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海歌廳為川水宮中第三大廳,專門用來舉辦各種私宴和小典禮。其頂為夜藍色水晶雕刻而
成,從下仰視,頗有一種仍然處於夜空下的感覺。最絕的是夜藍水晶上還佈滿了一點一點
的螢光,也不知那到底是什麼做成,真的如同天上的星子一樣璀璨可愛。
大廳周圍為透明水晶牆,光線幽暗,隱隱約約似乎有水痕蕩漾開來,身處其間就像在水底
一般,有一種安閒舒適的感覺。光線雖暗,卻不會讓人覺得困乏,辰星似乎是個很懂得如
何去享受的神,尤其是這種直觀的能看到的華麗奢侈。
一步入海歌廳,跟在辰星身後的兩個女伶,立即飄然而入。一邊一個,從薰香的袖子裡取
出兩顆龍眼般大小的夜明珠,安放在牆上特有的凹槽裡。廳內頓時給那四顆夜明珠映得光
亮如同白日,卻見夜藍色的殿頂,地面也是夜藍色的,夜明珠發出幽幽的帶著天藍的光芒
,更奇特的是那光芒一映在透明水晶牆上,立即呈現出無數波瀾似的花紋,原來水晶牆上
存在許多水波狀的雕刻。這樣一眼看去,廳內竟真的如同夢幻般的水底,美輪美奐。
或許是有司月在場板著一張臉,那兩個女伶連笑也不敢笑上一下。三個神圍著一張放在廳
正中的青石小桌坐了下來,桌上早已準備好酒杯,還有數樣顏色艷麗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做
成的小菜。女伶手持酒壺,斟上三杯之後,立即退到了一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一切都安靜到古怪,太白倒沒什麼,只整了整袖子,端起了酒杯;司月用眼角瞟著辰星,
似乎希望他充分發揮長舌的本事說上點什麼來打破沉寂;辰星的臉色卻鐵青一片,似乎越
來越不高興。半晌,他才飛快地端起了酒杯,對太白象徵似的舉了舉,「喝酒。」
就這麼簡單的一句。
司月的臉面頓時又開始掛不住,額頭上突突直跳,好像已到了瀕臨極限的樣子。清瓷站在
一邊,只想笑。她咬住了唇,成心看好戲。這個辰星當真狂妄之極,對司月都敢這樣直接
的不屑,眼下就看如何發展。一個好好的私宴,會不會演變成鬥場……
「喝酒如何能無樂,清瓷,奏上一曲。」
太白的吩咐讓她暗地跺了跺腳。她還等著看司月的笑話呢!女伶替她搬過來一張玲瓏可愛
的青石凳子,就放在太白身邊。她一坐定,氣定神閒,手指在那半透明的弦上柔柔一撥,
流水一般靈動的曲子頓時丁冬響起
樂聲響起,頓時將方纔僵持的氣氛沖淡了去。司月的臉色雖然依舊不太好看,卻勉強端起
了酒杯,對太白溫柔一笑,說道:「下界一行當真辛苦你了,我且敬你一杯,望你始終聖
明透徹,端正自持。」
她的眼波如水,微微帶著感激的神色,顯是感謝太白為她解除尷尬。辰星撇了撇嘴角,不
甘不願地拿起酒杯,只因太白邀他一同乾了這一杯。
酒過三巡,女伶們忙著添酒,海歌廳內弦聲悠揚,酒香也慢慢飄散了開來。太白時而與司
月說著下界的情況,時而和辰星聊上幾句,終於將方纔劍拔弩張的氣氛沖淡了。清瓷默默
地撥著七弦,盡挑上一些歡快喜悅的曲子來彈。許是司月喝多了一些,許是她的曲子彈得
實在棒,司月居然面露笑意,對太白柔聲道:「這個樂官很不錯,就是當日為熒惑舉辦的
慶典之上替墨雪伴奏的那個嗎?」
太白點了點頭,司月轉頭看了清瓷半晌,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來神界多久了?原本
是哪裡的人?」
弦聲稍止,清瓷垂頭輕聲道:「回司月大人的話,我叫清瓷,來神界已有千年,原本是落
伽城人氏。」
「落伽城?」司月微微皺起了眉頭,看向太白,「就是被你屠殺了半個城鎮才降伏的那個
最邊遠的城鎮麼?」
清瓷面不改色,聽著太白淡然道:「那個城鎮的城主甚是頑固,若不下狠手,沒有辦法降
伏。」
司月笑了一笑,舉著酒杯遞上前去,「當真勞苦功高,敬你。」
悠揚的七弦聲又在廳內響了起來,氣氛甚是融洽。清瓷唇角帶著些微的笑,五根手指撥動
的越發歡快,曲子如同蜿蜒盤轉的小溪,千回百轉,令人心曠神怡。越是到了柔軟的地方
,她越是小心撩撥,一曲流雲宛溪,給她彈得淋漓盡致。連辰星都忍不住放下了酒杯,仔
細聽了好久,才讚歎道:「彈得好!溫婉卻不柔媚,流暢卻不輕浮!果然厲害!」
她微微一笑,眼睫半垂,掩去深邃目光。只是那唇角,彎得勉強了一些,誰也沒看出來。
私宴漸至尾聲,女伶們撤下殘酒剩菜,換上芬芳撲鼻的茶,還端上一籃潔白的如同雞蛋大
小的東西,看上去軟綿綿的,倒像是縮小了的包子饅頭。
「說到落伽城的征服,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了。」辰星放下茶杯,隨便撿了一塊籃裡的白
色東西,輕輕一掰,一股桃子的香味頓時瀰漫開來。原來那白色的是甜點,裡面包著桃肉
餡,倒也別緻。
「寶欽城那裡似乎又開始有崇拜暗星力量的人偷偷行動,百年之前剛剛臣服獻上供品,現
在卻又死灰復燃,頑劣無比。要不要現在去收服?」他塞了一口甜點,模糊不清地說著。
一說到神界之事,司月頓時收斂了方纔的溫柔神色,眼神冷漠了下來,如同刀劍一般銳利
。
「太白,你這次下界,有沒有經過寶欽城?那裡情況如何?」
太白沉吟半晌,才道:「確實有異動,但是數量極少且隱秘,暫時不會有叛逆之舉。」
司月似乎有些不滿,微微蹙起了眉頭。
「什麼叫暫時沒有叛逆之舉?信仰暗星就已經是罪大惡極的逆反了!你忘了上屆麝香王是
如何戰死的麼?為什麼不斬草除根?」
太白沒有說話,垂著眼睛也不知在想什麼。神色似乎忽然便抑鬱下來,彷彿想到了什麼傷
感的事情。好半天,他才長歎了一聲,說道:「是我的錯。這次下界,遇到了一點事情,
或許不太能夠理解,所以一直在想著。是我疏忽了,如要懲罰,我自當接受。」
他那聲長歎太憂鬱,連清瓷都有些驚訝。是什麼樣的事情,能讓這個冷血的屠夫動容?
「你且將事情說來聽聽。」
太白沉默許久,才歎息道:「我遇到了一個蛇妖,他與凡人相戀……」
於是他將所遇之事全部說了出來。清瓷面無表情地聽著,看他時而感傷,時而震撼,那雙
曾經莊嚴澄澈若秋水般的眼睛裡,第一次染上了迷茫,似乎感於凡人與妖的玉石俱焚的烈
性,對情慾之事又是驚訝又是震撼。噫……或許是個好機會……趁他對情慾之事迷惑時,
她才好下手……難怪天綠湖邊,他問了她一個那麼古怪的問題。凡人的情慾,當真天地可
表。
徐徐說完,桌上茶已涼。司月駭然地看著他傷感的神情,話也說不出來。辰星冷冷看了他
許久,忽地歎了一聲,伸手入袖,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個東西,沉聲道:「太白,下界之前
我早已告戒過你,凡人的情慾都是不能去想,不要在意的。現在你已染上俗氣,我卻也不
怪你。你看看這個東西,知道是什麼嗎?」
他攤開手掌,清瓷心裡猛地一驚,差點變色!卻見一朵鮮艷如血的小小花朵平躺在他掌心
中,嬌弱細小,還沒有他一根拇指粗。花瓣重疊,其狀若血,花蕊為漆黑,甚是詭異妖艷
。分明是她的血肉化出的惡之花!辰星是如何得到的?!
辰星小心地捏著如火的花莖,似乎在防著什麼一般,將那花放到了桌上。司月和太白都有
些疑惑,也不知辰星是什麼意思。不就是一朵普通的花麼?雖然顏色艷麗了一些,可無論
如何也看不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啊!
辰星忽然揮手讓兩個女伶退下,又看了清瓷一眼。清瓷心裡微微一震,這個人,直到此刻
方有神的模樣。其城府也不知多深,實在可怕!她默默站了起來,與那兩個女伶一起退出
了海歌廳,站在門外等待召喚。
他們是要談論什麼機密事情麼?或許是和四方神獸有關……又或許,他們是在懷疑麝香山
的某個人……她心念微動,悄悄劃破了手指,以自己的血做引子,呼喚廳內的那朵細小紅
花。以便讓她可以聽見他們究竟討論何事。
「可是這花有什麼古怪?」司月冷冷地問著,抬手想去捏住它,卻給辰星用手攔住,令她
一陣不快。
「這花的確古怪,從洗玉台那裡蔓延過來,數量不多,但是極為可怕。」他說著將那花放
在手裡揉碎了,頓時血一般的汁液染紅了他的手掌。讓司月和太白都有些驚訝。
卻見那花在他手裡瞬間化成血水,卻不淌下,有靈性一般地團聚在他掌心,滾來滾去,如
同一塊活動的鮮血。太白皺起了眉頭,這花怎的如此詭異?正在奇怪之時,那灘血水忽然
飛快聚在一起,幾乎是剎那之間,又團成了一朵血紅的花!
司月「咦」了一聲,「這是什麼古怪的術?這花是血水做出來的麼?」
辰星將那花又放回袖子裡,面色沉重,望著太白說道:「這花無論我用什麼方法都無法將
它銷毀,且其狀古怪,有誘惑之香。我想必然是某種引誘情慾的術!發源地在洗玉台的後
廳迴廊處,麝香山這裡也有偶爾幾個地方種植著,數量不少。你們怎麼看這個事?」
太白沒有說話,似乎還在思索著什麼。司月想了半天,才疑道:「莫非你懷疑麝香山這裡
有叛徒?從內部破壞平衡?」
辰星微微點頭,「只是光有麝香山的人還不夠。我們五曜平時都不怎麼下山,卻是經常有
人來麝香山……」
他話沒說完,司月就拍了一下桌子!
「你懷疑是四方神獸那裡搞的鬼?收買了麝香山這裡的人,讓他們施這等低下的妖媚邪術
,就是為了迷惑我們?你在說笑麼?就這麼一朵小花,哪怕種滿了麝香山也不會有一絲一
毫的損失!你未免太懦弱了!」
辰星厭惡地瞥了她一眼,「嘖」了一聲,一付我和你簡直沒話說的模樣。他站了起來,抱
著胳膊望著頭頂的夜藍水晶,低聲道:「太白,我只覺得你這番傷感,是受了花的影響。
我暫時不管到底是誰做下這等陰毒之事,但花的力量,不可小看。情慾本就是不可阻擋的
事物,越是禁止,越是猖狂。人心永遠是世間最難捉摸的東西,不是你自己說沒有感情就
沒有感情的……花的意義旨在引誘情慾,但是並非不可抗拒。你若心中當真澄澈,誰也無
法引誘的了你。你明白麼?」
太白還是沒有說話,只輕微地歎息了一聲,良久無言。
司月忽然冷笑一聲,也站了起來。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卻原來說上一串大道理是給太白開脫罪名麼?他此番下界,最重
要的任務沒有完成,你認為我會輕易就不責罰麼?!一朵花也給你說成這樣,果然是一個
不思進取的玩水之人!你的理由太荒謬,我不能接受。」
她轉向太白,頓了一下,才沉聲道:「太白,念你一向端正嚴謹,我就不嚴責你為情慾所
感和疏忽之罪,罰你去斷念崖上靜坐百日,好好將那些骯髒的情慾洗淨。至於這花的事情
,辰星,既然由你發現,就由你來調查清楚原委干係。」
辰星哼了一聲,甩了甩袖子,臉色顯然極為難看。
「司月,好歹現在你還不是麝香王,憑什麼命令五曜做事?我不記得什麼時候你也有權力可
以來責罰五曜,你是不是太自滿了?」
司月給他說得臉色頓時鐵青。她本為麝香王座下的日月二使之一,向來只擔任向五曜傳遞
麝香王意志的一個神官。只是她心比天高,用心修煉,才得來一身不遜於五曜的法力,加
上歲星一向與她交好,太白和鎮明也尊重她,熒惑雖然從不服管,卻也從未頂撞過她什麼
。哪裡遇過辰星這般當面的斥責?簡直比扇她耳光更難堪!她一時竟完全說不出話來,愣
在那裡,渾身都在發抖。
辰星皺眉不去理她,轉身對太白說道:「話說到這裡,我也沒什麼要隱瞞的。我只知四方
的玄武近來會有異動,或許這花與他有關也不一定。百年前的盛典,四方神獸都來過麝香
山的,如果是當日做下的手腳也不無可能。」
他拍了拍太白的肩膀,繼續說道:「寶欽城的事情,或許我比你瞭解的還多一些。如果我
沒記錯,百年之前那次盛典,你將他們供奉的一個少女帶入神界的吧?我懷疑事情與她有
關,而且聽聞那個女子是寶欽城主的獨女,精通天文地理,喜愛種植花草。便是說這花與
她無干,我也不信。你收下的那個少女,現在在哪裡?」
太白剛要回答,卻聽司月冷冰冰地說道:「在熒惑哪裡!我去找她!」
說完她轉身就走,堂堂的司月使,居然用踹的將廳門一腳踹開!只聽「咣當」一聲,那兩
扇檀香木的紙門生生斷裂砸在地上,將門外等候召喚的兩個女伶嚇了一跳。等回過神來的
時候,司月早已消失在廳外,連塊衣袂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辰星忽然嘻嘻一笑,對門外的兩個女伶眨了眨眼睛,輕道:「終於被我氣走啦!還不快進
來服侍?」他對同樣站在門外等候的清瓷也揮了揮手,給她一個俊美的笑容。
「你也快進來!我可愛死你的七弦了!總是要把你從太白那裡討過來才是。」
說著他勾搭的毛病就上來了,勾著清瓷的肩膀笑吟吟地將她攬了進去,按坐在自己身邊的
那個凳子上。
太白歎了一聲,說道:「辰星,你何苦氣她?何苦欺負她?怎麼說她也是努力修煉一身的
真本事,比你我毫不遜色。眼下你讓她去找熒惑要人,不是分明讓她去自找麻煩麼?」
誰都知道熒惑的脾氣,從來不服管,連曾經的麝香王都管不住他。司月現下跑去他那裡貿
然要人來治罪,根本就是做白日夢。熒惑有個怪脾氣,凡是進了神火宮的人和事物,統統
都是完全屬於他的了,外人誰也別想動彈半分。別說現在完全不能給那個女子定罪,就算
當真是她做的,熒惑也絕對不那麼容易就將人交出來的。
五曜裡,誰都不願意和熒惑作對……那絕對是給自己找麻煩。
辰星笑了起來,一手攬過一個巧笑倩兮的女伶,另一隻手端著女伶們重新送上的酒,一口
喝乾了之後,才道:「我就是看不慣她自以為是的模樣,要是讓她做上麝香王,我這個司
水的神也不做了。我才不要天天對著那張晚娘臉,胃口都沒了!明明一肚子鬼胎,卻老喜
歡說別人的不是。我最看不起不瞭解自己弱點的人,偏偏她是個典型。」
說完忽地將杯子放下,抬手將坐在他旁邊沉默如同雕像的清瓷攬了過來,一邊拍著她纖細
的肩膀,一邊對太白笑道:「不說這些了!我喜歡你這個樂官!給我吧!」
清瓷心裡一驚,她一點都不想做這個古怪男子的樂官!怎麼辦?她沒想到會出這種事情!
這個辰星絕對比太白難應付,光看他老喜歡勾肩搭背的無賴模樣就知道了!她的計劃……
難道全部要改變麼?
太白微微一笑,看著清瓷有些發白的臉,對上她漆黑的眼,柔聲道:「就這個樂官不行。
我也很喜歡她。」
清瓷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著太白,卻見他溫柔而笑,又道:「我從來也未想過要將她
送人。她是人,不是東西,辰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地看著太白,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他剛才到底說了什麼。
第九章
他的這番情慾,動的實在出乎她的意料,連她自己都沒看出任何一點苗頭。是的,她用惡
之花來引誘諸神的情慾,打算慢慢令神界崩潰,但是除了鷹王翼,她從未刻意單獨引誘任
何人,就連那個冰雪之神玄武,她都沒有用術去誘化他。
在她心裡,太白雖然是恨之入骨的仇人,但也是她最提防最佩服的敵人,是需要她用盡心
思計謀去殺死的神。而此刻,他居然用這種溫柔的眼神看她,用這種虛偽的關愛口吻對其
他人這樣護著她,倒讓她一時反應不過來,完全怔在那裡。
她本是想拉神墮落,卻沒想到神會為了她墮落。原因是什麼?
辰星微蹙起了眉頭,警覺地看了一眼清瓷發怔的模樣。太白如今顯然已為情慾所惑,不光
是震撼感歎,卻是打算親自上陣體會一番了!麝香山內裡的平衡,終於開始有裂痕了嗎?
到底是誰?這般用心良苦,陰暗狠毒,繞上這麼大的一個圈子,就是為了採取如此狠烈的
方式打擊神界?如此玉石俱焚的可怕,只有凡人才能做到。莫非當真是熒惑收下的那個女
子麼?
司月不在,太白似乎輕鬆了許多,一杯接一杯地與辰星喝著酒。清瓷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
,彷彿那酒和水一般,一個勁地往口中倒。說他不開心,他卻一直在微笑,說他開心,他
的微笑卻是苦的。一個多時辰裡,他反反覆覆就說那麼一句話:「我……好生後悔……辰
星,情慾莫非當真如此厲害?我實在不懂……不懂……」
眼看著他漸漸有些醉態,眼神也迷茫了起來,原本穩穩端著酒杯的手,此刻已經開始晃悠
起來,將杯中的酒撒出許多。
辰星歎了一聲,將太白手中已經空了的酒杯奪了過來,轉頭對清瓷說道:「他醉了,你且
送他回噬金宮吧。」
清瓷應了一聲,走過來將太白扶起,卻聽他喃喃地在耳邊念道:「我……醉了……怎會如
此?我……真是不明白……」
她暗地冷笑幾聲,想不到五曜之長,一世英明的太白大人,今天也成了沒有形象的醉鬼。
辰星歎道:「小心送回去,今天的事情,不許向任何人提起。」
出了川水宮,穿過斷念崖的結界,立即可見熟悉的天綠湖水。清瓷忍不住回頭向崖上望去
,卻見依然是高聳入雲,陡峭尖利。如果不是剛從裡面出來,她怎麼也無法想像山崖裡居
然有著那樣一方神仙境地。
此時已近黃昏,夕日熔金,晚霞嫣紅,一帶金宮碧水,都籠罩上一層薄紗似的。遙遙望去
,泛著嫣紅的天空極低,似乎觸手可及,太白那金碧輝煌的噬金宮在晚霞下更是精美到如
同一幅畫,美麗到脆弱,脆弱到似乎一碰就會破碎。
清瓷的臉也似乎被鍍上了一層誘人的嫣紅,秀長濃密的睫毛裡,點點陽光的碎印,夕陽的
餘暉為她秀美的臉龐勾勒出一個纖細的輪廓。走在碧綠的湖水邊,竟有一種半透明的感覺
,彷彿馬上就會羽化而去,或者化成飄渺的輕煙,再也摸不到一絲痕跡。
早春的風裡還帶著冰雪的氣息,有種刺骨的寒,卻是清冽無比。地上有殘留的白雪,踩在
上面發出細微的聲響。她就這樣扶著他慢慢走著,彷彿要走進天邊的夕陽裡去一般。噬金
宮彷彿遠在天邊,卻又近在眼前,那一路,漫長又短暫。
他與她之間,或許再也難得有這般寧靜安詳的相處機會……她這樣想著,有些嘲諷的微微
笑了。她只是沒注意,她的頭頂上方,一道專注迷惑的視線,一直盯在她臉上,又是好奇
,又是迷離,隱約有灼灼的火焰跳動,將眼裡的莊嚴焚燒。
「清瓷,」他忽然低低地開了口,輕輕推開了她的攙扶,站在她對面,定定地看著她。
「我……曾將落伽城屠殺近半,又將你強行帶入神界,你恨過我麼?」
他這樣問著,猶帶酒意的眼睛,執著地看著她,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要表達一些什麼。
清瓷沉默了半晌,忽然抬頭微微一笑,那雙眼,狐狸一般狡黠。
「自然是恨的,非常恨。」
太白柔聲道:「倘若我從此對你好,再也不壓迫你欺負你,把你當做最重要的人,你還會
恨我麼?」
清瓷冷冷一笑,眼波迷離,「自然還是恨的,你的好,我要不起,也不想要。」
太白也不生氣,卻又笑了起來,一隻手情不自禁地伸了出來,撫上她細膩的臉頰。
「你儘管恨我……儘管恨。我卻不在乎,我只要能看見你,心裡就有說不出的開心,你知
道為什麼嗎?」
她沒有說話,任他溫柔撫摩著自己的臉頰,從額頭到眉心,順著臉頰滑下來,又撫上她嫣
紅飽滿的唇。似乎是帶著某種新鮮的好奇,他一直這樣撫著,彷彿活了數千年,第一次瞭
解一個女人的美。
她就站著動也不動,任他癡迷地看著她。夕陽西沉,將他們靠得極近的影子拉得很長,似
乎融成了一個。影子無限蔓延,刺入碧綠的湖水裡,如同一根銳利的針。道旁血紅之花陡
然開放,彷彿一片猩紅的血跡,染在兩人腳邊,搖曳晃動,妖嬈無比。清冷的空氣裡充滿
了異動的甜蜜香氣,將兩個人密實地包裹在裡面,一絲不漏。
「清瓷,你知道麼?第一次在落伽城見到你的時候,千萬人都臣服於我腳下,只有你站在
那裡,眼光冷得如冰。當日我就記住你這個人了……我要的,就是你這樣的女子。我只怕
你恨我,所以一直沒接近你。可是現在我不在乎了,你恨我吧,我寧願你恨我!我現在才
明白,原來情慾是這般驚天動地的事物,我……好生羨慕……只要你心裡有我,讓我做什
麼都甘願了。」
她還是不說話,半垂著眼睛,也不知在想什麼。太白只覺心裡突然對她有說不出的喜愛,
說不出的疼惜,這種感覺是全然陌生的,從未接觸過,他卻一點都不想排斥,總覺得要不
夠似的。他抬手將她攬入懷裡,緊緊地抱在胸前,彷彿這樣,就可以填補內心突如其來的
空虛渴求。
「我……我會永遠保護你的……」
他說要保護她,他不在乎她的恨。多可笑的話語?!一切的源頭都是他,是他!什麼保護
?什麼在乎?她的一切全部已經死在他手下,自尊也好,家族也好,都已經給他高傲的神
力屠殺完全!這樣的一個人,他有什麼資格說要來保護她?!
人與神的鬥爭,或許永遠也不會停止,既然曾經沒有人開始過,那就由她來第一個顛覆吧
!那些甜言蜜語,那些旖旎的風光,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經死在她的心裡了。無論發生什
麼事情,她都不會回頭。
心底的那只魔開始抬頭,惡劣地譏諷她。她將胸口的衣服抓緊,淡然低語:「此生我已毀
,得到與失去都已經沒有意義。我什麼都不在乎,你莫要再誘惑我。我早說過,你想征服
我,須得比我還惡毒才是。」
太白奇道:「你在與我說話麼?」
清瓷輕輕推開他,看也不看,只低聲說道:「時候不早了,請大人回宮休息吧。」
對象是誰她都可以忍受,卻偏偏是他。惡之花已經在他心裡種下慾念,現在,她不行動都
不行了。
太白溫柔地看著她,忽又挽起了她的手,柔聲道:「我們一起回去,你安心,我不會讓任
何神來傷害你的。你要恨我,儘管恨,我卻不會放手了。」
他仰慕蛇妖與那凡人女子的愛情,或許心底只盼著自己也可以那般攜手一生,愛到極至生
死無悔。只可惜,他選錯了動心的對象……清瓷冷冷地看著他高興的模樣,忽地想到了絲
竹。倘若他的動心是給了絲竹的,或許眼下至少兩個人都是幸福的。世間的事情,總是這
般不若人願。
司月出了川水宮,一路直接衝向熒惑的神火宮。許是心裡憋了一口氣,明知熒惑不會理她
,還是氣勢洶洶地衝了過去。她也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任何證據,可是她已經被辰星氣到失
去理智,加上看到太白那般抑鬱模樣,好生妒忌。她要當面問那個該死的女人,為什麼要
用妖媚邪術引誘她的太白!?
她早該知道,那些凡人都是心懷鬼胎,情慾骯髒的!她起初就不該同意神界接納凡人進來
!現下好好的一個清淨麝香山都變得烏煙瘴氣,都是因為凡人太多!
她忽地又想到跟在太白身邊的那個貌美的樂官,一陣說不出來的嫉妒感頓時罩了上來。那
個樂官,長了一雙看了就討厭的眼睛,水汪汪的幽深異常,分明是勾引之相!等她當上了
麝香王,必然要將神界裡這些討厭的凡人女子全部清理出去,一個不留!
神火宮位於麝香山峰之上,乃為八大行宮裡地勢最高的一個宮殿。遙遙望去,如同一團艷
紅的火焰。其殿壁和殿頂都為火焰之色,柱子上也雕刻著無數火雲,不住上下盤旋,烈烈
灼人。司月在殿前站了許久,突然猶豫起來。她太瞭解熒惑的脾氣了,只怕她連本人還沒
見到,就會被他的傳話侍衛給趕出來……
熒惑本就是五曜中最特殊的一個神,可以說是神界最隱藏最秘密的屠殺利器。他不像太白
他們,還需要涉及治理麝香山內務的事情,他的存在就是屠殺。凡是其他五曜難以解決的
強大妖物叛亂,都會讓他上陣,一切都會被他天生強勁的神火焚燒殆盡。天地間沒有任何
一個事物能夠不被神火焚燒,何況熒惑本身就是從火中生出,乃為火中的精華。
所以他的古怪脾氣能夠被歷代麝香王忍耐,專門辟出一塊清淨之地給他,不許任何人無故
跑去打擾。他不願意去做的事情,連麝香王也沒辦法強迫……越是這樣想著,司月就越沒
有進去的勇氣,在殿前徘徊了半天,又是不甘又是頹然,最後咬了咬牙,打算轉身離開。
她絕對沒有信心能從熒惑那裡套出什麼話來。事實上,他恐怕一百年也說不上三句話。
剛要轉身,卻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竟好像有人從神火宮裡走了出來!她
有些驚訝,急忙回身,立即看見一個穿著粉色衣裳的少女,手裡提著一個青柳枝編成的小
籃子,正要往殿旁的一片芍葯花海裡走去
司月只覺她十分眼熟,卻不記得在哪裡見過。一時情急,顧不得什麼神的儀態,直接衝了
過去,一邊叫道:「那邊的女伶!稍微等一下!」
那個女子似乎有些驚訝,回過了頭來,粉面如花,清雅秀麗,一雙漆黑的眼睛裡溫和親切
,微笑著看向奔過來的司月,柔聲道:「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司月越是走近看她越覺得眼熟,一直走到跟前,看到她胸口一片櫻花的粉色刺繡,忽地想
到了!就是她!就是她!那個寶欽城做供品的女子!她簡直想仰天長笑幾聲!當真運氣太
好!誰知道這個女子會出來呢?現下根本不用通過熒惑那個難纏的神了!她直接就可以將
她帶走!
炎櫻只覺這個一身月白衣裳,面容嬌美的女子神情越來越詭異,不由有些驚訝,忍不住問
道:「你……怎麼了?」
司月冷笑了一聲,瞪著她看了半晌,才道:「你就是寶欽城送來的供品?」
炎櫻臉色有些微微的黯然,卻依然柔聲答道:「是的,請問你……?」
司月忽然手臂暴長,一把捉住她的胳膊,冷道:「你身入神界,卻心懷叵測,意圖用妖邪
之術引誘諸神!今天留你不得!定要將你關入墜天獄嚴刑拷問!」
炎櫻吃了一驚,只覺這個女子手勁奇重,自己的胳膊給她攥得巨痛無比,眼淚都要出來。
而她的那番言語更是讓她慘白了臉色,莫名其妙至極點。
「對不起!我想你弄錯人了!我從來沒有用什麼……術……去引誘神!」
她想掙扎,卻發覺根本無法動彈!司月手掌一揚,打算將她擊暈過去立即帶走
手剛舉起,忽覺一陣熾熱的氣流向她飛速砸了過來。她大駭,急忙將炎櫻丟開閃到一邊,
抬頭望去,立即覺得全身都給冰水澆過,涼透了。
熒惑!
司月話也說不出來,怔怔地站在那裡,看著一身黑衣的熒惑將那個粉衣女子提著衣領輕輕
拋進神火宮內,然後轉身,眼神如冰,也不說話,就那樣瞪著她,瞪的她心底發毛,偏偏
又有些不甘心。
「熒惑!你要包庇神界的罪人嗎?!你可知道她用了什麼邪術?!太白如今都為她所惑!
你若要包庇她,就是與整個神界為敵!」
她大吼著,好像這樣就能找回一點勇氣似的。
熒惑冷冷看了她半晌,好半天才說道:「她是我神火宮的人,動她就等於動我。」
說完轉身就走,一把拉過那個驚魂未定的粉衣少女,將她扯進殿內,兩個身影迅速消失
司月只氣得渾身發抖,揮手將殿旁一整片芍葯花海全部用法力摧毀,頓時花瓣零落,汁液
亂濺,飄紅殘破的景像甚是淒慘。
炎櫻給熒惑拉著胳膊,只覺灼熱逼人,幾乎無法呼吸。鼻子和嘴巴都有快要燒起來的感覺
,痛極了。她早知道熒惑是司火的神,以前也沒有這般近距離接觸過,此刻一靠近,才感
覺全身都要被焚燒,說不出的苦楚。
熒惑忽地將她一推,令她腳步不穩,踉蹌著退了好幾步,然後彷彿被什麼力量托著一樣,
輕輕地跌坐在了地上。手掌摸到了柔軟的青草和冰冷的白雪,她有些驚訝,抬頭向四處望
去,卻見自己坐在神火宮內的那株自己經常悉心照料的萬年櫻花樹下,此刻櫻花尚未開放
,還有點點白雪積在上面,倒也分外雅致。
熒惑站在她對面,看了她半晌,也不說話。炎櫻給他看的心神不寧,也不知道這個沒見過
幾面的司火之神到底打算幹什麼。
「她說的是真的嗎?」
他忽然問道。
炎櫻愣了一會,才疑惑道:「她說了什麼我都沒聽懂……」
熒惑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伸手拍了拍粗大的櫻花樹幹,忽然低聲道:「你將它照料的很
好,繼續。」
說完之後,整個人忽然就消失了,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甚至連她面前的雪上,都沒有一
絲腳印。
炎櫻怔了半晌,想起他說她櫻花樹照料的好,不由有些喜悅,淡淡笑了起來。
第十章
夜半噩夢驚醒,冷汗滿身。
絲竹喘息著摀住自己的臉,觸手全是冷冰冰的汗。她四處看了一下,卻見雕花窗欞,輕盈
白紗,雅致小案,都給透進來的清冷月光照映得微微散發出銀色的光輝。窗戶開了半個,
天邊那一輪滿月,極低,彷彿抬手便可採擷。
這裡是她的臥室……絲竹咬著手指無力地靠回床上,夢裡的場景太真實,令她心驚膽戰,
無法平靜。
她其實什麼都記得,千年之前落伽城的火光,屠城的血腥,父親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太白的
腳下,恐懼又絕望地聆聽他高高在上的神的教誨。誰說她不記得呢?其實她和清瓷一樣,
記得清清楚楚。
無法再度安然入睡,她乾脆推開被子赤腳從床上下來,走到了窗戶邊,想讓冰冷的早春寒
夜之風將自己發熱的身體和思緒冰凍起來。
其實她的心底記得很清楚,只是她選擇了將那些傷人的回憶鎖在最裡面,從來不去想,時
間久了,千年流逝,自然也就當真以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此刻忽然在夢中記起一切,
立即覺得全身都浸透在冰水中一般,無法承受。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實在沒有清瓷的本事
,那般尖銳的痛苦,她千年如一日的直面著,從來不逃避。她不敢去想面對如此巨大的苦
楚之後,人的心會變成什麼模樣,因為她知道,痛苦之後,伴隨的一定是恨,入骨的恨。
她不想去恨,只因她太想去愛太白。
無論如何,愛總比恨來得輕鬆一些,舒服一點。她沒有能力沒有本事在心裡恨一個人,她
不敢面對那種尖銳的痛,每天都要將傷口血淋淋地掏開,生生折磨。越是痛,就越是恨,
越恨就越痛……這般輾轉反覆,沒有終日。
或許就是因為她不願意選擇恨,所以她才寧願愛上太白。愛也好,恨也好,總之就是不能
忘了這個人。
她靠在窗邊,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躁動的心似乎也稍微靜了下來。疑惑地將手指習
慣性地放在嘴邊啃咬,其實她還夢見了一些古怪的畫面。
具體的內容,偏偏她忘了,隱約只記得似乎是清瓷與太白兩人。周圍黑壓壓一片,也不知
是人影還是樹影。他們就那樣對峙著,誰都沒有表情。天空墜下無數血色花瓣,如同下著
猙獰的血雨,一切都是可怕的寂靜。後來發生了什麼,她已經不記得,可是清瓷額頭上的
那片漆黑的紋路,她卻記得極清楚。她以前曾在她身上見過那種紋路,如同太陽一般,卻
是漆黑可怖的。
夢的最後是清瓷的墜落,衣袂飛揚,她飛快地墜入一片無際的黑暗裡,再也見不到一點痕
跡。然後從她墜落的黑暗中,忽然迸發出無數鮮血一般的花朵,張揚地將周圍的一切全部
覆蓋。太白就站在一片血紅之中,靜靜流淚。
然後她驚醒了,一身冷汗,也不知自己怎的會做如此怪夢。清瓷……你當真不放過諸神,
也不放過你自己麼?人對神,千百年下來有著近乎本能的尊敬景仰,只要臣服,便永遠安
樂。哪怕那種安樂是虛假的,不真實的,至少,沒有人願意為了去反叛什麼犧牲自己。落
伽城的悲劇,難道不足以說明人反抗神的後果麼?為什麼執迷不悟?為什麼……要和父親
一樣,至死也不肯低頭降伏?她已經不想再體會千年之前的那種痛苦了,無措的恐懼,屠
殺的絕望,失去至親之人的茫然……她真的不想再體會了!
月色蒼茫,窗外零落的白雪分外明朗。天綠湖邊,忽然出現一個白色的身影。長髮蜿蜒,
衣袂勝雪,行動如飛。絲竹忽地一驚,急忙凝神看去,只見那人身姿纖細裊娜,頭頂盤著
一個普通的髻,對插著碧玉的簪子,不是清瓷是誰?!
如此之夜,她怎的一人出現在外面?絲竹吸了一口氣,她越來越不懂清瓷了。到底她在暗
地裡做了什麼事情,自己完全不知道。
她咬牙回身披上厚重的披風,套上鞋,推開門就衝了出去,急急追趕著那個白色的鬼魅般
的身影。今天她總是要將一切問個明白!如果清瓷當真打算做些什麼可怕舉動,她無論如
何也要阻止!絕對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親人死在自己面前了!她絕對不許!絕對!
夜是漆黑沉重的,吸入鼻子裡的空氣清冽而冰凍。絲竹飛快地在未融的冰雪之上跑著,極
力在黑暗之中尋找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一直跑到天綠湖邊,天上地下如同有兩個巨大的月亮。那個白色的身影就站在岸邊,似乎
正等著她過去。月光明澈,那人的肩膀纖細到似乎一碰就會斷開,偏偏又倔強地挺直在那
裡,彷彿承載了太多的東西,不能放下。絲竹忽地停了下來,反而有些不敢過去。她知道
清瓷在等她,可是這個瞭解卻讓她突然害怕起來……為什麼?她嗅到了一種可怕的氣味,
那種氣味叫做「訣別」。
清瓷昂然站在湖邊,也不回頭看她。夜風蕭索,她寬大的袖子獵獵作響,如同一雙即將展
開的羽翼,馬上就要飛走。白色的衣裳給月光映得幾乎是半透明,絲竹就那樣怔怔地看著
她,彷彿下一刻,她就要化成輕煙,從她手指縫裡逸開,再也沒有一點痕跡。
「清瓷……」她低聲地開了口,也不知是冷還是害怕,她的聲音是顫抖著的。
清瓷慢慢轉了過來,溫柔地看著她。半晌,她忽然笑了,如同小時候笑過的千百遍一般,
天真而可愛。絲竹只覺得自己的心突然給一個爪子狠狠地抓了住,痛到不能呼吸。眼淚反
射地湧了上來,她咬牙忍住,走上前去。
「你要走?為什麼?」
她顫抖著問著,只想將面前的少女狠狠摟在懷中。她不想她走啊!她唯一的,最後的親人
!可她卻無法過去,一雙腳如同釘在地上一般,動也動不了。只有五尺而已,她們的距離
,可是她卻覺得如同隔了無數天涯那麼遙遠,靠近一些都會墜落得粉身碎骨。她不敢……
清瓷柔柔看了她半晌,才說道:「絲竹,我走了,你保重。不管怎麼說,你是我唯一的姐
姐,我不想你過得擔心難受。」
絲竹見她轉身便要離開,情急之下大吼了起來!
「站住!你若再走一步,我就要去叫太白大人了!樂官是不允許擅離神界的!你還要叛逆
到什麼時候?!」
清瓷歎了一聲,回過頭來,對她說道:「絲竹,我從不強求你來理解我的行為,為什麼你
卻總是希望我與你一樣,對神界巴結奉承呢?」
絲竹渾身都在戰慄,沉聲道:「人對神,難道不該敬畏麼?人是神之子,只因他們是光明
的!聖潔的!難道你要和父親一樣,崇拜暗星那一套扭曲的理論,弄得身敗名裂嗎?!我
絕對不允許!」
清瓷慢慢走了過來,抬手將絲竹抱在懷裡,如同小時候做過了千百遍的動作,將下巴抵在
她肩膀上,柔聲問道:「你怕我走了,將你一個人丟下?父親寧願追隨自己的信仰也要捨
棄我們,所以你怕我也會捨棄你,對嗎?」
絲竹忽然不能抑制地哭了出來,眼淚一滴一滴,染濕了清瓷的衣裳。她捉住清瓷的袖子,
小力地,微弱地,彷彿一個怕被主人丟棄的小狗,咬著不放,卑微地乞求著說不出來的願
望。
清瓷忽然用力地抱緊她,貼著她的脖子,似乎是想將她揉進身體裡一樣,熱烈而窒息。
「絲竹……絲竹……為什麼,你不懂我呢?難道你沒有人可以愛,便無法獨自活下去麼?
」
絲竹緊緊地攥著她的衣服,怎麼也不放手。
「清瓷,我求求你,別離開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了……」
清瓷吸了一口氣,忽然用力將她放開,看了她許久,忽然一笑。
「我也只有你了……世上只有我們兩個親人而已。可是,我還是要走的。」
絲竹閉上了眼睛,無聲地哭泣著,眼淚順著她的臉一直淌了下來,給風一吹,刺骨的寒。
「你知道嗎?我這個人,其實早在千年之前就死了。那個屠城的晚上,我在落伽城樓上引
火自焚。如果沒有因此招來心魔的力量,現在我也不能站在你的面前。我只是到現在也不
明白,為什麼人不可以自由的生活,自由的信仰。神可以擁有一切,強大,聖潔。可是在
你眼中,他們當真如此聖潔嗎?明明心裡早已污染上了情慾,卻偏偏作繭自縛,怎麼也不
肯放棄那個聖潔的稱號。我只是覺得,他們沒有資格來要求人信什麼,敬畏什麼。我只是
一個女子,普通的女子,我沒有遠大的抱負,也不想成為神界的一個神。女人的小心眼,
是很可怕的,他們毀滅了我的一切,我便總是要毀滅他們的一切,這樣我才會開心。在我
心裡,他們除了稍微強大一些之外,和人沒有兩樣。我活到了現在,如果不做些什麼,豈
不是沒有一點意義麼?我的恨,早在千年之前就足以將我殺死,你如何能懂?」
絲竹沉默了很久,才低聲道:「你想怎樣做呢?顛覆他們,建立一個新的神界?還是和父
親信仰的暗星一樣提倡情慾天生,人人皆醒的荒謬論調?!無論神怎樣,他們千百年來都
是作為人的光明而存在的!你隻身一人,當真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什麼嗎?人的本能就是追
求光明和完美,你的行為,不過是墮落的表現罷了!我們都是普通的凡人女子,為什麼要
為了那些虛無飄渺的信念放棄自己的快樂?!麝香山有什麼不好?只要我們安靜順從,總
有一天可以與神平起平坐的!這樣你還覺得不公平嗎?!」
清瓷看了她半晌,輕道:「如果他們當真是清潔聖明的,就不會用那種強大的力量來屠殺
脆弱的凡人。真正的強悍不是用暴力來獲得的,也不是自以為是的高高在上。神界和暗星
,我哪一方都不想做,我只想做一個真正自由的,快樂的凡人。不再有人鄙夷我們的脆弱
,不再有人每天提醒我們情慾是骯髒的東西。人是有感情才活得開心的眾生,人就是人,
不是妖,也永遠做不了神。所以,公平什麼的理論,我不稀罕,也不覺得好。倘若一定要
做神才顯得正確,那我寧願我永遠錯誤。信念是虛無的東西,可是一旦你去做了,它卻是
實在的可以讓你觸摸到的事物。我已經不能回頭了,也不想回頭。我的存在就是我的信念
。你明白麼?」
她輕輕擺脫開絲竹的糾纏,轉過身去,又道:「這個神界早已腐爛,總有人會來推翻。我
能做的,無非是加速其敗壞而已。神的聖潔衣服,由我來為他們脫去。總有一天,你會知
道,除去那點微弱的光明外衣,他們和我們是一樣的。我要的就是這種平等。」
她抬步就走,再也沒有一點猶豫。絲竹疾步追上,從後面死死抱住她,低叫道:「別走!
就算這個神界再沒有值得你留下的事物,我也無法阻止你離開。可是太白大人呢?難道他
也沒辦法讓你留下麼?今天……我分明在天綠湖邊看到你與他了!他對你那麼溫柔,那麼
親密,你不是也沒拒絕嗎?!沒錯是他屠殺了落伽半個城,可是你不也讓這個仇人為你傾
倒了嗎?征服了他,也算你的成功啊!如你所說,我們都是普通的女子,還有什麼比征服
一個男人更成功的事情?!我不許你走!我不許你傷害他!」
清瓷沒有說話,只歎了一聲。好久好久,她才握住絲竹的手,柔聲道:「就是因為他動了
情慾,所以我不能留。何況他只是下界之後,遇到了一些他無法理解的事情,一時好奇有
感,才盲目地想找一個自己不討厭的女子來嘗試。他的感情其實很脆弱,只要有人給他當
頭棒喝,他立即就會清醒。那個時候,我就真的無路可退,必然要被作為誘惑之妖物而銷
毀了。我此時再不走,難道要等神界來消滅我嗎?我還不能死,起碼現在不能。」
「那你……要去哪裡?天下之大,你能找到什麼容身之處?」
清瓷微微一笑,「天下之大,哪裡不是容身之處?我總是要做上一番大事,好讓神界諸神
對凡人不敢小窺。」
她反手摸了摸絲竹淚濕的臉,柔聲說道:「絲竹,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自己保重,不
要被司月找出什麼破綻。她的野心極大,而且猜疑心奇重。沒我護著你,自己小心。我走
了之後,百年之內,必然回來。到時候,可別怕我。」
她的身體忽然開始透明起來,漸漸輕薄,絲竹只覺手裡緊緊抱住的那個人,慢慢如煙一般
消散開來,不由神魂俱滅,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惡之花已經在這裡種下了根苗,總有一天會綻放在神界遍地。我等著那一天……」
清瓷的聲音也漸漸飄散而去,緩緩消失在月空下。絲竹怔怔地看著手裡的空空如也,腦袋
裡也彷彿隨著她的消散成了空白一片。
天綠湖依然清澈明透,天邊的那一輪滿月,越發明亮,麝香山一切如舊,只是那個曾經巧
笑倩兮的女子再也不見蹤影。絲竹沉默良久,終於跪在了地上,眼淚盡數落入雪中,淺淺
化開,凝結成冰。
同一時刻,下方印星城內,玄武靠在白玉欄杆上,仰頭望天。夜風拂過他漆黑的髮,他的
眼睛微微瞇了起來,面前案上的冰雪之鏡內,血紅之色不斷跳躍。
他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她……終於開始了嗎?
第十一章
百年後——
麝香山難得烏雲密佈,黑壓壓一片,好像馬上就會下一場傾盆大雨一樣。天邊已有雷聲轟
鳴,偶爾幾道撕裂天空的閃電,將正殿前巨大柱子上的古怪雕花映得分外詭異。
殿內,司月和五曜各自神色凝重,聽著安置在下界的各方眼線探子匯報近期凡界與妖界的
動向。
「看來最近幾個大城鎮與妖界的聯繫很密切啊!」
聽完探子的匯報,司月皺起了眉頭,「特別是貓妖一族和妖狼一族!他們是妖界裡面最不
安生的兩個族了!人界裡寶欽城和曼佗羅城本就是為暗星控制的城鎮,百年之前才降伏。
近期妖界和這兩個城鎮接觸如此頻繁,肯定有問題!」
辰星百無聊賴地點著自己的下巴,瞇著眼睛懶洋洋地說道:「許是一起商量著怎麼謀反也
不一定……只是幕後一定會有人穿針引線,暗中指示,不然人界那幫白癡的凡人,哪裡知
道怎麼和妖聯繫?」
司月有些惱怒,眉頭擰得成了一條線。
「神界最近是不是太多事了?!下面四方神獸也要防著,現在凡人和妖又開始蠢蠢欲動!
太白,監視下界一向是你負責的吧?怎麼不去阻止?!」
她瞪向那個坐在邊上,正在神遊太虛的黑衣男子。看他的神情,肯定又在想著什麼事情了
!真是的!都快一百年了!他到底受了什麼刺激?一個神如果再這樣神思恍惚終日心不在
焉,遲早會出事!
「太白!」
鎮明低沉的聲音終於將太白從沉思中拉了出來。他愣了一下,立即恢復平時冷漠的神態,
沉聲道:「他們雖然暗地有詭異行為,可是一切都還沒有正式開始。我打算等他們打著旗
號謀反的時候,再處理也不遲。」
司月歎了一聲,深深看了他一眼,放柔了聲音說道:「太白,你是五曜之長,前任麝香王
也一直信任你的能力。可是你這百年來,都做了一些什麼事情?人界的動盪你也沒有及時
處理,妖界的幾個小叛亂你也沒及時發覺征服。你到底怎麼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太白沒有說話,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說什麼。是啊,他到底怎麼了?麝香山依舊是麝香山
,他也依舊是五曜的太白,一切都千年如一日的,什麼都沒變。可他為什麼心裡總覺得似
乎少了一點什麼?常常想著想著就什麼都聽不見,看不見。這樣的心情叫什麼?他在等什
麼?他在思念誰?腦海裡常常浮現的那個模糊的影子,究竟是誰……?
辰星咳了一聲,開口道:「這樣吧!這次由我來下界觀察情況,如果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我立即就將貓妖狼妖降伏,寶欽城和曼佗羅城那裡,我看情況而定。」
他自然知道太白不對勁的原因,百年之前那個私宴上他就知道了。他為情慾所感,對那個
突然消失的樂官動了念頭,其後也不知那個樂官又動了什麼手腳,使得太白彷彿失了魂一
般,根本就找不到從前的半點高傲神采。
記得百年前,太白忽然發了瘋一樣,差點將麝香山掀翻過去,在每一個角落裡都尋找著什
麼。問他到底在找什麼,他也不說,只是拚命找著。後來他才知道那個叫清瓷的樂官在私
宴當天夜裡就私自下了麝香山,再也沒有回來過。
辰星暗暗歎了一口氣,目光深沉地看向太白。雖然他之後用水系法術將太白身體裡迸發的
情慾清洗乾淨,也順便消除了他對那個樂官的記憶,可是顯然沒有什麼效果。看他百年來
委靡的模樣,實在詭異。當真情慾一事中了就沒有痊癒之時。太白,你當真就這樣墮落下
去麼?
太白站了起來,沉聲道:「還是我去吧!這本就是我的失職,我來彌補!我明日就下界處
理這事!」
他轉身要走,卻聽鎮明在身後說道:「太白,此行需謹慎!」
太白有些驚訝,鎮明從來都很少向他告戒過什麼,這次,是為了什麼?
卻見鎮明攏著袖子,目光澄澈莊嚴,定定地看著他,說道:「我算得你近期有災難,且為
血光之災。下界萬事需小心,不要被妖邪之物迷惑了去。」
太白挑高了眉頭,傲然的神色乍現,「我?會被妖邪之物迷惑心思?鎮明,你太小看我了
!」
司月急道:「鎮明的占卜之術一向精準!太白,還是讓辰星去吧!你留在麝香山!等災難
之期過去了再說!」
太白擺了擺手,昂首道:「我既為五曜之長,豈能一再玩忽職守?下界還沒有什麼妖物能
動得了我太白!」
司月還想說什麼,卻聽辰星淡然道:「這樣也好,你也百年沒有去過下界了。這次去處理
凡界的事情,還需記得將聯繫妖與人的那個幕後主使找出來!如果當真有這樣的一個人,
百年來隱藏得如此隱秘,實在為一個大患!盡早處理這事!鎮明,你為太白算的卦,還有
什麼嗎?」
鎮明搖頭道:「性命並無大礙,只是……」他該怎麼說?難道要告訴所有的神,他算到了
太白紅鸞星蠢動,近期必然有女災?情慾一事向來都為神界大忌,他不想讓太白為他人嘲
笑。畢竟,太白從來都是一個最盡職的神。
「只是什麼?」司月急急地問著,似乎極不放心的模樣。
鎮明笑了笑,「沒什麼,只要他小心,一切都能化險為夷。」
辰星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鎮明,見他紋絲不動的模樣,倒有些佩服。五曜例行聚會散了之後
,他也問了鎮明,究竟卦上顯示出什麼來。鎮明卻只是笑著,什麼都不說。這個司土的神
!原來他這般難纏,軟硬都不吃!難怪五曜裡只有他從初期的司土鎮明一直做到現在!
不知道為什麼,辰星總覺得有不好的預感。似乎,馬上就會發生什麼大事情一般……
麝香山烏雲密佈,傾盆大雨終於嘩嘩落地。水流漸漸匯聚進天綠湖中,帶著幾片血紅的花
瓣,漂在水面之上,打了個卷就沉了下去,花瓣已經長至拇指大小,越發的妖艷。
離開麝香山已經近一個多月,沿路掩飾自己的模樣和神之氣打聽情況,得到了一個令他震
驚的消息!
寶欽城和曼佗羅城已經結為友邦,各自聯繫妖界的諸妖,打算進行一次徹底的謀反神界行
動!這是怎麼回事?這麼大的消息,為什麼麝香山那裡卻什麼都不知道?難道說派去下界
的探子裡也有叛徒嗎?!何況寶欽城在南方,曼佗羅城在北方,相距千里也不止,如何能
夠瞞過神界的耳目私下來往?
太白一肚子的疑惑震驚。神界管轄領地已遭此異動,上界卻什麼都不知道,他們神的臉面
何在?他決定先去南方的寶欽城看看情況。曼佗羅城那裡封印著暗星的半個魂魄,他不想
將事情弄大。萬一此事未平,暗星又開始蠢動,一切都麻煩了
從麝香山去寶欽城,途中要經過三四個大城鎮,即使連夜不停趕路,也需要兩個月的時間
。此時正值金秋,麝香山已經開始連綿不斷地下雨,天氣一日涼過一日。可是越往南方走
,天氣卻越和暖,彷彿夏天的腳步還依依不捨地停留在那裡。
出了一個小小的鎮子,是一大片楓樹林。陽光璀璨,將剛剛開始泛紅的楓葉映得幾乎半透
明。枝葉間漏下點點碎金似的光,地上蓋著厚厚的一層嫣紅楓葉,這樣美麗的景色,忽然
讓太白想起了什麼。
不對,景色雖然美麗,卻似乎還缺了一點什麼……缺了什麼呢?他瞇著眼睛,愣愣地看著
漫天飛舞的嫣紅楓葉。亂紅飄過,在其深處,應該立著一個身影才是……他的腦中忽然浮
現出一幅畫面。那個纖細的背影,嫣紅唇角微微的笑意,根根漆黑的長髮在風中搖曳。周
圍是一片煙霞明媚,她緩緩回過頭來……
「喂!前面的那個旅人!給我站住!」
一個粗魯的聲音將他快要想起來的那個身影突然衝散,太白不由一陣惱怒失望。就差一點
了!差一點他就可以想起到底是誰在這百年間總是躲在他的內心深處!
太白冷冷回身,卻見十幾個模樣古怪的妖將他團團圍住,各自做出齜牙咧嘴的兇惡模樣,
似乎打算嚇他。他動也不動,冷聲道:「你們是哪裡的貓妖?無故阻攔凡人,是何道理?
」
這些妖……應該是貓妖。有幾個連頭臉還保留著貓的模樣,手爪也是圓圓的,其上數根尖
利的爪子倒頗有幾分威脅的味道。
為首的一個身材強壯的貓妖見他冷冰冰的,看了他們的模樣也不怕,不由有些奇怪,乾脆
放開了喉嚨大吼起來:「你說對了!我們就是貓妖山大王!這個楓樹林是我們的地盤!你
要從這裡過,須得留下身上值錢的東西!」
值錢的東西?太白有些奇怪,他們分明是道行低淺的小妖,要錢何用?他還以為他們想生
擒凡人帶回去當食物呢!世道也變了……妖不吃人,開始要錢了……
個頭臉還是黃貓模樣的小妖怪吞了口口水,小聲對為首的那個貓妖問道:「二大王……當
真只要錢麼?拿了錢之後,我們可以吃了他嗎?我們都近五十年沒吃過人肉了……」
他頗有些委屈,大王也不知道怎麼了,五十年前突然嚴令禁止他們從道上抓凡人帶回去吃
。他都吃膩了耗子野兔,真懷念人肉細膩的口感啊……
被叫做二大王的貓妖哼了一聲,瞪圓了那雙本來已經很圓的貓眼,厲聲道:「你敢不聽大
王的命令?!說不許吃人就不許吃!你們幾個,快去把他的衣服脫下來!把袖子和口袋好
好給我掏掏,一個子兒也別放過!」
幾個小妖立即奔了過去,抬手剛要將太白罩在外面的披風扯下,伸出去的手卻忽然不由自
主地彷彿碰到了一道無形的牆壁,又給彈了回來!幾個妖都有些發愣,不信邪地又飛快往
太白身上抓去,爪子又給彈了回來!如此這般反覆了數次,幾個反應遲鈍的貓妖才驚慌地
奔了回去,一邊跑一邊叫道:「見鬼了見鬼了!我們怎麼都碰不到那個人!」
二大王頓時惱怒起來,捋起袖子就打算親自上陣,剛邁出步子,卻聽太白冷道:「念你們
幾個沒有吃人之心,心思愚魯單純,我就不殺你們。快回去罷!以後若再半路攔人劫財,
被我發現,必然不饒你們!」
他轉身就走,還想再將方纔模糊的身影回想起來,卻再也不能夠。剛沒走幾步,又聽身後
幾個貓妖偷偷小聲嘀咕著什麼。
「二大王,這個人有古怪!你說會不會是曼佗羅城那裡派去寶欽城的信使?」
聲音雖小,卻給他聽得清清楚楚,他猛地一驚!連這些山野小妖也知道了人界妖界逆謀造
反的事情?!正在驚訝,卻聽那個二大王低聲道:「應該不會……如果兩邊有什麼消息來
往,應該通知我們大王才是……我們才是信使啊……」
太白大驚,急忙回身,厲聲喝道:「你們膽敢與叛徒合作,造反神界?!」
原來如此!他終於知道為什麼下界消息靈通而上界卻什麼都不知道了!人界居然買通了沿
路的山野小妖做為信使!神界對道行淺薄的小妖從來不加防範,卻給他們這般鑽了空子!
果真厲害!是誰想到的?!
貓妖們給他這樣厲聲一吼,嚇得頭頂毛髮直豎,掉臉就跑!二大王也本能地跟著跑,一邊
跑還一邊埋怨道:「跑什麼跑?!他只是個凡人啊!」
太白手臂暴長,五指猛地收緊,那幾個還在逃跑的貓妖頓時如同釘在地上一般,絲毫也動
彈不得!他疾步走了過去,提起嚇呆了的二大王,沉聲道:「是誰吩咐你們做信使的?!
快說!」
身上可以阻擋神之氣息的披風因為他動作的猛烈而掉在地上,聖潔莊嚴的神力頓時散發出
來,那些貓妖立即本能地顫抖了起來,眼淚鼻涕亂流!
「是個……是個神……他……居然……是神……!」
二大王語無倫次地說著,給太白身上的氣息衝擊得幾乎要昏過去。眼看他白眼亂翻就要這
樣昏死過去,太白伸出一指點在他額頭之上,立即恢復了他的神思。他卻不敢說話,只顫
抖著看也不敢抬頭看上一眼。
「告訴我,讓你們做信使的人是誰?這次謀反的幕後人是誰?」
太白冷冷地問著,幾乎要貼上他的鼻子。二大王戰慄著什麼也說不出來,他怎麼知道?他
只是聽從大王的吩咐而已啊!冤枉啊!
「是我。」
一個清朗的聲音忽然從太白背後五尺的地方響了起來,太白心裡微微一驚。這個妖什麼時
候到他背後的?他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
被太白提在手上的二大王頓時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樣,殺豬似的吼了起來!
「大王救我!大王救我!」
那只妖「嘖」了一聲,懶洋洋地說道:「那個神,麻煩你放開我的手下好不好?你快把他
提到斷氣了。」聲音又是慵懶又是低柔,十分好聽,倒像是在調情一樣。
太白將二大王丟在地上,回過身來,立即看到了那個妖!卻見他一頭漆黑的發,隨便在腦
後束了起來,身量很高,穿著普通的玄色短打,小腿上綁了厚厚的一圈綁腿。如此看上去
卻是出乎意料的樸素,只是他歪著腦袋,笑吟吟地看著他,那雙眼卻是金色的!灼灼攝人
,甚是漂亮
太白冷冷地看著二大王連滾帶爬地奔了過去,一把揪住那人的衣服,話也說不出來。這只
妖……不太好對付,道行與前面幾隻差太多了……看他那雙眼,金色的,和貓妖的王族有
什麼聯繫麼?
那人對太白嘻嘻一笑,神色間貓一般慵懶可愛。此刻仔細看去,才發覺這人異常年少,似
乎只有凡人十六七的年紀,一雙金色的貓眼靈動狡黠,帶著一點調皮地盯著太白,卻是一
個俊美的少年。
那人摸了摸腦袋,懶洋洋地說道:「好啦,既然神都出動了,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讓他
們做信使的是我。至於謀反的幕後人……我也不知道是誰。聽說寶欽城和曼佗羅城那裡將
他的一切消息嚴密控制,誰也不知道。話說到這裡,你可滿意?」
太白看了他半晌,才說道:「你也是打算謀反神界的妖?私設信使,圖謀不軌,膽子未免
太大了。」
那人連連擺手,一付好怕的模樣,可是神色間卻分明是滿不在乎。
「哎呀……圖謀不軌這個帽子太大太重,我可戴不起!麻煩你收回去吧!」
太白拈起手指,一邊施法定住那少年的身影,一邊冷聲道:「謀反的妖一個也不能留!受
死吧!」
他揮手過去,空氣裡頓時掀起一股銳利的風刃,呼嘯著往那個被定住的少年身上砸了過去
!眼看便要將他的腦袋削下!
卻見那少年忽然動了動胳膊,然後整個人輕盈地躍了起來,動作優美,當真如同一隻放大
了的貓。風刃從他腳底呼嘯而過,霎時砍倒一片楓樹,楓葉亂飄。
落地之後,他笑吟吟地看著太白皺著眉頭的臉,柔聲道:「哎呀,你出手可真急!這麼好
看的楓樹都給你破壞了。嗯,為了防止你再破壞這麼美麗的景色,看來我需要動點真格的
呢。」
第十二章
他一邊說笑著,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橙色小球,外表看上去光滑閃亮,也不知
是用什麼東西做成。上面畫著一些希奇古怪的花紋,猛地一看,倒頗像小孩子們經常拿在
手上玩的皮球。
他忽然貓一樣「喵」了一聲,將那個小球從手腕滾到胳膊,又從胳膊上一震,拋了起來用
腳尖接了住。一時間只看他在那裡自己玩皮球玩得不亦樂乎,當真貓性不改。
太白一直不說話,只冷冷地看著他將那球拋上拋下,漸漸那球居然越拋越快,幾乎成了十
幾條橙色的帶子,將這個少年的身體團團纏了住,一絲不漏。他微微一驚,還來不及做出
什麼反應,眼前忽然橙光一閃,那顆球居然無聲無息地就拋在了他眼前,上面的花紋因為
球的旋轉而呈現出詭異的樣子,似乎在活動一般。
他本能地抬手想去接住那球,手剛剛伸出,那顆詭異的球忽然消失了!太白猛地一震,只
覺左邊傳來一陣激烈的風聲。他急忙閃開,立即回頭,卻見那顆突然消失的球就這樣險險
從他臉頰旁擦了過去,帶過的勁風刮在臉上生疼。可以想像如果給砸中一下,骨頭都會粉
碎開來!他太小看這個貓妖了嗎?!
那個少年一把接住了球,用兩根手指撥來撥去,一邊嘻嘻笑著,還是一付滿不在乎的模樣
。腮邊現出兩個深深的大酒窩,又是討喜又是可愛,金色的眼睛笑得瞇了起來,彎彎的如
同新月。
「喂,神仙大叔,你是麝香山的神,還是印星城的那幫獸?我看你閃得挺快,該不會是二
十八星宿裡的一員吧?嗯,有可能哦!」
太白其實看上去只比他大上三四歲的模樣,他卻這般放肆地叫他大叔,彷彿故意要氣他一
樣,偏偏又笑得可愛極了,讓人發不出火氣來。
太白冷哼一聲,黑色的袖子忽然展了開來,袖口上代表五曜司金的花紋頓時露了出來。那
個少年忽然蹙了一下眉頭,金色的眼睛裡流露出思索的神色。太白也不說話,這個少年雖
然總是笑嘻嘻的,可是實力卻絲毫不輸給任何一個二十八星宿,或許還高出他們一些……
他到底和貓妖那裡的王族有什麼關係?印象中,只有貓妖的王族才擁有這種純粹美麗的金
色眼睛。看他猶帶稚氣的模樣,莫非是貓妖王族裡那個最近忽然失蹤的小皇子
如果他是王族的成員,自己或許要動上真本事才能降伏了……
他忽地伸手入袖,抽出一把極細小的匕首,其色金黃,彷彿是用黃金打造出的一般。刀鞘
上有著與他袖口上一樣的花紋雕刻,除此之外什麼裝飾都沒有。太白一把將刀鞘拔下,捏
在手裡,那刀鞘不一會居然漸漸化成金色的粉末,給他全部拋向天空,頓時籠罩了整個楓
樹林。
那個少年「咦」了一聲,抬頭望去,只覺漫天都飛舞著點點金屑,陽光一照,分外刺眼。
他心中暗暗一驚,叫了聲不好!呀,他原來是司金的五曜太白!這一招,是他特有的「鎖
魄大法」吧!若是給那些金屑折射出的光線纏了住,可就半分也無法動彈了!
他撇了撇嘴角,忽地一個翻身,柔軟地跳了開來,躲避著那些無處不在的金屑,口中卻笑
道:「原來是五曜的太白大人!當真有失遠迎!你用這招極狠的來鎖我,是何道理?」
太白由於經常下界視察情況,降伏作亂的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