣了一愣。
  小祀看著青梅,一字一字地說:「可是我覺得,娘是最好看的。」
  頓了一頓,又說了一遍:「娘最好看了。」
  這純是稚子之心,真情流露,毫無機心。青梅覺得眼眶一熱,連忙側過身去,用絹帕
拭了拭,又回轉來,笑著說:「你看你,瞎說什麼呢?」
  小祀不服:「我沒瞎說!我真是覺得……」
  青梅連忙掩住了他的嘴:「行了行了,娘知道了。」想了想,囑咐一句:「這些話,
可別跟別人說。」
  「那王爺呢?」
  「不能說。都不能說。」
  「為什麼?」
  「怎麼這麼多問?」青梅招架不住了,笑著捏捏小祀的鼻子:「別管這麼多,記著娘
的話就是了。」
  小祀閃著一雙眼睛,終於點頭不問了。
  青梅卻又想起件事:「你該叫邯翊公子,誰教你叫他名字的?」
  「王爺說的。」
  「王爺?」青梅動容了:「王爺怎麼說?」
  「他說,叫公子顯得太生疏。他還說,我和邯翊兩個,該像親兄弟一樣。娘,邯翊是
我弟弟嗎?」
  青梅沒有聽見小祀的問題。她的心裡,被如潮水般湧來的,溫暖的感覺包裹住了。她
知道子晟不會虧待小祀,卻從未想過,會有這樣視如己出的關愛。感動,感激,交織在一
起,甚至還有一絲莫名的疑惑……
  青梅忽然記起子晟最初見到小祀的情景,心中一動,想到,子晟是不是原本就認識小
祀?但,念頭才出來,自己就打消了,這孩子幾個月大就給扔在淨月庵,兩歲就跟著自己
,子晟又怎麼會認得他?於是那一絲疑惑稍縱即逝,沒有留下什麼痕跡。
  然則子晟為什麼要如此看待小祀?青梅思忖一陣,從子晟對待邯翊的神態舉止,找到
了答案:子晟子息單薄,所以極喜愛孩子。這麼想想,自覺很有道理,替子晟設身處地,
他也該有子嗣了。
  想到這裡,臉忽然紅了。卻又叫小祀看出來:「娘,你怎麼啦?臉這麼紅,是不是不
舒服?」
  「沒事沒事。」青梅急忙地掩飾:「對了,告訴娘,你住的園子叫什麼名字?」
  「叫……」小祀想了好久,才遲疑著回答:「好像是叫『歎氣』。」
  「『歎氣』?」
  青梅愣了一會,忽然掩著嘴,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虧你想的!天底下哪有園子會
叫這個名字的?」
  
  
  這天青梅留小祀直到日落西山。母子倆同桌用膳,加上環伺的丫鬟湊趣,輕言笑語,
很是熱鬧了一陣。之後,小祀便由乳母荀娘玫娘帶著,依舊回自己住處。青梅雖然有幾分
不捨,但想到如今見面容易,也就放開了。況且,才到掌燈時分,黎順就來傳話,說子晟
稍停即到。
  這一來少不了又要妝扮修飾,一陣忙亂過後,子晟果然依言而至。他因前夜的內疚於
心,這晚刻意地要加以補償,自然別有一番旖旎風光,青梅這才體味到新婚的愉悅。
  一時事畢,卻看見子晟披衣下床,又叫進司帳的丫鬟,伺候穿戴。青梅一驚,連忙坐
起:「怎麼?王爺還要出去?」
  子晟轉過身,雙手按著她的肩,看她躺下,含笑道:「你睡著吧。這幾日太忙,壓了
許多事情,再不辦了,更加拖個沒完沒了。」
  「哦——」青梅輕聲地答應著,也辨不出是順從,還是失望?
  子晟又說:「你自管睡,不用等我。我回來晚了,就到北屋去睡。」
  青梅點一點頭,看著子晟去了。方纔的歡喜片刻就不見了,心裡空落落的,也不知道
該想什麼。呆了良久,動了動身子,只覺得酸軟難言。於是輕輕歎了口氣,慢慢合上眼睛

  然而想睡,卻哪裡睡得著?躺了半天,索性還是起來。自己找件衣裳披上,又喚彩霞
進來。
  彩霞正與人閒聊得高興,進來的時候,臉上還帶著興頭上的笑意。看見青梅獨自悶坐
著,連忙收斂了,問:「王妃怎麼起來了?」
  「躺不住,起來坐坐。」青梅淡淡地回答。她本來想說,叫彩霞來說說話,這時倒不
忙提了,先問:「你方才同誰說話,這樣高興?」
  這麼一說,彩霞又露出原先那種喜色來:「是這裡的丫鬟,秀荷。」
  「噢。」青梅記得她:「說什麼呢?」
  「說了好多府裡的事……」彩霞說著,忽然靈機一動:「王妃,要不要叫她來,一起
說說話?」
  果然,青梅欣然點頭:「好。」
  彩霞去而復回,帶進一個丫鬟。年紀與彩霞彷彿,也在二十出頭,一身綠衫。進來先
跪了禮,爽脆地叫聲:「王妃」,神態機敏,嬌俏可人。
  「奴婢早已經伺候過王妃一回了。」秀荷笑著說:「王妃必定記不得了……」
  「怎麼會記不得?」青梅接口:「就是別的記不得了,你沏的那杯菊花茶,我可還忘
不了。」
  「看!」彩霞瞧著秀荷:「我說過,我們王妃對下人最好。」
  秀荷眉開眼笑,蹲身一福:「那,奴婢再給王妃好好地沏杯茶來。」
  「也好。」青梅想了想,說:「你沏三杯來吧。」
  話裡的意思,另外兩杯當然是給彩霞和秀荷。兩人一聽,異口同聲地說:「這怎麼敢
?」
  「唉——」青梅輕輕歎了口氣,「關起門來,還有什麼敢不敢的?就當是,你們兩個
好好陪我說會話吧。」說著,又微微笑了笑。
  這平和的,又彷彿帶著一點蕭瑟和惘然的神情,倒讓兩個侍女都不能再反駁了。
  不多時,秀荷捧著茶進來。青梅指著對面的兩個凳子,讓兩人坐。兩人謝過,拿捏著
坐下了。
  三人對坐,一時反而沒有話說。彩霞便看了秀荷一眼,秀荷剛巧也在看她,兩人對視
,都嘻嘻一笑。青梅看了,暗自訝異,心想才一天的時間,這兩人居然就這麼熟了。
  正想著,聽見彩霞說:「王妃,這事可真巧了——」
  青梅問:「怎麼?」
  「我和秀荷兩個——」說著兩人又相視一笑,方才說下去:「我們兩個原本是同村的
姐妹!」
  「喲!」青梅啞然地,「這倒是真巧。」
  「可不是。」秀荷說:「我們兩個同年,小時候兩家住的只隔一道牆,喝的是一口井
的水,一塊玩,玩晚了就一床睡,真跟親姐妹一樣。」
  「後來我們那裡遭匪難,」彩霞接著說,「我們村死的死,逃的逃。我們兩家的大人
都不在了,我們兩個,也落在人販子手裡……」說到這裡,說不下去,神情黯然。
  青梅不知怎麼安慰,又想起自己的身世,也陪著默然不語。悶坐一會,彩霞先醒悟過
來:「看,說這些做什麼?」
  「正是!」秀荷也跟著笑了:「奴婢們嘴笨,請王妃包涵。」
  氣氛重又輕鬆起來,彩霞就說:「秀荷,我看你跟王妃也投緣,不如你就跟了王妃,
我們一處,多好!」
  秀荷是滿心願意的,便抿著嘴笑,眼睛看看青梅,低聲道:「就不知道王妃會不會嫌
我笨?」
  「那怎麼會?」青梅連忙說。但,話說到這裡,就打住了。因為該如何開口要一個丫
鬟?心裡沒有底。所以遲疑著,說不下去。
  彩霞比較熟悉青梅的性情,看出她的心思,便說:「這事,是不必王爺過問的……」
說著看看秀荷。
  「是。」秀荷會意:「王妃若不嫌棄秀荷,等閒的時候,跟雲姑娘說一聲就行。」
  「那……好吧。」青梅終於點頭了。
  彩霞便看著秀荷笑。秀荷心花怒放地站起來:「奴婢謝過王妃!」
  「坐著,坐著。」青梅說。等秀荷坐了,才又問:「你們剛才說得那麼高興,在說什
麼呢?」
  彩霞回答:「正說到雲姑娘的事——」秀荷忙使了個顏色,彩霞便不往下說了。
  青梅並未留意。但這話提醒了她。「對了,」她問道,「早上你說如雲這般待我,另
有個緣故,那是什麼?」
  這話問得太直了。秀荷掃了彩霞一眼,意思是怪她出言不慎。彩霞也有些失悔,訕訕
地說:「都是胡言亂語的事,王妃就當作什麼也沒聽見過吧。」
  這下,連青梅也看出些端倪,反而更激起了好奇之心。因此鼓勵說:「不要緊,你儘
管說。」
  話到這裡,不能不說了。彩霞正色道:「這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奴婢說了,王妃可要
為奴婢作主。」
  說得這樣鄭重,青梅也不由肅然:「好,你說,我絕不會跟別人提起。」
  於是彩霞向四下望了望,雖然無人偷聽,依然靠近青梅,將聲音壓低到勉強能聽清楚
的程度:「聽說,雲姑娘外面有人了。」
  「啊?」青梅失聲驚呼,又慌忙掩住,也壓低了聲音:「真的假的?這可不是鬧著玩
的事情。」
  秀荷輕輕歎道:「如果一點准也沒有,誰敢傳這件事?如今,府裡上下,知道的人已
經不少了,唯獨瞞著王爺。」
  「可是,如雲不是王爺的……」畢竟是新婦,說到「侍妾」兩個字,卻有些羞於出口
,微紅著臉不知該怎麼說下去。
  「是!」秀荷是司帳丫鬟,見得多了,反而比較從容,截上去說:「正是這樣。倘若
雲姑娘還是普通丫鬟,那還有寰轉餘地,可是如今她已經從了王爺,所以……」說到這裡
作者: spiritia (妳來世一定會過很好!)   2006-04-01 11: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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