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神:暗星墮 作者:十四郎
開場——枯花
她的世界是永恆的荒蕪。
枯黃的草,灰色的霧。有風,她黑色的裙角拂過塵土。
孤獨的世界,只有她一個人。
天空有血色的雨降落,落在她髮上,便輕輕滑下去。
一隻手接了住。
她將掌心攤開。是一片花瓣。其狀若血滴,靠近根部是一種濃得發黑的血液的顏色。
天邊傳來轟鳴的雷聲,彷彿有無數雙巨大的手在拍打著濃厚壓抑的天空。
她微微揚首,對上去,雙眸卻始終是閉著的。只有額頭上漆黑的心魔印,糾纏繁瑣,
一直蔓延去了頸項。
雷鳴漸盛,如同萬鼓齊震,忽地「刺啦」一聲,閃電劃破了天幕。
她這小小的、靜謐的世界剎那間被生生撕扯開,從正中被劈裂。
被閃電分割開的天空裡,灰色的霧氣飛快地向兩邊分散,露出掩藏在蒼茫下的殘破瘡
痍。
這裡的天,破了無數的洞。
此刻,橫埂在天幕中的那一截閃電漸漸暗了下去,卻引誘出一種曖昧的紅,彷彿被細
小的銀刀輕輕劃過的傷口,鮮血欲流不流。
那妖艷的紅開始濃厚,幾乎凝成一種深沉的黑。忽地,這條巨大的傷口張了開來。
天,裂開了一隻眼。
那隻眼緩緩睜開,卻像一扇被人強行拉開的天門。
眼珠是暗啞的金色,骨碌碌轉了好幾下,忽地定定望向她。
良久,妖異的眼眨了兩下,帶著一種滑稽的意味,其中忽然又裂開一道紅。是瞳仁。
眼中的瞳仁漸漸擴散,是血紅的,月牙一般的狹長。
她的睫毛微微顫了一下,眼睛卻依然沒有睜開。
風起來了,旋起她周圍無數花朵,漫天都是血雨。她漆黑的裙袂跟著飛揚,三千青絲
凌亂。
瞬間,她睜開眼,同一時間,所有的花朵全部枯萎。
血雨剎那成灰。停留在她掌心的那一片小小花瓣無聲地碎裂,被風捲得再無蹤影。
灰拂過她的臉龐,只覺雙眸璀璨若星。
花......全枯了。
她這孤獨的、荒蕪的世界,也開始如花朵般枯萎,褪去了所有顏色,化成煙。
枯了花,凋謝了世界,那她的血呢?是不是也要枯萎?
她不知道。
那麼魂魄呢?信念呢?是否也要乾枯?
沉默。
印星城內,麝香山中,惡之花剎那凋謝,盡數化成灰燼。
是夜,有黑星大如斗,自天崖墜落。
暗星如期降臨。
第一章
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三天,麝香山銀裝素裹,枝頭上纍纍積雪。
非嫣推開窗戶,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放眼望去,偌大的麝香山,半個人影也沒
有。四野空曠蒼涼,皚皚白雪齊整平滑,乍一看如同上好的銀色綢緞。
她忽地輕歎一聲,有些感慨。
這般萬里江山,歷歷在目,卻如此荒蕪寂靜。如果世間萬物都將得到這樣寂寞無聲的
結局,那之前的繁華似錦,富貴莊嚴,豈不如同夢一樣?麝香山,她曾以為它是永恆的,
星移斗轉,它也不會改變一絲。可是如今,物是人非,命運總在不知曉的時候自己變化。
當真令人歎息。
「你在發什麼呆?昨天不是告訴你,今日早些去我那裡的麼?你這隻小狐狸,逮著空
子總要偷懶一下。該不該罰?」
輕柔低沉的聲音忽然在她身後響起,然後她的腦袋就被人用力揉了揉,本就很亂的頭
髮現在更是沒一點樣子了。
非嫣卻不惱,嘻嘻一笑,反身倒向後面,靠在那人懷裡,曼聲道:「我哪裡敢偷懶?
還沒快活一會,你這個應聲蟲不就立即找過來了?」
嘿,她早有覺悟了,鎮明這個傢伙的鼻子的確比狗還靈,她這隻狐狸躲去什麼地方都
沒用。不如乖乖不動等他來找,反正他看上去很喜歡玩這種找人遊戲。現在這人不就口是
心非滿臉笑容地抱著她麼。
「有什麼事情?我先聲明啊,熒惑我還沒有找到,雖然知道他被困在麝香山與陰間的
夾縫中,但我也沒把握能安然無恙地到達那種古怪的地方。總之你再急再催我,也不可能
馬上找到的。」
非嫣玩著他雪白的袖子,將上面銀絲的流蘇輕輕扯著繞手指上,滿臉的慵懶神色。
鎮明笑了笑,輕道:「我有那麼苛刻嗎?難道除了這些理由,我就不可以看看你?」
反正他也有覺悟了,這小狐狸追了他上千年,追到手之後就開始擺姿態,如果他不來找她
,基本上別指望非嫣會自己跑上門,除非她無聊了或者突發奇想了什麼爛招。
非嫣笑道:「那就好。那麼我們鎮明大法師今天過來,到底所為何事?如果就為了看
小狐狸我,這個面子我可還不起哦。」
鎮明轉轉眼珠,他每天都從西方王城跑過來看她,這隻狐狸還喜歡嘴上不饒人,當真
難纏。不過也罷,誰讓他喜歡了。
「我之前告訴過你罷?清瓷的惡之花已經蔓延去了整個神界,我的西方王城也被波及
了。」他說著,將窗戶推得更開,望向外面。卻見周圍一片雪白,半點人氣都沒有。「但
昨夜三更時分,惡之花突然全部凋謝了。」
非嫣猛地一怔,「凋謝了?那些連神火都沒辦法消滅的花?!」可能嗎?
鎮明點頭,「事實如此,所以我便想來看看麝香山,這裡畢竟是惡之花的發源地,如
果這裡的花也凋謝了,那就證明要出大事了。」
非嫣想了一會,「你的意思是清瓷......?還是附在她身上的暗星?」
「都有可能。或許是清瓷的魂魄受到暗星的震盪產生了反應,也或許是暗星的陰之魂
魄完全甦醒過來了。總之不是好事,白虎那裡一定開始有行動了,這次我絕對不讓他搶先
!」
非嫣頓了頓,問道:「你想先把清瓷的身體搶過來?」
但現在清瓷可能和玄武在一起,玄武是個非常難對付的神啊!何況三比一,四方那裡
雖然死了一個朱雀,但還剩三個神,加上其他星宿,總是比麝香山勢力強大許多。現在唯
一能確定活著的五曜就只有鎮明了。熒惑被困在結界的夾縫裡,是死是活不清楚,肯不肯
出來也未必;辰星十有八九活不成,就算活著也必然受創很深。鎮明處於完全的劣勢呢..
....
鎮明搖頭,「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你不要忘了,玄武在地下冰城受傷很嚴重,二來
,我不一定要清瓷的身體,只需她的一根頭髮或者一塊指甲,便可以施咒術將她身體裡暗
星的魂魄強行拉出來。」
一句話,不能讓白虎得逞就對了。雖然陽之魂魄已經銷毀,但擁有另半個陰之魂魄的
暗星依然是一種恐怖的存在。神界不能就這樣被顛覆,而且是顛覆在神自己的手上。
非嫣忽然伸個懶腰,膩聲道:「我總算明白你今天來這麼早的目的了......你是想讓
我出馬,不與玄武正面交鋒,去偷一根清瓷的頭髮過來,對麼?」反正狐狸最擅長的就是
偷東摸西不讓人發覺,他還真會用人。
鎮明淡淡一笑,「不,你錯了。我來的意思是告訴你,我與你即刻啟程。我們一起去
。」他再揉揉非嫣的頭髮,柔聲道:「所謂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雖然沒和你一起享什麼福
,但我們有的是時間。」
非嫣沒有說話,撐起身子將手伸出窗外。如果她沒有記錯,前幾夜惡之花還在她的窗
前盛開。可是探手出去一撈,卻撈了個空。
她怔了一下,突然覺得不好,急忙望出去,卻見外窗下只有厚厚的積雪,哪裡有一片
花瓣?非嫣不信邪,乾脆將積雪胡亂撥開,可是白雪下只有黑色的灰土,那些艷麗妖嬈的
紅色花朵,果然在一夜之間完全消失了!
「真的凋謝了啊......昨天還開得那麼燦爛......」她喃喃地說著,將手縮回來的時
候,手指上沾了一些灰,看上去很像已經枯萎的碎裂花瓣。她只能茫然地看向鎮明,一時
不知道該說什麼。
鎮明歎了一聲,「去吧,事實已成。現在暗星的力量蓋過了清瓷,這已經不是死一兩
個神的小事件了。我能做的,只有盡力維護神界。如果讓暗星和白虎得逞,讓我如何面對
初代麝香王的殷切囑咐?!」
非嫣沉默。初代麝香王......她知道的,如果這世間還有什麼神能讓鎮明從心底景仰
的,那便是建立神界的初代麝香王。對於鎮明這樣老資格的神而言,初代是一種接近理想
化的存在,他的話是聖諭,是絕對不容懷疑的。
「你......為了初代......當真可以放棄一切呢。」她輕輕說著,心裡也不知是什麼
滋味。將自己的袖子捲了卷,她翻身下床打算穿鞋。
鎮明忽然緊緊抱住了她,將額頭埋在她的肩膀上,他的歎息細微不可聞。
非嫣笑了笑,「怎麼?怕我不和你去?放心吧,我說過了,上刀山下油鍋你都得跟著
我。讓我下床,我好換衣服。」她才沒那麼無聊和一個早化成灰的麝香王吃醋,但,失落
是在所難免的吧?
「非嫣,我......」
話沒有說下去。
他們倆太像了,說不了山盟海誓,說不了情深意重,都怕許下承諾。這樣的情況不近
不遠,持續了有幾千年了......?
算了,她還是自由自在地說笑開心便好,人世間的纏綿悱惻淺嘗即可,染上萬端情愁
就不是非嫣了。
她將身體靠進他懷裡,仰起脖子望天。還是不告訴他了,昨夜她做了一個很美的夢。
實現不了的,說不出口的願望,讓它在夢裡完美便可以。
天空碧藍,日光璀璨,刺痛了她的眼。
她一聲輕笑,「連做一個好夢都需要期盼,我這幾千年,與凡人有什麼不同?」
印星城一共有四大宮二十八庭院,所有的行宮大殿都簇擁在這個方圓不滿二百里的小
城池內,因此無論什麼時候看,它都是擁擠而且略微粗糙的。
「參宿。」
白虎站在印星城最高的城樓——瑞岳樓上,張口喚立在身後隨時待命的部下。
參宿急忙垂首應了一聲。
「在印星城待了那麼些千年,你覺得這裡美麗麼?」白虎柔聲問道,琉璃珠一般的眸
子定定地凝視著城樓下擁擠的各個宮殿。玄武的麟獸宮,朱雀的朝鳳宮,青龍的翔龍宮,
自己的虎嘯宮,印星城最高地位的四大行宮,在高處望過去,如同泥土瓦礫隨意堆砌的那
般拙劣。更不用說排列得沒有一點規律的二十八庭院。
他們在這種簡陋的宮殿裡,住了多少個千年?世人眼中金碧輝煌的神界印星城,事實
上寒磣得緊。
參宿不防他問了這麼個問題,摸不透白虎的心思,他不敢胡亂回答。
白虎似乎也沒有等他回答的打算,他微微瞇起眼睛,輕聲道:「或許它也是美麗的,
但它的美麗已經在千萬年裡漸漸消逝了。參宿,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對付五曜麼?」
參宿斟酌良久,才猶豫著說道:「五曜......囂張跋扈,惹得三界怨聲載道。白虎大
人你......是重整神界威風,為三界建立一個真正的神界......」
「不,錯了。」
白虎打斷了他的支吾,慢慢舉起了雙手,風從他的指縫間流竄,清涼濕潤。
「你是不是很久都沒有做夢了?」他忽然又問了一個古怪問題。
參宿實在不明白自己的主子今天是怎麼了,總問一些他無法回答的問題。他有一種不
好的預感,卻說不出那是怎樣的感覺。
「是的,屬下自從有幸受到大人您的青睞,進入神界成為二十八星宿之神之後,便斬
斷了所有情慾,再沒有做過夢。」
白虎笑了笑,「可我做過夢,即使當了神,我依然做夢。」
參宿駭然,頓時噤聲,垂下腦袋再不敢看主子一眼。
「怕什麼?難道做夢是可恥的事情嗎?你斷絕情慾,從此無夢,是件好事,證明我們
印星城的實力非凡。你不必為了沒有順從我的話而恐慌,我還沒有苛刻到那種地步。」
白虎將垂在身前的頭髮撥去背後,又道:「我有夢,那就證明我有想要的東西。其實
我剛入神界的時候,也和你一樣單純,絕了情,只盼自己可以成為清明聖潔的神。」
參宿沒敢接口,安靜地聽他繼續說下去。
「進了神界第一次做夢,是在去了麝香山參加一個小慶典之後。那是千年前的事情了
,可是當時的震撼,今日依然清晰。看了麝香山,我才明白真正的神界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那種莊嚴,精緻,金碧輝煌......一萬個印星城也不及其一。」
「麝香山......的確很美麗......」參宿喃喃地說著,終於忍不住露出嚮往的神情。
白虎笑了,「連你都嚮往,那就證明當日我的震撼不假。我記得從初代麝香王建立印
星城之後便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你知道是什麼吧?」
參宿默然點頭,半晌才道:「是......初代麝香王曾說過『若非慶典、要事、下界叛
變,四方一律不允許隨意出入麝香山』。」
「你覺得這條規矩,合理嗎?」
參宿又陷入尷尬的沉默,說不出一個字。
白虎歎了一聲,朗聲道:「不合理!若非這樣一條似鐵的規矩,四方與五曜也不至於
被生生劃分出了高低!如果看不起四方神獸,當初便不要招入神界冊封為神!那個時候我
突然就明白了,所謂的四方之神,不過是麝香王維持神界平和的手段而已。五曜也好,日
月二官也好,麝香王也好,在他們的心裡,四方從來就不是神,或許只是幾隻成了精的獸
而罷了!招入神界給了封號給了印星城,卻全為敷衍了事。這樣的神界,你覺得合理嗎?
!」
他說完,說得急了,微微有些喘,開始咳嗽起來。白虎本就長得纖弱秀麗如同女子,
一咳嗽肩膀就開始顫抖,身上重重華服也跟著簌簌顫動,彷彿馬上就會從那付纖細的身體
上滑落下來。
參宿急忙喚了一聲,「白虎大人!城樓風大,您小心身體!」
白虎搖了搖手,又喘了幾聲,終於漸漸平靜下來。他笑道:「我這身體恐怕也快不行
了......也罷,先不管它。參宿,你去正殿看看奎宿來了沒有,如果已經回來了,就讓他
過來,順便將他帶來的那些客人請去虎嘯宮的大廳,我馬上就到。」
參宿應了一聲,立即消失在城樓上。
白虎將雙手攏進寬大的袖子裡,長髮蜿蜒,被風吹得亂舞,身上的衣裳也獵獵作響。
第一次做夢,是親見麝香山繁華的震撼,那裡讓他忽然覺得無地自容,之前的理想和
抱負都成了泡沫。原來神界當是如此,他以前是怎麼覺得印星城雄偉莊嚴的呢?當夜心猿
意馬,沉溺在虛幻狂野的夢境裡無法自拔。
或許他一直到了今天都沒能從夢裡自拔出來。他這樣的神,本當雄視天下,本當成為
三界景仰的道,他卻只能眼看著那些假正經的五曜端坐其上。五曜,有什麼資格與他爭?
死了的歲星是個膚淺的女人;太白是個只懂得聽話的工具;熒惑是個沒有心的木偶;辰星
根本就是個無聊的痞子;至於鎮明,或許他很厲害,但也陷入男女情慾的漩渦裡自身難保
。司日是個沒用的神,只知道躲避矛盾;唯有一個司月,手段厲害,卻心胸狹窄無法成大
器。
放眼望去,天下有誰能比得過他白虎?他不否認自己的野心,他就是要野心,他想要
的東西,求別人是求不到的,於是他就自己爭取。光是做夢,那是懦弱之人的行為。
他要將夢境牢牢抓在手裡!
「奎宿參見白虎大人。」
奎宿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微微一笑,轉過身去。
「我要的人帶來了嗎?」
「是!屬下已經將客人送去了虎嘯宮的大廳,請大人移駕前去一會。」
白虎點頭,「很好,奎宿,你居然能將他們說動。你果然很能幹,不枉我如此器重你
。」
「這是屬下應該做的。」
奎宿顯然老練很多,面不改色地接口。
「那麼,麻煩你再替我跑一趟,去北方探探消息。我的車馬都準備好了,但卻迎接不
到人呢。」
奎宿一怔,立即反應過來,「大人是想讓屬下調查暗星大人和玄武大人的行蹤嗎?」
白虎轉身往自己的行宮走去,一邊說道:「對,你只要調查就可以了,不需要驚動他
們。回來告訴我,我自有對策。」
「是!」
白虎再沒說話,逕自往虎嘯宮大廳去了。客人總算請到了,若能有他們相助,等於如
虎添翼。但這些人啊......性情恐怕古怪得很,要花很多功夫了。
第二章
虎嘯宮位於印星城最西邊,也是四大宮殿裡唯一擁有圍牆的行宮。從外面看,是望不
進內裡的,因為宮殿周圍圈了高聳如雲的銀灰色牆壁。
白虎之神本就具有一定的神秘性,擅長秘術和禁咒。自神界創立以來,印星城另三大
行宮都敞開大門,沒有避諱,惟獨虎嘯宮是從來不被允許擅闖的。這也為白虎之神更增添
了一絲神話般的朦朧色彩。
白虎先進了自己的臥廳,將厚重華麗的外衣隨手脫下,身後立即有部下接過去,同時
遞上一件嶄新的外袍,侍侯他更衣。
「昴宿,這件又是你新制的衣裳?」白虎順手撈起黑色繡銀絲的寬大袖子,微笑著端
詳了一番。
「是,能為白虎大人製作衣裳,是昴宿的榮幸。」是一個女子的聲音,略有些沙啞,
卻柔和之極。
白虎回頭望了她一眼,卻見昴宿垂首立在一旁,漆黑的長髮軟軟地繞在脖子上,後頸
的肌膚瑩白如玉。雖然她垂著頭看不清容貌,但濃密的額髮下嫣紅的唇卻嫵媚動人。
白虎看了一會,才笑道:「難為你了,跟了我也快百年了吧?一直為我做衣裳,也沒
機會讚賞你一番,我甚至連你長什麼樣子都沒仔細看過。你攤上我這麼個主子,可是不幸
。」
昴宿急得急忙抬頭要辯白,一抬頭卻望見白虎似笑非笑的眼神。她頓時愣住,不明所
以,但臉卻慢慢暈紅了。白虎疼愛地撫了撫她的頭髮,聲音溫和:「你那麼美麗,以後在
我面前不可以垂首。昴宿,謝謝你,你的衣裳我非常喜歡。」
昴宿神魂顛倒,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白虎琉璃珠一般清澈的眼睛令她心跳狂增,幾乎
要蹦出胸口。很久以前,她就是因為仰慕白虎的風采才削尖了腦袋進入神界,且不說白虎
是否注意過她,就算他從不看她一眼,能在他身邊,自己就已經無比滿足了。
「你先下去吧,去大廳告訴參宿,我馬上就到。」
她幾乎是飄著出去的,只恨背上沒有翅膀,不然她馬上就可以飛起來。
白虎關上門,走去牆邊,忽地伸手輕觸了一下壁上的夜明珠。面前的牆壁轟然分開,
臥廳裡赫然又多出了一間暗室!他執起案上的燭火,悄然走入暗室。原來暗室裡四面牆壁
都做成了書櫃,從屋頂一直到地面,牆壁上有無數的書!
他看也不看,直接轉身,走向角落裡的一個獨立在一邊的小櫃子。燭火通明,將櫃子
上一排排的書映得清楚。櫃子一共分為兩層,卻見櫃子上方刻著幾個字——『十二地支』
,櫃子下層刻著——『海外仙山』。
白虎飛快地從下層櫃子抽出一本書,卻見封線是血紅的,封皮呈漆黑的顏色,上面寫
著『海外仙山流放仙人錄』。他翻開書,迅速掃了幾眼,漸漸露出一絲笑容。
海外仙山,流放仙人,這些不過是尊稱罷了。他們和十二地支的地位差不多,在麝香
山諸神的眼裡,他們都是私自修煉得道,卻又沒有資格進入神界的精怪。
流放仙人裡,有的是妖仙,有的是人身修煉,花了大半生的時光去煉道,自以為成神
,卻不被麝香山承認,只因他們多數行為乖僻,情慾難泯,不合神界操守。於是被流放,
去到極遠之地,那裡只有遼闊的山脈。海外仙山不過是個好聽的稱號罷了,其實不過流放
地而已。
這些所謂的仙人,不被承認,滿腹的憤懣無處發洩,卻又不甘自己千年多的道行,不
屑淪落為十二地支那樣橫行作惡的妖魔。便只好佔山為王,時不時去周邊的凡界顯露一番
真身,強索香火信仰,以求洩憤。
但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流放仙人裡面,有一個特殊身份的人......
白虎將書合上,熄了燭火,轉身步出暗室。
大廳上,參宿滿心焦急地等待白虎的到來。客人已經等了半個多時辰了!他偷偷瞥一
眼坐在上座的兩男一女,見他們並無異樣神色,不由鬆了一口氣。
一共三個客人,從他們散發出的氣息來看,非妖非神,也不知是什麼地方的高人。參
宿不敢亂說一個字,只能恭敬地一遍一遍給他們添茶。直到添了第五次時,坐在左首的面
容清冷的男子忽然開了口。
「白虎派人將我們請過來,自己卻遲遲不現身,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的聲音極沉,甕甕地,言語裡微露惱意。
參宿賠笑兩聲,正絞盡腦汁苦思如何回答,卻聽坐在正中的那個女子銀鈴般地笑了起
來。
「百里,你太心急了。這裡的玉露茶如此清香,就是再多等上兩個時辰又如何?」
被稱做百里的男子立即噤聲,神色間似乎對那女子頗為忌憚。
參宿悄悄哀歎了一聲,有些感激地望向那女子,卻見她穿著紅白相間的衣裙,上面繡
了許多花紋,乍一看花團錦簇,很搶眼的模樣。但古怪的是,她的裙擺很短,兩條潔白的
小腿毫不忌諱地露在外面,腳踝上還纏了無數銀圈,微微一動便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參宿見她兩條腿形狀優美,膚色瑩白細膩,忍不住一陣臉紅,急忙轉移眼光不敢再看
。耳邊聽得她又笑了兩聲,膩聲道:「害羞麼?你們這些神不是對色沒有感覺的嗎?原來
都是假正經。」
見她這樣說,參宿正了神色望向她,打算好好解釋一番。但一見她的臉,只覺滿目艷
光,幾乎無法逼視。他竟連她的五官如何都沒看清,只感覺雪白中有兩丸澄若秋水的漆黑
眸子在他身上掃了一圈。他的臉一陣熱辣,難堪地垂手立去一邊,無論那女子如何挑釁都
再不敢抬頭。
那女子逗了半日見他都沒反應,不由笑道:「麝香山也好,印星城也好,怎的都是一
些扭扭捏捏的孩子?就沒個大方的能看的嗎?」
一直沒有說話的坐在右首的男子低聲道:「煉紅大人,請注意您的言行。」
煉紅咳了一聲,漆黑澄澈的眸子調皮地轉了兩轉,滿臉的精怪靈氣。
「知道啦,我不說話就是了。」她果然安靜地坐在那裡,再沒說一個字。看起來她倒
有些忌諱這個叫她「大人」的部下。
右首的男子起身走過去,對參宿恭敬地彎了彎腰。他有一頭朱紅的長髮,整齊地束在
背後,越發顯得面如冠玉,長眉入鬢,是個頗為俊美的男子。
「在下為煉紅大人的不當言行道歉,官人莫怪。」
參宿還沒來得及說話,卻聽大廳外傳來白虎低柔的聲音:「閣下過謙了,是我管教部
下不嚴,理應由我來道歉。」
話音一落,煉紅立即跳了起來,風一般飛速竄了過去!參宿甚至連她的影子都沒捉住
,只覺一陣環配丁當,膩香浮動,她居然已經站在了白虎大人面前!
「白虎大人......!」參宿駭然,喃喃地喚著他。
「你就是白虎?當真?」煉紅笑吟吟地問著,卻分明不相信這個弱似女子的秀雅男子
是四方之首。她可記得清楚,前代和前前代白虎之神都是威武英偉的大丈夫!眼前這個人
,連笑容都是透明柔弱的。可能嗎?白虎之神是這種德行?她才不相信!
「煉紅大人!」左右首兩個男子都站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喊著她。右首的紅髮男子急
忙上前,對白虎行了個禮,沉聲道:「見過白虎大人!」
白虎勾起嘴角,定定看著眼前這個艷光四射的女子。就是她了,狼族妖仙煉紅,三千
年前被稱為麝香山的禍水,果然名不虛傳,就連現在被稱為神界第一美人的暗玄武墨雪也
不及她一半。
這個曾經連麝香王都能迷惑的絕色妖仙,即使過了三千年,生了一個混血的半神,卻
依然不減當年風采。那雙誘惑天地的三瞳眼......難怪參宿根本不敢看她,只怕道行淺的
小神祇看得一眼便會心神紊亂吧?
「在下白虎之神,各位仙人肯屈駕前來印星城,令我門檻頓生光輝,在下感激不盡。
」
他輕聲說著,款款伸出手去,將盯著他看的煉紅引去上座。她雖再沒口出妄言,神色
間卻沒有一點尊敬之色,全然的好奇與不可置信,死死地瞪著他看。
紅髮的俊美男子一坐下就拱手說道:「在下青楊山鳴香,這位是百里,我們同為煉紅
大人的部下,一直追隨她左右。」
與神界結構不同,青楊山那裡的流放仙人是一夥一夥分開相處的,互相不干涉,各自
盤踞著一小塊領地,佔地為王。煉紅是資格極老的妖狼,在那裡威望相當高。但所謂百聞
不如一見,今日見到這個曾令麝香山風雲突變的禍水,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看她的眼神,她當真什麼都不在乎了麼?
當初剛成新神的她無緣無故誤闖麝香山,結果被麝香王軟禁起來,放出來的時候已經
有了身孕。這件事情一直是麝香山的禁忌,是麝香王無法抹消的污點。她生出了孩子之後
便立即被定罪為失去神格,強行驅逐去青楊山,永世流放在那裡不允許再回來。
她的孩子,就是現在的日官,那個繼承了麝香王的智慧與她妖狼一族占卜能力的半神
。司日少年時曾經驚艷整個神界,他的容貌與煉紅如出一轍,是神界眾多女官仰慕的對象
。但麝香王的一句話令他被生生毀去容貌——「這張臉是禍害,美色最誤修行,他道行尚
淺,日後難免被惑,不如毀了吧!以免再生事端。」於是他被神火焚去絕色容顏。
白虎不著痕跡地打量著煉紅,看她這種神情,恐怕是什麼都不知道吧?自己的孩子生
來便因為血統的問題被諸神排斥,最後不得不避去妖狼的嫣紅山不問世事......她若知道
,怎會有如此滿不在乎的眼睛?妖仙煉紅當年可是出名的難纏啊。
「白虎,你讓手下急急把我們叫來印星城,不會就為了讓我們喝新鮮的玉露茶吧?」
煉紅見他遲遲不說話,不由開始不耐,眉頭皺了起來,眉眼間終於多了一些符合她身份的
威儀。「而且我不記得我曾和印星城有過什麼瓜葛,你說有要緊事相商,事關我的兒子,
到底是怎麼回事?日官沒有在麝香山嗎?」
白虎輕笑一聲,「夫人在海外仙山得享清福,自然不問世事,是我鹵莽了。但夫人你
心境澄明,或許是不願意再插手這些世俗之事了吧?」
是真的嗎?她的風輕雲淡。是時間長久的流逝造成的麻木,還是當真忘記了?他想弄
個清楚......
「日官早已隱居嫣紅山,明言再不插手神界事務了。」
一句話讓煉紅臉色陡變,目光頓時凌厲起來,妖嬈的三瞳眼深處散發出幽綠的光澤。
方纔的嬉笑神色瞬間就不知道跑去什麼地方了。
「告訴我原因。」
她冷冷地說著,全身都發出森冷的氣息。鳴香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皺眉,深深
瞪向白虎。過了三千年,煉紅好容易才將麝香山的事情忘了,這個白虎為什麼突然又提起
她的傷心事?
白虎柔聲道:「夫人是真不知道原因,還是不願意面對?」
一句話讓青楊山三個人都震了一下。百里和鳴香立即起身想阻止白虎再說下去!如果
煉紅大人的怒氣被撩撥起來,後果是非常可怕的!傷口已經在漫長的時間裡漸漸癒合,她
也漸漸忘記以前的事情,會說會笑。他們都是寧願煉紅大人每天無聊地與人開玩笑,也不
願她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白虎大人!請你......!」
「住嘴,鳴香。」
鳴香急切的聲音被打斷了,他駭然地回頭望向煉紅,卻見她雙目冰冷,定定看著似笑
非笑的白虎,一個字一個字說道:「是因為,他是我的兒子......?」
白虎輕歎一聲,將司日被五曜排擠被迫隱居嫣紅山的事情說了一遍。他發現,只要一
提起麝香王,煉紅的身體就會顫抖一下,眼睛裡怨氣愈加濃厚;說到司日因為血統不純只
屬半神,所以自小被人排斥的時候,她的眼睛裡開始有東西閃亮,搖搖欲墜。
「......夫人,你如此聰明,自然明白我請你來的意思。你有什麼意見,我洗耳恭聽
。」
說完,白虎就靜靜看著她慘白的臉,再沒說一個字。
煉紅思潮翻湧,那一個瞬間,自己好像回到了幾千年前,在麝香山的點點滴滴。眾神
痛恨她引誘了他們心中的神聖,但只有她知道,麝香王對她是如何的。她是個妖,原本她
不信自己成不了神,斷絕情慾並非難事。可是,妖果然無法成神,連神都會迷惑,何況她
一個小小的狼妖?
姑且不論他是三界之首,風華絕世。單一個男人對她如癡如醉,神魂顛倒到一天都離
不開她,這樣的誘惑,她怎麼可能抵擋?纏綿,懷孕,生子。她可以不在乎別人是怎麼看
她的,本以為只要他就好,但她卻被狠狠地背叛了!那個男人!他居然在她生下孩子第二
天就高高在上地叱責她「放縱情慾,不知恪守。故流放至青楊山,永生不得出世。」....
她的眼睛裡陡然燃起最深沉的火焰,那種憤怒令她的眸子如同鬼火一般陰森。
他如何對她都不要緊,是她自己笨,居然會相信一個高傲的神!但他不該這樣對待司
日!那是......他的孩子啊!他怎麼可以?!
可笑,她居然能以為自己忘記這些事情了。原來她根本不是忘了,只是上千年過來,
不去想它,便以為沒有存在過。原來,她的心,這顆已經硬若鐵石的心,依然能夠被重創
。這種痛深入骨髓,將她的所有平靜假面無情劃破,報復的獠牙霍霍作響。
「煉紅大人!傳聞五曜雖然冷漠,卻也不是卑鄙之徒,大人豈可妄信一家之言?!請
三思!」鳴香見她那般神情,心頓時灰了大半,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勸慰。
她冷笑一聲,如同不聞,轉頭厲聲道:「你說五曜已經死了三個,那剩下的兩個呢?
!在哪裡?!」
白虎微微一笑,「煉紅大人,你聽過十二地支吧?五曜的司土鎮明有十二隻大妖魔,
非常棘手,你有辦法對付嗎?」
「卡」地一聲,硬玉做的茶杯在她手上輕易被捏成了粉末。鳴香和百里互望一眼,無
聲地垂手立去一邊,再不敢勸慰什麼。
「十二地支?」她大笑,「什麼雜牌都可以自稱妖仙麼?我倒要去會會!」
白虎垂下眼睛,遮去眼裡的光芒。棘手的十二地支,現在解決了......
耳邊忽然傳來奎宿的聲音,他立即聽出這是密音術,只有自己能聽見他的聲音。
「白虎大人,屬下已經查到玄武大人與清瓷的行蹤。」
他挑起眉毛,示意奎宿繼續說。
「清瓷已經醒過來,現被玄武大人用術囚禁,企圖將暗星的魂魄強行拉出。但似乎一
直沒有成功。清瓷看上去非常痛苦的模樣。」
哦?是這樣......
白虎轉轉眼珠,用密音吩咐道:「不要管玄武,讓他去拉魂魄。你馬上去小廳,替我
擺法陣,我要找暗星現世的身體。」
他不會失敗的,暗星,總會是他的囊中之物。
第三章
曼佗羅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星光璀璨,令人眩目。她竟不知何年何月,只
覺嚴寒入骨,整個身體都凍成了冰。過度的寒冷令她有些暈眩,那蕩蕩的銀色天河,彷彿
旋轉著要砸下來一般。
她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吐出一口氣,濃厚的白霧纏繞在臉龐周圍,讓她恍惚。胸口很
悶,似乎有一個東西重壓在上面,幾乎無法透氣。她伸手去推,本以為是太冷導致的幻覺
,可她卻推在了乾冷結冰的衣服上。
有一個人趴在她身上......?!
她大驚,下意識地拚命掙扎著,將那人用力推下去。一推之下,那人毫無反應地栽倒
一旁,「咚」地一聲,竟好似麻袋一樣。
曼佗羅驚疑不定地飛快坐起來,所有的回憶頓時如同潮水一般湧上:地下冰城崩潰、
朱雀散魂......她當時雖然處於昏厥狀態,但並非失去所有的意識,只是苦於不能開口睜
眼,心裡卻是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的。
朱雀是四方之一,真正的神,神散魂的力量足以摧毀一個小城鎮。因此那個時候,她
已經不抱活著的希望了。但她依稀記得,有個人一直死命抱著自己,用身體替她擋去一切
崩潰墜落的冰塊。地下冰城劇烈震盪,本就虛弱不堪的她很快就暈了過去,後來發生了什
麼她完全不知道。可是這不表示她就不清楚到底是誰拚命救了自己。
辰星!
她好像突然才反應過來剛才被她推下去的那人是辰星!天爺,他該不會......死了
吧......?她急忙將辰星扶起來,用力搖晃,大叫道:「喂!辰星!快起來啊,別嚇我!
你......你怎麼了......?」她叫了半天都沒反應,不由越來越心慌,渾身都開始顫抖,
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恐慌。
就著妖異的星光,她忽地發覺有什麼事情不對。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對勁......
?她的目光順著自己凌亂散在胸前的頭髮往下蔓延——一片觸目驚心的紅。那是已經結成
冰的血跡,她整個身前都沒能倖免。
曼佗羅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停在一瞬間,周圍突然安靜無比,她急促的呼吸聲聽起來刺
耳猙獰。她慢慢地,抬手,往胸前按下去。不痛,沒有感覺,那就是說......受傷的不是
她。
她低頭望向趴在地上如同死人一樣的辰星,顫抖著將他散亂在背後的頭髮撥開。他的
正背心有一塊拳頭大小的血洞,傷口周圍的衣服已經破爛,血跡也早已結冰。但顯然傷口
遠沒有看上去傷害度那麼小,因為她清楚地看到貼近他胸口的地面上已經染上了稀薄的紅
色。他的整個胸膛很明顯是被貫穿了!
這樣嚴重的傷,還可能活麼......?
她呆在那裡,腦子裡忽然一片空白,只覺寒風蕭瑟,自己漸漸在風裡化成粉末。先前
的景像一一在眼前浮掠,他竟是寧可自己受如此重的傷,也要將她護在身前麼?依稀記得
那人近乎凶狠的擁抱,一把將她扯過去,死死扣在胸口。
她覺得自己無法呼吸,天河砸下來,將她淹沒;雪山倒塌,將她吞噬。原來如此,原
來如此......這個時候,她再不明白,那她就是天下最笨的白癡了。
曼佗羅怔怔坐了很久,一直到身體涼透,被冰雪染濕的袖子結成冰,硬邦邦地撞在手
腕上,彷彿他曾經拉著她的袖子無聊地笑。
她忽然捶地而起,對著生死未卜的辰星厲聲道:「我不管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要是
敢在我面前這樣死掉,我就一輩子唾棄你!永遠都看不起你!你給我聽仔細了!」
說完她一把抹去不爭氣的眼淚,吃力地將辰星從地上拖起來。這樣一個大男人,站起
來比她高一個多頭,她無論如何也拖不動他。手裡摸到他冰冷僵硬的身體,她更是心慌無
法抑制,只盼這是一場噩夢,醒過來辰星依然無賴地對她笑,對她說不正經的玩笑話。
就這樣半拖半拉半背,花了好久才走了一里不到,她又冷又累,身體早已超過負荷。
可是心裡有一種倔強的勁,她以前從不知道自己固執如斯。
哪怕他早已沒了心跳,沒了呼吸,身體已經開始僵硬,她就是不放棄。他或許已經死
了這個念頭,她嚴禁自己想起,哪怕只有一絲。
「你這個混蛋!」她累到虛脫,眼淚忽然衝上,眼前一片模糊,忍不住嘶聲吼了起來
,「誰要你好心來救?!你這不是讓我背負弒神的罪名一輩子不得安生麼?!誰要你對我
這麼關心?我不要還不行麼?!你若早說,哪怕我一直找不到沙茶曼我也不來拜託你了!
你以為自己是神了不起啊,你以為自己是金剛身啊?!」
「我告訴你,你要是死了,我永遠都不原諒你!你要是有點骨氣就馬上給我睜開眼睛
!我再不要見你了!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曼佗羅要是再跟著你,就
讓我墜入地獄不得好死!」
她的聲音到後來變得淒厲,夾雜著哭音,在曠野中聽起來異常刺耳。月光是幽幽的藍
,他們的影子在冰雪上越拖越長,一步一步地走,彷彿隨時都會跌倒再無法爬起來。
她也不記得到底走了多久,一直到荒原盡頭晨曦微露,天邊早霞嬌艷。她的身體早已
不聽自己使喚,只知道慢慢往前挪。要去什麼地方她也不知道,但她不能停下來。停下來
,她就要接受這人已死的事實,那會讓她當場發瘋的。
陽光撒了下來,地面上的冰雪頓時發出耀眼的光,她的眼睛刺痛無比,卻再流不出眼
淚。
一陣風呼嘯而過,風中依稀有耳語,好像對她說著什麼。曼佗羅忽然停下腳步,驚愕
地豎起耳朵去聽。
「......往東方走......往東方走......那裡有水之精華......」
她隱約聽見這些話,卻無法聽得真切。忽地一聲鳥啼,頭頂飛過一隻黑色的烏鴉,慘
綠的眼睛緊緊盯著她,似乎在對她說話。
「......快去......十二時辰之內,在神的身體化為虛無之前......快去......」
她已經顧不得去想為什麼這只古怪的烏鴉會告訴她這些事情。東方!水之精華!十二
時辰!
她甚至來不及對烏鴉說一聲謝謝,只憑空吹了個響亮的口哨。那是貓妖一族對鳥族的
特殊語言,專門表示感謝的。她走得飛快,有了希望令她突然就充滿了氣力。
烏鴉對空淒厲地啼了一聲,啪啪拍著翅膀迅速地飛走。
遙遠的麝香山,鎮明終於露出安心的笑容,回頭對非嫣笑道:「看樣子我派出的探察
使者沒有偷懶,辰星有救了。」
非嫣挑起眉毛,「我看他不光是有救了,馬上還要大享艷福吧?」
雖然只正式見過一次那個司水的辰星,但她對那人的無賴和痞勁可是印象深刻。曼佗
羅那個半妖小姑娘道行還淺,很可能一救生情,被那無賴接去川水宮做女官。她都聽說了
,只有川水宮的女官是辰星從凡間帶回來的,一律是對他傾心的女子。做神能做到他那種
樣子的,當真不容易。
鎮明揉揉她的頭髮,似笑非笑,「妖都是很難纏的,一個狐狸精就如此,何況那少女
是貓妖?你還是先擔心印星城這裡吧。」辰星雖然喜歡調笑,但卻是一個盡職的神,一旦
恢復神力,必然趕來相助,他不用擔心什麼。「眼下,就希望那貓妖少女能夠堅持到水之
精華處。她若救了辰星,便是麝香山的恩人,我必然還她恩情。」
非嫣低聲一笑,沒有說話。還恩情......?她瞥一眼案上的青銅鼎,裡面的水發出漆
黑的色澤,在劇烈地翻滾著,好像沸騰了一樣。暗星已經墜入世間,未來撲朔迷離,他怎
能說的如此有把握?
唉,她這該死的狐狸的直覺,為什麼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呢?
水之精華。曼佗羅第一次聽說這種東西,完全不知道它長什麼模樣,大小多少。
她半背著辰星,一直往東方走,從白天走到日落,入目只有枯草和冰雪。至於什麼是
水之精華,她完全沒有頭緒。眼看又翻過一個小山坡,眼前是大片荒原,這樣的景像她已
經看到麻木。想像中的水之精華怎麼都不出來,她都快要絕望了。
一夜又過去,眼看十二個時辰的界限就要到了,眼前卻依然是無邊無際的曠野。曼佗
羅再支持不住,肩上的辰星漸漸滑落,她也跟著癱軟在地,覺得自己快要死掉。
晨光漸亮,當第一道陽光穿透雲朵打在草尖上的時候,曼佗羅驚恐地發覺辰星的身體
開始變透明了!不斷地有淺碧色的熒螢光點從他身體的各處緩緩溢出來,漸漸地,她幾乎
可以透過他的身體看清他身下的冰雪!
她神魂俱滅,顫抖著狂亂地將他抱起來,大顆的眼淚潸潸而下。「辰星!辰星!你快
活過來啊!求求你別死!我錯了!一切都是我做錯了!我不該硬是跟著你!我不該讓你老
是擔心我!你別死別死!我以後再不跟著你了!」
她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忽地將他丟下,從袖子裡掏出之前辰星給她防身用的匕首。
「好!你要是死了,我就還你一條賤命!也好過我以後活得不安生!」
她舉起匕首,對準胸口便要紮下去。但連日的奔波和疲勞讓她眼前忽然一陣金星亂竄
,手一軟,竟連匕首也握不住,整個人猛地往地上栽下去,腦袋「咚」地一聲砸在地上。
頭昏眼花,她吃力地想爬起來,一抬頭,只覺日光分外刺眼,好似周圍都充滿了那種
耀眼的白色光芒。然後,身體下面忽然一空,彷彿平地突然出現了一個大坑,她來不及叫
一聲便迅速往下墜落。
墜落,墜落,然後是大片溫柔之極的暖洋洋,舒服極了。
她忽然聽不見一點聲音,只有自己的心跳,從激烈到平緩,漸漸安靜下來。她一點力
氣都不想使出來了,太舒服,好像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剛出生被母親抱在懷裡時那麼
溫柔的感覺。
心頭陡然掠過一絲恐慌,她急忙睜開眼。辰星呢?!
睜眼只見上方搖晃流動的藍天,她竟好像是躺在很深很深卻清澈無比的水裡仰頭望天
。更讓她驚訝的是,水面上有一層熒熒的碧色光澤,很像剛才辰星身上溢出來的。
曼佗羅奮力地往上游去,良久才浮出水面。她來不及去仔細想為什麼在水裡沒有呼吸
困難的情況,轉頭急切地四處尋找辰星的身體。一回頭,就在水面上看到了他的身影,他
那被貫穿的身體半漂浮在水面上,傷口處聚集了大片碧綠的光芒,而他整個人看上去再不
是透明的。
這個發現讓她歡喜欲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這裡難道真是所謂的水之精華
麼?他們是怎麼到達這裡的?不不,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辰星有救了!
她飛快地游過去,不敢擅自碰他,只好浮在一旁仔細看他的傷口。那原本血肉模糊的
傷口漸漸痊癒,血跡消失,傷口處的皮膚竟然開始變得平滑如初。曼佗羅激動到發抖,終
於伸手去輕輕碰他。
手指一觸到他的胸口,立即感覺到他的心跳,雖然很虛弱,卻那麼真實。哦,感謝所
有的神明,感謝上天!他活過來了!她這輩子從沒有像現在這麼虔誠地感謝過神。眼淚已
經流出來,她卻已經不知道了,滿臉都是開心的笑。
碧色的光芒漸漸弱下去,辰星的傷口終於全部痊癒,看上去好像睡著了一樣。曼佗羅
屏住呼吸,死死地看著他。那秀長的睫毛忽地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睜開了眼睛。
他怔怔地看了她半晌,眼神茫然空洞。下一個剎那,他暴然伸手,用力抓住了她的胳
膊!
「你......!你沒事吧?!」
他吃力地問著,喘息劇烈,彷彿很痛苦的模樣。但那雙眼卻亮到可怕,充滿了一種讓
她心驚肉跳的神采。方纔的興奮煙消雲散,她突然有一種想馬上逃走的慾望。這樣的眼神
,讓她恐慌,然後產生抗拒。
「我......沒事......」她喃喃地說著,將手抽了回來,卻不看他,說道:「既然你
沒事,我也放心了......這次是我連累你,很抱歉。我以後再不纏著你要你找沙茶曼了,
她的事情我一個人來解決......你好好休息吧......那......那個......」
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尷尬無比,只好拍拍手,輕道:「這裡是水之精華,你又是
司水的神,一定很快就能痊癒。我就不繼續打擾你了......我,要回去了。......後會有
期。」
她逃一般地轉身就游向岸邊。是她的錯嗎?招惹了一個神,現在挽回應該不遲吧?他
畢竟是神。
「等......等一下!」
辰星在後面急切地叫了起來!「為什麼要走?曼佗羅!」
她如同不聞,逃命一般地上岸。她對這種事一向懵懂,興趣也不大,哪裡來的本事引
誘神?是自己的問題還是他的問題?奇怪,以前為什麼一點都沒看出來?好蠢的曼佗羅!
「曼佗羅!我救了你,你想不報恩就跑?」
這句話讓她頓時火了,轉身吼道:「你知道我背著你跑了幾天嗎?你知不知道你早就
沒氣了?!我差點都要賠一條命給你,你還說這種話?!好沒良心!」
吼完卻見辰星站在水裡對她笑,依然是一臉的無賴模樣。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自
然知道,這裡是距曼佗羅城極遠的水之精華地。說明白一些吧,曼佗羅,我們倆這賬是算
不清了。到底是你欠我還是我欠你?不如這樣吧......」
他忽地正色望向她,輕道:「跟我回川水宮吧,我會將裡面的女官全部遣散,就我們
倆,到時候慢慢算這賬。如何?」
曼佗羅吸了一口氣,說出來了!他終於說出來了!於是她想也不想地拒絕:「不要!
我對你的川水宮沒興趣,對麝香山也沒興趣。我要回曼佗羅城了!這賬就算了吧,我沒精
神和你慢慢算了!」
就這樣吧!她再不想和這個司水之神有什麼關聯了。她決絕地轉身,再不看他一眼。
「曼佗羅!」
身後傳來辰星急切的呼喊,然後是劇烈的咳嗽聲,一聲比一聲強烈,幾乎要將心肺都
咳出來一般。
她再冷血,也沒辦法走下去,只好趕緊轉身奔過去看他的情況,是否傷口沒有完全痊
癒?
辰星神色痛苦地捂著胸腹間,臉色慘白。眼看曼佗羅急急奔下水來看他,他陡然不顧
一切地抓住她的胳膊,死也不放。
不,他好不容易正視自己,怎麼可以讓她就這樣走了?這充滿情慾的紅塵,到處是陷
阱。她大方地將他領進來,卻在他迷路的時候企圖逃逸。這分明是要他的命。
「曼佗羅......別......不許走!」
他吃力地,厲聲地說著,五根手指緊緊嵌入她的手腕內,恨不得就這樣將她藏起來,
封起來,無論如何也不放她走。
「別走!」他喘息著說,嘴角有鮮血流出來,染紅了清澈的潭水。
曼佗羅駭然地看著他一口一口噴出血來,卻死死扯著她,那種堅決讓她害怕,一個字
也說不出來。
「你要是走了......我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你......將你那戲班子滅了!」
撂下這樣一句狠話,他再支持不住,一頭暈倒在水裡。胸口的傷只是癒合了表面,他
這樣一激動,內裡頓時又裂開。痛徹心扉。
曼佗羅默然地將他從水裡扶起來,靠在岸上,凝視良久。
「我就照顧你一直到你傷勢完全好吧,也是我欠你的。之後,你再說什麼,我都不會
留下來了哦。辰星,你真是個狡猾的混蛋。」
一聲輕歎,化做潭面白色的霧氣,漸漸消散,不留一點痕跡。
第四章
辰星再次甦醒過來,已經是六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
他只覺胸口的傷處一直被流動的水之精華沖洗著,似乎有人不停舀水潑在自己身上。
他忽地一顫,猛然睜眼,立即看見曼佗羅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還有那一頭豐澤艷麗的紅
髮。
一時間,他竟分不清這是他方纔的夢,還是現實。前塵舊事在瞬間襲上,回憶裡初次
相見之時,她的眼睛也是這般溫柔,比天上任何的星子都明亮。他忍不住動容,伸手用力
捉住她的手腕,放在臉旁細細摩挲。
是的,她的溫柔一定是為了他。這樣一個暴躁天真的丫頭,卻有一雙溫柔的眼睛,如
果不是動了情,恐怕海枯石爛她也不會有這種眼神。他認定,自信之極。方纔的陰霾一下
子掃空,他突然開心起來。加上曼佗羅柔順地任他捉著她,更讓他鬆了口氣。
「......是誰教你來找水之精華的?你怎麼知道水之精華能救我?」
他低聲問著,卻不坐起來,安心地躺在潭水裡,緊緊握著她的手,不想放開。
曼佗羅已經被他剛才狂噴血的景象嚇住了,不敢再刺激他,只好任他抓著自己,輕道
:「我好歹是半個貓妖,可以聽懂其他動物的語言。當時我以為你真的死了,幾乎就要絕
望。但有一隻烏鴉告訴我東方有水之精華,要在你身體化為虛無前到達,這樣你就能活過
來。我就這樣找過來了。」
辰星想了一會,才道:「我知道了,烏鴉必然是鎮明派出來探訪我的使者。東方雖然
有水之精華,但一般人和妖是根本看不到的。若非當時我的身體還沒消失,保存了一些靈
力,讓水之精華出現,你就是再找上三天三夜也找不到的。」
曼佗羅點頭,低頭看他的傷,輕道:「你......傷怎麼樣了?還痛麼?」
辰星笑了起來,乾脆一鼓氣坐起來,不愧是司水的神,坐在水面上就如同坐在平地上
那麼容易。
「死不了!既然我能活,傷就可以好。現在已經沒事了!你放心吧。」
半晌,他忽然握住她的另一手,包在掌心裡,溫柔地看著她。這樣的眼神令她渾身一
顫,辰星從來都是無賴的模樣,忽地露出這種正經專注的樣子,讓她不敢輕舉妄動。
「曼佗羅,我知道你為了救我吃了很多苦,謝謝你。」說著,他將她的手拍了拍,又
笑道:「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剛才和你說的話是認真的。你願意麼?」
他不信,她會拒絕自己。他認定她會逃是因為羞澀,堂堂司水之神,低聲下氣地請求
一個小丫頭跟著自己,她會拒絕才有鬼。
向來都是女子纏著他,他也從不拒絕,只因為他認定這些都是成神的試煉。刻意地迴
避與冷漠都是欺騙自己,心中無慾,自然什麼都不怕。於是他的大方之名傳遍神界,連麝
香王都頭疼。他一直都這樣過來,從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
只是,那天卻被這個小丫頭一語戳破了罩門,過於在意就成了刻意,他竟然沒發覺自
己這致命之處。這般反覆強調自己不怕,故意招惹眾多女子,若不是心裡有鬼,何須如此
?原來他只是怕,怕自己會被引誘,怕自己失了神格,這樣故意裝做不在乎,這樣趁別人
引誘自己之前先將對方降伏,好求得安心。
他一開始就錯了,錯到離譜。於是第一次,他完全地反省自己,從沒這樣專注地看著
一個人。看她如何處事,如何笑,如何說話,如何抱怨,如何......嫵媚。
原來看久了一個人,果然是會中蠱的。她的整個世界是鮮活,是生動,與千年如一日
死水一般的麝香山完全相反。也或許他這個人本身就是不安分的,渴望這種新鮮,世俗的
毒,他中得太深,已經無法擺脫。
既然無法擺脫,那就放肆地沉淪!什麼神,什麼無慾,什麼清淨,他都可以不要了。
做一個人,做一個妖,一定快活得多。但一定要是和她一起。
「曼佗羅,你若不想與我去麝香山,我們便一起離開這個神界,好麼?去深山也罷,
海邊也可以,就算你想去嫣紅山或者無塵山我都沒意見。」
不想離開她,竟然是這麼不想離開她。地下冰城的生死一別,他的心已經死過一次,
剮心的苦楚,他不想再來一次。他終於也如其他眾生,這般渴望幸福。
他定定地看著她,等她回答,等她露出笑容。
但,他等了很久很久,卻等來了她的拒絕。
「辰星......」曼佗羅企圖抽回自己的手,但他握得太緊,她抽不出來,於是只好斟
酌著說道:「我......沒有離開曼佗羅城的打算......而且,你是神......神就該待在麝
香山。我歡迎你隨時過來看我......但我想......我們沒有必要......那個......一起離
開什麼的......」
辰星怔了半晌,似乎不能相信她是在拒絕。良久,他忽地一笑,將她的手放去唇邊,
細密地吻上去,一邊說道:「你在騙人......你這個小騙子......你若不動心,為何不顧
性命地救我?說謊的妖精......」
曼佗羅再無法忍受,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正色道:「你不要搞錯!我救你是因為你救
我在先!知恩不報那是壞蛋才會做的事情!你若因我丟了命,我也會賠你一條命!但這並
不是因為我喜歡你或者什麼的!」
她說完,站起來想走,一邊又道:「我看你是因為受傷所以神智不清了,好好休息吧
!看上去你也無大礙,我這就走了!保重,告辭!」
荒謬,她曾做了什麼讓人會錯意的事情麼?這個神太奇怪了,先前無賴的像個痞子,
後來又突然變得正經,一天到晚跟她說一些大道理,她本以為他真是個無慾的神!
剛走沒兩步,胳膊卻又被人捉住了,辰星陰鬱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你說的當真?當真從未......動過心?」
她昂然道:「沒有!就算我喜歡誰,也絕對不會是神!不會是你!給我放開!」
她一把摔開他,飛快地往岸上走,逃命一般。
辰星只覺天地在瞬間翻轉過來,萬種顏色在眼前飛快掠過,擦出劇痛。
她從沒喜歡過,從未!這樣放肆地,天真地將他領入俗世的人,這樣令他慾望生根的
人!他拋棄一切,只想捉住一點什麼,或許是幸福,或許是快樂。或許是美好。他覺得再
努力一點,努力一點就可以確實地捉住它們!
世間的一切都是那麼虛幻無常,是她牽著他,帶他進入了萬丈紅塵,他迷路了,彷徨
了,她卻離開了......他虔誠地伸出手去,卻什麼都沒捉到。
「曼佗羅!」
他暗啞地喚她,忽地換成嬉笑的姿態,「我只是開玩笑而已啊!你跑什麼?好個沒膽
的丫頭!你以為我真會喜歡你麼,我可是神!快回來,我們歇幾天,然後我帶你去找你姐
姐!」
別走,別走!別拋下他一個人!第一次知道情慾的滋味,沒來得及嘗它的美好,卻嘗
到了最苦的味道。他所有的氣力,所有的願望,統統砸入虛無裡,他不願去接受這個事實
。
別走!只要她不走,只要能回到以前的日子,讓他做什麼都可以!
別走!
他急切地看著她的背影,她在狂奔。迫不及待,逃離。彷彿張開翅膀的鳳凰,她不要
他。
「曼佗羅——!」
他淒厲地叫著,雙手一揮,潭水瞬間洶湧,聚成一隻巨掌,一下子捉住那只順風而去
的妖精。
原來,她不要他。
他幾乎痛得彎下腰去,怨恨與愛戀滋生繁榮,籐蔓把他圈圈纏繞。望著她驚恐無法動
彈的模樣,他心裡有一種近乎報復的惡意。他從沒這麼恨過一個人,恨到想折磨死她,但
她死之前,他得先把自己折磨死。
七情六慾,原來是如此這般。他終於懂了。
「曼佗羅......」他湊近低語,靜靜看她蒼白的臉,隱約中,她的容顏與初次相見時
的神情交錯,雙眸溫柔若水。
他忽地恨然張口,對著她的肩膀狠狠咬了下去。甜腥的血味緩緩在口中蔓延開來,他
死死地咬住她,怎麼也不放。
「曼佗羅......我恨你......我恨你!」
他喃喃地說著,手指如蛇,探入她衣服裡。撥開,撕裂。
青龍攏著袖子,在迴廊上慢吞吞地往前走。在拐角處,大風忽起,砸了他一頭一臉的
雪花。他有些無奈地撥去頭髮上的碎雪,忍不住仰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
下午還晴空萬里,到了傍晚時分卻又下起暴雪。這種奇詭的天氣,也只有在印星城這
種到處漂流的地方能見到了。恐怕是結界的不穩定造成了印星城新一輪的漂移。
常常白日賞雪,夜間納涼;春日觀夏蓮映雪,秋景望楓葉蓋櫻花。自從清瓷撞破麝香
山與印星城之間的結界,這麼些混亂的日子過來,他已經開始習慣印星城這種沒有規律的
氣節了。它就像一縷任性的幽魂,每隔兩天便要發一次脾氣,從南到北,由西至東,全天
下都要飄一遍才甘心。
他也已經從開始的費力控制,到現在的放手觀察。有些事情總非神力所能更改,便讓
它們自由自在地去,自己也輕鬆一些,不是麼?
忽地又想起方才去翔龍宮喚自己的參宿,他進去的時候,自己正無聊地躺在榻上看書
。參宿沒多說什麼,只交代了白虎有重要的事情找他,讓他即刻前往虎嘯宮。他也有些詫
異,自從白虎當上了四方之長後,基本就沒與自己有過什麼接觸,甚至連召喚了暗星的魂
魄都沒告之他。
他樂得清閒,反正本就對白虎這個滿腹鬼主意的人敬而遠之,這下更是放心大膽地過
起閒人日子。但他不過問白虎的行為不代表他不知道這人暗地做了什麼手腳。朱雀突然死
亡,玄武就此失蹤,這些消息傳來時,他震撼的幾乎就要奔過去問白虎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他還是沒有過問。
白虎這個人,讓人發寒。青龍一想起他,背脊上便會寒毛倒立。四方之中,冰雪之神
玄武最強大;朱雀有蠻力;白虎擅長秘術與招魂;而自己既不擅長戰鬥,也沒有什麼詛咒
的本事,獨有一個讀心的本領讓其他四方對他不敢造次。
是的,他可以讀心,任何人心裡的想法,哪怕是藏在最陰暗角落裡的一點念頭,他都
能夠輕鬆讀見。但惟獨白虎這個人,他心裡想什麼,自己完全不知道。白虎的心底,沒有
聲音,沒有波動,彷彿最深沉的死水。這讓他發寒,因此也對白虎顧忌異常。
風聲漸漸停了,只剩滿庭雪光。雪花悄無聲息地墜落,那般輕柔的姿態,結了冰之後
卻又是那麼堅硬。青龍瞇起眼睛。這,多麼像白虎這個人。他就連冷硬的時候,都帶著一
種透明的脆弱。如此可恨,卻沒有辦法真正去恨之入骨。
「青龍,你來的很準時。」
正殿上,白虎笑吟吟地看著他,柔聲說道:「我一直忙著曼佗羅城的事情,也有一段
時間沒見你了。一直讓你操心印星城內的事情,真是過意不去。」
青龍淡淡瞥一眼,見他笑得溫和,琉璃珠似的眼睛裡卻是冰冷一片,心裡頓時一凜,
只覺渾身的血都涼了下來,頓生厭惡。
「哪裡,大家都是為大業出力。說到辛苦,我這個閒人哪裡有你操心多?」
他不著痕跡地順著白虎的話說,暗地裡嘲諷。白虎卻好似不聞,眉毛也不動一下。
「今天讓你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情。」白虎輕柔地說著,一邊裹緊身上披著的黑色
裘皮。他一向柔弱,天氣寒冷會讓他異常不適,因此西方七宿都把自己的主子當陶瓷似的
捧著生怕出什麼問題。
「奎宿,將情況告訴青龍大人。」他吩咐著身邊的部下,然後捂著唇咳嗽了幾聲,臉
色有些發白。
奎宿垂首道:「啟稟青龍大人,白虎大人一直吩咐屬下在沿途去往曼佗羅城的大小路
段尋找玄武大人。屬下幸不辱命,在距麝香山三百里的雀尾山找到了玄武大人的蹤影...」
青龍沒等他說完,便激動地站了起來!
「當真?!找到玄武了?!」
雀尾山?他為什麼會在那麼荒涼的地方?那裡......以前曾是妖獸麒麟的聚集地,自
從初代麝香王將麒麟獸封為神獸劃入四方之後,那裡便成了空山,漸漸荒蕪,成為散妖與
叛神佔據的死地。玄武怎麼會到那裡去的?
奎宿面不改色,點頭說道:「屬下絕對不敢欺瞞,玄武大人的確在雀尾山,而且看上
去暫時沒有回印星城的打算。屬下不敢勉強,只能偷偷觀察,發覺他身邊除了暗玄武墨雪
大人之外,還有麝香山叛神清瓷。」
又是清瓷!這個名字簡直是夢魘,怎麼甩都甩不掉!玄武他是不是被魘住了?為什麼
他只要出意外,都是和那個已經半死不活的女人有關?!
青龍沉下臉色,本想說些什麼,但一抬頭卻望見白虎似笑非笑的神情,他頓時將話吞
了回去,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