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奇幻之書(上)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4-26 02:32:32
  奇幻之書  作者:楚惜刀  轉自榕樹下
 鈴聲響過城門的時候,人們知道明荒走了。
  叮——叮——明荒的鈴聲仿佛能勾魂攝魄,當它在人們的耳邊清響,時光就慢下步子
,一顆心也隨之起伏蕩漾。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他每到一座城市或鄉村
都會執著探尋那裡的奇人異事。他的眼底有一簇火焰妖異跳躍,然後,把一切寫在紙上。
有時好奇者問他經歷過一些什麼,他就坐下來烹一壺茶,在茶香裊繞的斗室娓娓道來。
  人們大多一笑了之,那些事太過荒誕不經,即使是再好吹牛的人也不能想像。明荒這
時會給聽者倒一杯茶,他說,人生在世有時不需太認真,權且當去另外的世界活了一回。
在滿口清香中人們漸漸忘了故事的真假,偶爾記得幾處細小的不尋常,和他人閒談時便有
了最好的佐料。那時人們會慨嘆明荒是個奇人,而明荒的鈴聲已經消失在百裡之外。
  聽說明荒曾經去到天之邊海之角,遠到不能再遠的地方。人們的視線僅僅到達寬厚的
城門或菜畦的邊界,外面遼闊的世界對他們而言不過是另一個復制的家鄉,並沒有奇特可
以言說。唯有明荒那厚厚一冊書卷記載的故事是絕不相同的存在,在他走後閒人們把不相
干的故事拼湊起來,才發掘出更多超乎常情的真相。
  
  【雙頭】
  明荒經常說起一個沼澤雙頭怪的故事。它是明荒剛開始旅行時遇到的怪物,長了兩只
頭,兩頭共用一個巨大的身體,每天想著如何殺掉對方,獨享那個身體。
  明荒看到雙頭怪時,它正無聊地躺在沼澤地裡,龐大的身軀並沒有陷落下去。高深莫
測的沼澤不動聲色地安靜吞吐呼吸,不知情的香鼠路過,就失足被它無情地抓緊在懷裡,
不容得脫身。而雙頭怪就在此時伸出舌頭一卷,從沼澤的嘴裡搶奪去它的美餐。
  明荒看出它們額頭都印有一顆神奇的寶珠,縱然天空烏黑欲雨,黑暗中寶珠依舊熠熠
發光。這是世人夢想的夜明珠。明荒這樣想著,腳不小心踩進埋伏裡,一個結實的繩套立
即扣住了他。他回頭看,獵人懊惱地躲在樹叢中向他招手。
  那個繩套被下過咒語,它就在沼澤的邊界,只要雙頭怪想出沼澤它就會靜靜地在前方
咬住目標。明荒俯下身凝視,藤草編織的繩套在夕陽下泛著幽暗的光澤,它越收越緊好像
明荒才是它的獵物。明荒聽到獵人惱怒的話語傳來——難道你想打它們的主意?他微笑搖
頭,這世上令人驚異的珍寶不計其數,夜明珠雖珍貴可他見過太多。獵人半信半疑,緩緩
念動咒語,繩套頹然四散仿佛本來就是個寬鬆的繩圈。
  這動靜驚起了雙頭怪左邊的頭顱,懶洋洋地打量明荒片刻,它故意扭轉肥碩的身軀讓
另一顆頭看不見明荒。它的笑容邪魅貪婪,明荒怔怔地看了兩眼就發現肉肉的舌頭破空而
來,試圖纏繞上他的雙腿。這是獵人苦候的良機,他大喝一聲,在肉舌就要把明荒一骨碌
抱起的危急時刻,一箭射中了它的舌頭。
  呼嘯的利箭夾帶金色光芒猶如大鵬鳥的翅膀,明荒饒有趣味地凝視著火的舌頭上耀眼
挺直的金箭,像一支槍戳在勝利的牆頭。雙頭怪嗷叫飛騰,拼命在沼澤摔打舌頭,夜明珠
安然不動地懸在額頭,如一只黃燈籠燃燒得冷靜執著。
  獵人驚慌地發現它竟有一對折疊的雙翼隱藏在身後,展翅時比整個沼澤更寬闊可怖。
雙頭怪飛翔在空中,火舌如蛇亂舞,劈啪擊打在沼澤地裡,泥漿如雨點落下。明荒舔了舔
唇邊的泥,竟有股清香仿佛藥的味道,與此同時,他看見金箭在最後一摔時從舌頭上奪路
而出,雙頭怪痛苦地嘶叫,把受傷的舌頭深深插入沼澤裡。
  低下頭的它背脊上赫然有一道傷口,仿佛是閃電劈成,從後頸蜿蜒到尾椎。緩緩扭動
身軀,雙頭怪粗重的呼吸有如千萬匹駿馬咻咻地喘息。右邊的頭顱發覺了異樣,強力逼迫
身子移轉,爭執了不久後,它把血紅的眼睛徑直挪到明荒跟前。
  兩邊相差僅僅一丈,那雙眼裡立即滲出邪惡的饞意,深紫色的瞳孔一下子放大。
  明荒聽到風聲從耳際擦過,天地瞬間變暗,頭昏目眩中人已乒乓敲擊在粗厚的肉壁上
,纏粘的液體從手上濺過,從脖子裡滑過,沾濕他努力維持清潔的身體。不知道身在何處
,整個人在烏黑的窄道裡穿梭滑落,迎面是刺鼻、枯朽、死亡的氣息。他感覺直落到了某
個井底,撲通,最後揚起很大的水聲,渾身濕透地從一個及膝的沼澤裡站起,難忍惡心的
腐敗腥臭味從四面八方湧來。
  定了定神,他耳朵裡傳來空洞的轟鳴聲。大概被吃掉了吧,明荒這樣想著,掏出火石
擦亮了,看見斑駁的肉壁皺襞上淡紅色的黏液如蛛網懸掛。像是嗅到食物的可口味道,飢
餓的胃響亮地咕嚕了一聲,明荒被洶湧沒膝的黏液推動,重心不穩跌坐下來。禁不住濃烈
難聞的熏鼻味,他逼迫自己扶了皺襞用力站起。
  恍惚中踢到硬邦邦的物體,明荒移過火石,從汁液中撈出一只殘缺的胳膊。他燙手地
扔掉胳膊,後退一步,撞在了半截沒有腦袋的屍身上,背後的木弓森然斷裂。這裡是多少
獵人的墳場呢,明荒不願再深思,火石恰在這一刻黯然失了顏色。
  你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沒有化成一灘泥。有沉悶的聲音從腳下傳來,隔了一堵牆似的
沙啞。明荒吃了一驚,按住欲飛的心鎮定地回答,我是一個寄生的妖怪,專吃別人肚子裡
的美食。他努力讓顫動的身體不要抖動出害怕的痕跡,在這漫無邊際的黑暗裡面,聽到謊
言在肉壁上反彈,如張開一面護身的網,安慰他絕望的處境。
  那聲音許久沒有回音,明荒憂戚地等待,直到它嗚咽著感嘆。那我不是死定了嗎?這
句單純的對白落在明荒耳裡,他抑制住喜悅悠哉地回答說,是啊,你從一數到百,我就會
把你肚子吃完,再吃你的心、你的肝、你的腸子。
  那聲音立即回應,你這麼急著吃掉我?尖銳緊張,明荒聽出了它的慌亂,哦,原來你
是雙頭怪的心。它憂傷而遺憾,發出了一聲嘆息,是的,我每天不知道為了誰而跳動,如
今也不知道為了誰而犧牲,如果你要吃掉我,請告訴我,外面兩個頭顱我究竟聽命於誰?
誰才是真正擁有我的主人。
  明荒完全忘記了驚懼。你不曾問過它們嗎?心憂郁地說,我問過千百次,每一次它們
都會因此互相撕咬,從不顧忌同在一個身子而鬥到遍體鱗傷。明荒說,那你為什麼要問,
為什麼要一個解答,你同時屬於它們倆,為了它們倆跳動,如果死也是為了它們倆犧牲,
這樣有什麼不好。
  心激動起來,咚、咚、咚,震得肉壁一顫顫地晃動,我厭倦了,我不想在它們爭執的
時候苦思冥想要聽誰的才好,不想在它們搶奪食物時胡思亂想到底是誰養活了我。我為什
麼要同時屬於它們倆,我只想安靜地有一個好歸宿,不用每日煩神誰和我更親,我的血又
要為誰而流。
  明荒想了想說,你這麼想知道答案,那我就不吃你,送我出去,或許旁觀者清可以看
透事實的模樣。那顆心喜出望外,你真是好人,不,好妖怪,我這就想辦法送你出去。
  明荒摸索凹凸不平的肉壁,拉到一塊厚厚的皮肉,他悄悄解下腰帶,輕繞了那塊突起
的皮肉打了一個結。把腰帶緊緊地纏在手中後,他聽到心說,忍一忍,你就要出去了,記
得幫我確定誰才是我的主人。
  死死抓牢腰帶,明荒被一股潮水捧著沖出了食道,沖出了咽喉。他的手幾乎要鬆脫,
拼命以意念堅持,直到眼前大亮,路過舌尖時他仰頭望到那顆高懸的夜明珠。寶珠柔和的
清光映在明荒身上,周遭的痛苦瞬間被撫平了,他情不自禁甩出鞋子,在將要脫離雙頭怪
時丟了出去。啪噠,似乎有細微的聲響自天邊傳來,雙頭怪額頭的夜明珠就勢飛出,落在
沼澤的中央。
  守候多時的獵人飛出套索,念動咒語,溫柔地圍住了夜明珠。只是它太圓太光滑,套
索竟挽不上它的殼,獵人一面低聲咒罵,一面費力地重復飛索的技巧。
  雙頭怪右邊的頭顱吃驚地目睹它吞咽下的腹中餐完好無損地回到嘴邊,被肚子裡一陣
惡心給吐了出來。更讓它難受的是明荒拉出了它的胃,血淋淋的一大塊肉落在了沼澤中,
淡紅色的黏液掛滿嘴角,欲斷還留。昔日被雙頭怪吞吃而沒有消化的斷肢七零八落地掉落
,明荒如同殘骸站立在血泊中,忍不住被眼前的景象逼得想嘔吐。
  沼澤沒有嫌棄明荒的狼狽,依舊決然地張開口想吞沒他。獵人的套索離他很近,近到
仿佛救生的繩,伸直了手就可以拉住。但是明荒只是凝望一心想勾住夜明珠的獵人,對方
根本沒有絲毫意識要救人,一味地收繩、飛索,不中,再套。咒語在此時失卻了效用,反
而更使獵人深信神奇的寶珠有排斥咒語的力量,套索一次次擦了明荒的面頰掠過,一次次
證明了夜明珠無雙的價值。
  濃重的血腥氣令左邊的頭顱敏銳地發覺了異樣,它不知為什麼覺得肚子疼如刀割,仿
佛一下子空落落沒有了依托,但眼前驚喜的食物讓它遺忘了一切不快。它強迫身體挪開一
個位置,使剛受過傷的舌頭准確卷起明荒身邊的那團血肉,多麼美好誘人的腥氣,咽下口
水,它不假思索地把到嘴的美食吞進了肚子裡。
  可是它已經沒有了胃,火辣辣的食道空虛地承受撩亂的痛楚,這時右邊的頭顱哇哇慘
叫,怪異的獸語終使左邊的頭顱明白已發生的慘劇。它吃了它自己。兩顆頭顱憤懣仇視地
對望,那麼多年它們相爭,它們恨對方又擺脫不了,好在在這一刻,一切都要結束了。
  它們張開嘴,不分彼此地互相撕咬對方的頭顱,混亂中另外一顆夜明珠被撞落下來,
而雙頭怪已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怪物,分不清左與右。遺失了夜明珠的它抵抗不住沼澤危
險的力量,開始緩慢地下沉。明荒呆呆地望著它,想到那顆心的囑托,他知道,無法給心
一個確切的答案。此刻的心也許在漆黑的肉身裡吶喊,如果兩顆頭顱都不是它的主人,又
該何去何從。如果最初它就明白,只是為了自己而跳動,為了自己而活,它是自己的主人
,或許雙頭怪不會是如今的樣子。
  泥漿吞食了明荒的雙腿,這時他看見獵人的套索終於向他招手。第二顆夜明珠就在明
荒觸手可及的地方,獵人的眼睛仿佛在說,你幫我取寶珠,我就救你。很公平很簡單,明
荒沒有猶豫,揀起夜明珠握在了手心。奇事發生了,有了寶珠的明荒輕易地浮出了沼澤,
他不需要獵人的套索,輕鬆地走到了另一個夜明珠的面前。獵人落魄且嫉恨地盯著他的所
作所為,手持兩顆寶珠的明荒像長了羽翼的少年,在清潤的光芒下飄然欲仙。
  
  往往故事說到這裡,明荒就會停下,撇過頭對正在聆聽的人微笑。聽者總是追問夜明
珠的下落,明荒知道每個人都掛念那對寶珠,忘了陷入沼澤的雙頭怪。可是雙頭怪算得了
什麼呢,它死了,身無寶珠,不值一顧。
  那麼,就說說夜明珠的下落,它們自然在獵人手裡。啊,為什麼要給獵人,他又不想
救你。為什麼不給呢?明荒合上他的書卷,悠然捧起了茶。聽者看著他輕便的行裝,理解
地點頭,你出門在外的確不亦多帶寶物,可是,夜明珠啊,不要是多麼可惜。
  明荒說,不要緊,你走得越遠經歷越多,光怪陸離的奇珍異寶也就越多。他翻開書卷
的另一頁,一個活色生香的故事穿透紙背,在茶香中裊裊向世人走來。
  
  【懟鏡】
  麗姬是個很美的女子,絕色傾城。
  聽者打斷明荒的話,為什麼故事中是女子必定絕色傾城?嗯,非絕色也自有她們的故
事,但你確定愛聽?故事好就聽得,若不好,美女也無趣。只是今趟,須是個容顏姣好的
女子,因其麗容無雙,才會有後面的故事。
  聽者無可無不可地聳肩,又是個爛俗的開頭,但環顧四周,沒有比這個爛故事更吸引
人的存在。勉強分出一點空余,日子就這樣打發過去,聽語聲的空響如風擊在鈴上。叮,
咚。
  麗姬雖美,卻寂寞。
  她自小母親就沒了。母親也是個美人,嫁得卻不大好,一嫁剛過門對方就出了意外,
守寡一年。再嫁有了麗姬,可惜長到六歲父親不幸得了急症,很快就去了。母親沒多久有
了第三任丈夫,一個做生意的中年漢子,整天不著家。時日長了,母親漸耐不住家裡的寒
清,出門找三姑六婆尋樂子。剩下麗姬與傭人在家裡,對了豪奢的擺設與呆滯的四壁無所
事事。
  每天倚了碧紗窗,她落寞地眺望樓下穿梭如水的行人。他們步履匆匆,每個人似乎都
有做不完的事,在將踩踏的腳印裡等待完成。而麗姬沒有,鎖在深宅高樓裡,她很久會轉
動一下眼珠,看跌落在沙漏底部的細沙,沒有動靜地沉寂。華衣美食填補不了她空虛的影
子,孤零零地游蕩在家裡,像迷路的靈魂。
  麗姬長到十八歲,男傭人難免為之心神搖簇,不敢多抬頭看她,女傭人則嫉妒她的美
貌,偷偷在背後貶低她如嬰孩般白痴。而她整日站在窗前俯視眾生,期冀那些黑壓壓的身
影中,會有人抬頭,留意到她長長的影子。
  人間沒有奇跡。麗姬既沒有失落叉竿尋著心上人,也沒有縱身一躍成全婆娘們閒嗑的
談資。清晨與黃昏時分,她會獨坐在螺鈿黃花梨的妝台前,對了一面不知年月的古鏡怔忪
地凝望,直到看進古鏡的心裡,她才松了一口氣,喃喃地講述前晚的夢,當下的事。
  古鏡是很好的聽眾,它永遠無法開口,默默聆聽。不知不覺地,它感應到麗姬年輕苦
悶的心聲,熒熒地閃進了鏡裡。鏡中有一個真實無虛的世界,現實給它怎樣的面容,它就
如實地展現這面容。麗姬絮叨的夢境與瑣碎,一點點構築古鏡自身的血肉。它從無知無欲
,慢慢地有了些許智識,慢慢地明白如何汲取怨懟中的力量。
  世間的事往往是這樣邪門。麗姬明明是個凡人,她積年累月地述說卻使古鏡有了生命
,點鏡成精。但她終沒有因為這面奇特的懟鏡而交上好運,她被繼父許給了生意場上的伙
伴,那人大她三十歲,聘禮擺滿了閨閣中每個角落。母親扯著笑,一一指給她看。喏,這
個價值幾錢,那個稀世罕見,說到動情處,摩挲珠玉的手便無法放下。麗姬不作聲地聽,
珠玉是不會呼吸的,像鏡子一樣冷靜。她在這些發亮的首飾中,閃見自己枯敗生鏽的命運

  出閣那天凌晨,她在鏡前梳妝完畢,安靜地用刀割破手腕,深紅的血液染在了懟鏡上
,洇在它猙獰的饕餮紋路裡,一絲絲滲進去。她感覺不到痛,正如日漸消磨了的年華緩鈍
地流逝,心若麻木了,也就無所謂。
  人類執念中隱含驚人的爆發力,像埋在地心裡的火種,一旦燎原勢必成災。懟鏡目睹
主人痛哀的低嚎,把心灰意冷的絕望灑在它身上,它卻有微弱的欣喜,感應到漸行漸遠的
生命是怎樣一種境況,仿佛麗姬舍棄的正被它所拾起。你的地獄是我的天堂,懟鏡按耐不
住歡喜,鏡面在夜色中閃閃發亮,月光、鮮血,凝結成瑩淨虛麗的世界。
  瀕死的麗姬訝然伸出手去,她身上有幽幽藍光爭先恐後湧入古鏡,意識裡最後一念空
明,麗姬知道她的魂魄已經去了。
  懟鏡吸取完主人的精魂,滿足地發出嗡嗡振動聲,梳子看見了,簪子看見了,月亮看
見了,烏雲看見了。烏雲很快遮擋住月亮灑下的清輝,把郁黑的喪衣披在麗姬身上,送她
最後一程。
  不祥的懟鏡被轉賣給了一個古董商。懸掛在店中的當天,某個貴婦纖手一指看中了它
,與瓷碗、玉尺、石硯、字畫一起堆砌在車上,運回了另一所豪宅。沿路它們互相碰撞,
肌膚相親,唯有懟鏡沾沾自喜,它冷眼望其它沒有知覺的名貴玩物,身價並不能阻擋它們
的無知。而它將纖毫畢現地映出世間百態,以獨有的冷漠。
  懟鏡喜歡安逸的住處,那些流金溢彩的繁豔陳設,能嗅得見銅臭的味道,而它是一面
飢渴的銅鏡,渴望更多的不忿給予它營養。
  貴婦每日睡到午後,懶洋洋起身,喝一杯當天運到的山泉水。杯子由整塊碧玉打制,
鮮妍翠色映照她白皙的手指,是懟鏡愛看的風景。接下來梳妝打扮,她竟有十數面鏡子,
壯觀而逢迎地圍攏主人,爭先恐後奉上她嬌豔的姿容。懟鏡混跡於這些平庸的鏡子中,高
深莫測地冷笑,快了快了,當你想起人生裡的不如意,就會來交出你自己。
  她略略用過餐,就有一隊女傭牽了七、八個三四歲的小女孩進屋,親熱地湊上去叫她
。貴婦這時現出和藹的神色,摟摟這個,抱抱那個,抽出一箱的玩具陪她們玩耍。懟鏡安
然凝看,它知道美麗的表象會退後成背景,最終浮出的真實絕不會光鮮。
  當太陽西斜,貴婦臉上呈現倦意,小女孩們一個個走過來,抱住她柔美的脖子。她像
受傷的天鵝,把頭彎在女孩們的肩上,悵惘地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
  聽者陡然捂住了臉。明荒輕描淡寫地看透他們的心思,不用怕,她不是會吸血的女鬼
,故事裡貪得無厭的只有那面鏡子。聽者鬆了口氣,茶涼了,添些熱水,接著往下說。
  
  太陽落山,院外有一群翹首等待的家長,從女傭處領錢,妥帖地收在衣服裡,眉飛色
舞地帶走自己的孩子。她們中的新來者從旁人口中聽說貴婦的故事,說她如何的繼承了大
筆遺產,如何的有錢沒處花,猜測她有過夭折的孩子,才會有如此心結,每日搜尋別人的
骨肉以敘天倫。
  夜色彌漫之時,貴婦珍重地抱出一個絹絲娃娃。懟鏡意識到蹊蹺,特地放低了身架,
折射一塊銀白的月光,像娃娃亮白的紗裙。她望見這面體貼的鏡子,將娃娃挪到它面前。
來,你看,又買了一面頂好看的鏡子,等你長大,它就能影出你的樣子。你喜歡這花紋麼
?摸上去有銅鏽的味道,大概照過幾百年間的人。
  懟鏡無聲地發散它的氣息,孤芳自賞的幽怨累積起的氣味,會吸引同樣的人。不快樂
就如血緣,根深蒂固地扎在某些人的心底,也唯有這些人,能明白它無雙的價值。
  真的,今天好像開心一點。貴婦撫摸娃娃的身子,喃喃自語,有很多你的姐妹來看我
。不過她們沒你聽話,也沒你生得標致,我只要有你一個就夠了。
  她忽然猛地抬頭,盯住懟鏡裡青灰的身影,人前砌成的面具轟然坍塌。懟鏡纖毫畢現
照出她支離破碎的容顏,白髮,皺紋,浮腫的眼皮,乾枯的笑容,身心俱疲地躲在冷傲化
妝之後。她老了,心也累了,使她眷戀生命的是一個無生命的娃娃,但不知還能支撐多久

  這人生,有時想起來,真是意興闌珊。
  她仿佛聽見鏡子裡傳來的嘆息。放下娃娃,捧起懟鏡,久遠的年月讓她憶起前塵舊夢
。剎那芳華老,她的一生不過在彈指一念間完成了,多長多曲折,也只須一個怔忪,殘酷
地閃回到當下。
  這時她認識到依賴娃娃的錯誤,這份執著讓她固守在過往的遺憾中,傾盡了將來。她
像被邪靈附了體,突然拿起娃娃用力撕拉,扯不斷的,用剪子費勁地亂剪一氣。愛有多深
怨就有多濃,沉重地負擔了太長的時間,她有理由要求一個償還。娃娃不哭也不喊,懟鏡
倒有些扛不住了,偷偷藏起了光,讓貴婦看不清剪刀的方向。
  剪到後來手指流血,疼痛叫她停下,叫她清醒。她把手移向窗口,月亮的銀輝如一縷
細絹裹住了受傷的指,瞥眼看去,娃娃的斷頭匍匐在腳下,想起意外身亡的女兒,悲從中
來,呀地一聲哀號幾欲氣絕。
  懟鏡悄悄地收集她滴落的淚,人是軟弱的生靈呵,輕易就能榨出辛酸的淚。怨氣越多
越好啊,直至淹沒了自身,把心靈交給它控制。
  女傭發現貴婦時,她已瘋瘋癲癲,偶爾會像小女孩咯咯地笑,長時間不停。笑到人毛
骨悚然,她又嗚嗚地哭起來,捧了一堆絹絲碎片泣不成聲。家裡值錢的器物,被女傭們暗
地裡偷了出去,懟鏡也不例外,被重新估價賣到了當鋪。不多時,又流傳到其他人的手上

  每到一地,懟鏡泰然地尋找它的獵物,總有些人會與它相遇,戀上它,傾出自己。懟
鏡裡積聚的人的怨氣,仿佛滋養著鏡華美的色相,流麗光澤一波波折進人的眼,如琉璃通
透,令人愛不釋手。男男女女站在鏡前,會無端想起前塵舊事,嘆一聲,哀一句,把這面
鏡當成最愛的知己。
  最後,懟鏡輾轉流落到一個高官手上,他家藏的珍寶不計其數,並沒有把它當作一件
奇物,隨意地丟在旮旯裡混同於其它俗器。有個識貨的人知曉了這件事,托人安排和這高
官見面,想收購懟鏡。不巧的是,那天高官家裡正好來了一個竊賊,他躲在暗處一直沒有
下手。而高官帶了那人瀏覽了所有珍藏後,驕傲地宣布那面懟鏡永不出賣。
  在高官去送收購者的間隙,竊賊把他家裡值錢的小件古董一掃而空,其中包括了懟鏡
。聽說那個賊在天亮前藏在屋頂沒敢走遠,但高官一口咬定收購者和竊賊是同謀。他派人
追出去,很快抓到了收購者,可惜懟鏡從此失去了下落。
  
  聽者釋然地說,那種妖異的鏡子丟了就丟了,留下來說不定會有禍事——你看,不是
所有擁有過它的人都很不幸?
  明荒微笑,突兀地說,可是,我就是那個想收購懟鏡卻被錯認成竊賊的人。
  聽者訝然起立,指了他說,那你此刻應該在牢裡。
  明荒神秘地一笑,是的,我坐過牢,只是罪名不足以讓我關很久。何況我多少有些朋
友,他們有些手段,叫高官最終放過了我。我很想找到那個竊賊討回懟鏡,不過天大地大
,一個心懷不軌的人遇上了那樣一面鏡子,估計也是無法善終的罷。
  聽者感慨,但願如你所言,讓惡人終有惡報。故事,就這樣結束了麼?
  故事永不會結束。明荒繼續他平緩的語調,不緊不慢地說,在牢裡我遇到一位獄友,
他的白頭發白胡子垂過腰際,而他犯下的罪行令一生將在鐵窗裡耗盡。縱橫的皺紋模糊了
他蒼老的面容,那時我心頭有一絲恐懼,害怕這是我未來的模樣。因此我立下決心,要在
牢獄改變我之前脫身離去。
  同住七個日夜後,老獄友開口說話,講了一個離奇的故事。
  聽完那個故事,我就被放了出去。明荒忽然低低地輕嘆。據說,他沒有熬過寒冬,那
個故事是他最後說的話。
  聽者沉默良久。
  明荒的聲音被風吹過來,一縷縷飄在空中:獄友說的故事,是這樣的——
  
  【頃阿】
  它是一只家養的怪物,隱在樓梯上,隔板下,庭院中。小主人沙三歲的時候,把它從
一個破舊的巢裡撿回家,他樂呵呵地指了頃阿對父母說,狗狗,狗狗。父母什麼也看不見
,他們知道兒子喜歡把一切會動的東西都叫作狗狗。於是,他們自動把剛爬過的一只螞蟻
,當成了它。
  而頃阿活生生地存在,沙靈竅未封的兩眼能隨時清晰抓住它的身影,他們成為最好的
朋友,在無數個日夜朝夕相對。沙喜歡和它捉迷藏,斗百草,在他以為很廣袤的天地盡情
奔走,聽風柔和地拂過面頰,看蝴蝶和蜻蜓翱翔在天空。頃阿不會說人類的語言,它只會
飛上天,撲撈那些飛翔的精靈,讓沙可以看清它們的模樣。
  累了倦了,沙隨意倒在床榻邊,頃阿會小心地為他拉上一層薄被,然後安心地走入沙
的夢,陪他一起歷險。它是穿梭於現實與夢的神奇妖怪,但沙不害怕,年幼的他說不清發
生過什麼,父母也從不把他的咿呀亂語當真。因此頃阿得以和沙在夢幻的世界裡飄,那些
古怪混亂的建築與山水,堆砌成沙鐘愛的美妙天地,那裡沒有邊際,沒有盡頭,沒有老去
的黑夜與蒼白的規則。每當進入那個夢境,沙覺得自己是一棵樹,一片雲,一滴水,放任
身體自由地融在空氣裡。他喜歡這種無拘束的感覺,但在醒來後卻無法對父母說出一個字

  他的心往裡面走得很深,深到忘了要去適應外面的世界。父母時常疑惑,咦,為什麼
沙不和別的小孩子一起玩,為什麼他每次說莫名其妙的話,為什麼他不能像個正常的孩子
。沙不知道什麼是正常,他覺得一切是那樣自然,無論他是否和別人說話。
  頃阿知道他們排斥沙的原因。因為它從不言語,沙也從不和它說話,在大人眼裡,他
無異於一個自我封閉的啞巴,沉悶到愚笨的孩子只會讓父母心傷。
  頃阿沒有辦法,它希望滿足沙的願望,看到沙的笑容。當沙撫摸鳥兒的羽毛,比劃說
他也想到天上去看看,頃阿忽然就背起了他向上直飛。
  那是個夜色將近的黃昏。五歲的沙被隱形的妖怪馱著,雙目迷離地望盡人間風景,徜
徉在血色夕陽籠罩的天空下。它飛得足夠高遠,以致無人知道頭頂有不可思議的事件正在
發生。沙沒有絲毫驚懼,年少無知的他興奮地揮舞小手,在繁華的城市上空留下美麗的印
記。
  這是多麼愉悅的回憶。每當一天天老去的沙回憶起當年的片斷,他會一字一頓地強調
,那日他真的曾在天空俯視眾生。沒有人相信他的輝煌。沙從天上降落時,凡俗的父母目
瞪口呆無比驚惶,他們請來驅逐邪靈的法師,在家裡貼滿經咒,畫滿符籙。沙的哭喊辯解
與事無補,世人深信他被迷了心竅,以可憐的同情好心要他脫離苦海。
  頃阿不肯走,它在庭院裡逃,躲,避,遁。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令到無法與沙繼續
玩耍,鋪天蓋地的驅趕滋長著委屈與厭倦的情緒。慢慢地,它變得煩躁,有了脾氣,它被
跳來跳去的和尚道士弄得厭煩。它想找沙玩,無奈他身邊永遠有無數討厭的人頭晃來晃去

  終於有一天,它費力地接近沙之後,伸手抓了他一把。
  也許當時只是想抓緊沙的手,這一把沒有抓出血痕,卻抓走了沙的童真。沙在那刻忽
然長大了,他的心好像一下子從遙遠的地方走回來,認真地對父母說,我知道了,以後不
會再讓你們操心。
  沙抬頭走過頃阿面前,穿過了它,記憶裡殘留的過去的碎片,是太細微太渺小的片斷
呵,一不小心就遺落了頃阿的樣子。頃阿傷心地對了沙張牙舞爪,可是他已經無法再看見

  很多年後,沙記得小時候曾經飛上過天空,僅此而已。
  頃阿望著手中琉璃炫彩般的往事,那是從沙身上抓獲的童年記憶,它凝成一顆若有若
無的星,瑩瑩幽光折射明月清風,一如每個相守的日子。
  之後,頃阿開始了流浪。它在天與地的邊界游走,不知道在漫漫長途能否找到一個同
伴。人類,妖怪,無數生靈的身影擦肩而過,卻鮮有誰看得見它,也就沒有一個能像沙成
為它的朋友。
  隱形是一種絕望的妖術。眼前明明是一個花花世界,一切卻與你無關,將你拒之門外
。頃阿想讓誰記住它的臉,記住它的存在,只是這願望如鏡花水月,連天也懶得搭理這個
無形跡的家伙。
  
  這真是一只可憐的妖怪。聽者喃喃地自語,不知為何陷入了沉思,仿佛記起隱匿在塵
隙中的往事。明荒的手指滑過泛黃的書卷,你還想聽嗎?它的宿命遠不止如此。哦,已經
是這般悲慘的身世,還有更淒涼的後續?是的,甜美的幸福反而是異常的,命運的常態往
往是多重不幸,直至將你欺壓得喘不過氣。
  只是,頃阿不懂人類的語言,是誰給它起了這樣一個名字?
  明荒微笑說,那麼,你想做一雙透析的眼,再度潛至頃阿身邊聆聽它的故事麼?
  不出所料,你又輕易地被我誘騙。明荒狡黠地合上書卷,呷了一口茶,賣著關子說。
其實,有些謎不一定要有答案,有些真相不一定非要去找尋,有些人歆享過程的絢爛,有
些人幻想結局的完整,這世界原本就有多樣而迷人。但是悲劇也迷人?聽者疑惑。是不是
悲劇,見仁見智,痛苦有時是人生的清醒劑,想要在撒手之前知曉更多,且耐了性子聽我
說下去。
  頃阿在孤獨流浪了很多年後,漸漸忘卻了所有的事。它不記得沙,那時的沙已經老去
,縱使對面相見,頃阿也無法辨出他的模樣。也許它曾走過那個蹣跚白發的老人面前,時
光沒有停頓,他們像兩粒互不相干的微塵,風起風落,這輩子的緣分就到了盡頭。
  大約過了一百年,頃阿依稀記起它曾會入夢,進入他人絢爛的夢境是怎樣一種光景,
它已經淡忘。此時心念一動,忽然很想去瞧瞧。它飛到一戶紅磚綠瓦的人家前,頭一低,
鑽進小孩子的臥房。
  甜睡的孩子躺在雕花床上,趴睡的姿勢很像沙,讓頃阿覺得眼熟。它沒細想,溜到孩
子耳邊,朝旋渦般的深洞跳下去,走啊走啊,來到了他的夢裡。
  這是怎樣一個斷續、破碎的夢啊,天與地混沌相連,河水向天上倒流,各種長相凶惡
的妖怪跑來跑去。孩子披了英雄的風衣,持一把光劍頻頻地舞動,劍指向的地方,妖怪們
倉皇地出逃,動作拙劣而生硬。孩子卻很滿意,兀自咯咯地跺腳大笑,換一個陣地接著他
的征伐。
  頃阿不由起了憐憫的心,他沒瞧過那種七彩繽紛的夢。頃阿隱隱想到從前,仿佛在誰
夢裡見過極致的世界,盈路芳香,春風斜紅,這是它想修補的夢境。於是頃阿摘來白雲,
彩虹,豔陽。蘆葦岸,青草圃,香花塘。奇形怪狀的山石,堆成巧奪天工的模樣。清澈的
流水,暢游的小魚,閃閃發亮的晶瑩石子,風起,葉落,白雲在水底悠閒地走。
  頃阿走到孩子的面前,伸出手去。讓我們一起玩吧!它用目光告訴他。它知道在夢裡
,孩子能看見它淡淡的影,這是個讓它踏實的世界。那些妖怪像是知道頃阿的厲害,遠遠
地避在一邊,只剩它和孩子在宛若天堂的鳥語花香裡,面對面地接觸。這麼多年了,它想
它終於找到了交流的方式。
  妖怪!那孩子哇哇大哭,立即從它身邊遁走。頃阿營造的奇妙世界在瞬間消逝,它被
孩子趕出了夢境,喪家犬一樣撲倒在床下。大人慌不迭拍孩子的背,安撫說,不怕,做惡
夢而已。孩子不依不饒,指了虛空中嚷嚷,走開!走開!我不要看見你!大人著了惱,啪
的一記耳光,他哭得更響亮更委屈,尖叫聲刺痛頃阿的心。
  頃阿知道他說的是它,不無落寞地向外飛去,心有不甘,它繼續飛,繼續在小孩子的
夢裡亂闖。如果有一個人需要它,有一個夢境能收留它,該有多麼幸福。
  可惜它找不到,無數次地被人踢出了夢,無數次地被人拒絕。頃阿忽然想起很久前的
某一刻,它也被人這樣追趕與排斥,記起了它該如何應對。
  它懷恨地進入每一個夢,張大嘴吞噬下那些討厭的夢境,它們造作、幼稚、難吃,但
在頃阿仇視的口中,不失為填飽空虛的美餐。可是飢餓始終無法擺脫,無論吃掉多少的夢
,它仍然覺得空落落的。頃阿不由懷念連它也不確定是否有過的美夢,如果是美夢的話,
也許會遲一點才讓人餓得疼痛吧。
  
  明荒的話嘎然而止。
  後面沒有了嗎?
  你呢,有沒有被怪物吃掉的夢?明荒反問。
  聽者閃躲他灼灼的目光,忽然問道,說故事的人是這樣結尾的麼?
  那個獄友堅持說,頃阿住進了他的身體裡。明荒篤定地敲著桌子,悠悠地問聽者,你
信麼?
  你大概遇上了一個瘋子。或者,是他自知命不久長,編造故事麻醉自己。
  你需要麻醉嗎?明荒故意問道。聽者一愣,繼而尷尬一笑,是啊,誰沒有做白日夢的
時刻呢?庸常人生就是需要一些迷離異事,來消磨無聊長夜。
  聽者轉移話題,你的故事裡為何聽不到一段可歌可泣,可悲可嘆的愛情。莫說是海誓
山盟驚天動地,就連一點點兩情相悅也沒有,這真是令我輩俗人寒心。明荒一笑,哦,原
來你們喜歡聽男歡女愛,這種事何須我講,放眼望去隨處發生。聽者認真搖頭,說罷,你
說的必有一些不尋常,將男女情事放入那不尋常的世界裡,或許能聽出別的滋味。
  這便又多說了一個故事。
  
  【靈貓】
  她和他住得近,隔一條街,這家關窗的時候,透過夜色望過去,能瞧見那家的燈火。
她的身影在昏黃的光下剪成裊裊的一片,葉子也似,有時會惹得燈下讀書的他抬起頭,遙
遙地注目良久。每夜她熄燈,另一盞如星閃爍,多晚也不見滅,便勾起她的好奇,稍稍留
了意。
  一來二去看熟了。偶爾街上遇見,清澈的目光有意無意一撞,眼波裡有欲走還留的心
事。起初她略有驚惶,不知如何安放心神,時日長了,會遞去一個微笑。兩人於是宛如約
定,每回不經意地碰上了,頷首招呼,她長長的青絲在低頭的剎那從肩上滑過,令他的心
一跳。
  相思滋味,細水長流。自以為讀懂他若有若無的眼中有一抹情意,她心裡時常甜蜜回
想,擦肩時嘴角揚起的喜悅。但也就是這樣了,不咸不淡,不親不熱,永遠橫亙了一條街
的距離。除了相遇,沒有更多的眉目流轉。她一直悵然地等待,期冀某次的邂逅,她忽然
崴了腳,或是他失了貼身的玉。
  好在有一場及時的暴雨,趕在某次到家之前降落人間,他們被迫同一屋簷,對了雨簾
寒暄。千言萬語,話到口邊,才知要說出一句,也是艱難。微笑是不變的客套,持續微笑
卻透出了傻氣,她便收拾起一腔情愁,怔怔地望了倒水的天。
  他也望天,不知是盼這雨早早停了,還是想它越來越大。兩人默默無話,一時雨勢越
發大了,斜斜地如射箭,支支插向他們的身邊。兩人不覺一齊往內裡站了站,悄然地向對
方移動了一步,作勢要躲避雨的襲擊。
  好大的雨。他如此感嘆。她笑了笑,他特意說的這一句,若此刻天上落了雹子,會不
會加倍有趣。她只是心中歡喜,面上仍是素淨的笑,像有距離的雨在身外下墜。他見她沒
有回應,微覺有些涼意,是呀,肆虐的風把雨都吹到臉上來了,慌忙抹一把,給人當作淚
水可就冤枉。她回眸一瞥,咦,他手上沾了什麼,竟涂花了臉,忍俊不禁地一笑,摸出一
方疊得整齊的絲帕,攤在他面前。
  他發覺有異,狼狽地擦乾淨,再觸著她的眼,兩邊皆是一樂。謝謝,他遞回絲帕,手
又一縮,弄髒了,我洗過還你。她剛想開口說不用,歪頭一想,就答應了。他順勢說,你
就住在什麼什麼地方罷。嗯,離你家很近。說完一窘,見他沒在意,慌忙扯開去了。
  雨勢漸漸緩了,像拉長聲音抽泣的人,濺著雨點總也不停。他看了看她,走快點沖回
家,應該不會淋濕。她卻盼能多在這屋簷下守片刻,如兩只懸著的風鈴,遇上了風,會有
歡快的叮咚。
  沒等她回話,他低下頭沖進細雨纏綿,風箏一般去了。她連忙跟上,一腳高一腳低踩
在水窪裡,顧不得鞋濕了發亂了,隨了他走。走到青石拱橋上,他回身等她,風雨揚起他
的頭發,像一幅水墨畫卷印在她眼中。她看得痴了,一愣神腳下溜滑,往橋下摔去。他臉
色煞白,如生了風火輪,大步沖過去救她,險險地在她跌下去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慣性所致,兩人不覺一起攜手往旁蕩開兩步,如在風雨裡飄起來。只是一站定,他克
制地收回手,退開一步,很好地維持著距離。她若無其事地往前走,下了橋,就是他們住
的那條街。
  不想前方的路淹得厲害,臨近家門的街幾乎浸在水裡,沒踝的混泥水打著旋兒,令人
疑心下腳就會被咬上一口。她遲疑地站在橋頭張望,有壯漢背了小孩趟進水裡,孩子興高
采烈地舞手向天。她瞥了瞥他,驀地羞紅了臉。
  很想他攜她走過,如剛剛不經意地牽手。他僵直了不動,任雨撲過來,腳下生根站了
。她讀出他的意思,抿抿唇,心下幽幽地一嘆,徑自走進水裡。冰涼的水卷過來,沒過腳
面,渾身激靈地一抖,她獨自走回了家,沒有回頭。
  他望了她的背影,微微搖了搖身子,毅然沿了街角走,離她遠遠的,好叫她看不見自
己。街坊鄰居圍在窗戶上探頭探腦,打量一整街的熱鬧,每道目光都是牽絆他的繩索。假
如這是漆黑長夜,也許兩人的命運會有驚人的逆轉。
  次日再見,她有意低頭避開了去,心下想的是,既如此又何必。他悵然凝視,疏淡的
笑容裡暗示著陌生。她知道他在看,想視而不見走過,眉眼俱拉著,誰知,最後一步竟踏
不下去。她終於忍不住回眸覓他的眼,一瞬間,他受了鼓舞,走向她大膽地問候。
  我要搬家了,去很遠的地方。她突如其來地說了這一句。他愕然,遺憾地說,可惜。
也只得這一句,才知道,兩人不過是泛泛的,甚至連交情也沒有的相識。他心中一動,忽
然說,明晚你到巷口來可好?她大著膽子應了,好奇地想像明晚的情形。
  約定的黑夜很快到來。他們避開夜色的眼睛,走過了青石拱橋,沿了細柳長河,悠悠
地兜圈。他抖著手抽出那條洗淨了的絲帕,啞聲說,你要走了,這帕子給我留個紀念罷。
說完,急促地呼吸,怕她說出拒絕的話。
  她搖頭拎起絲帕,小心地疊好,在他的心一片片碎裂的同時,微笑遞過一個木雕人偶
。那是他的側影,粗陋簡單,瘦長的一支放在她小小手心。這心意很重很重,他借月色看
清了,驀地裡一陣鼻酸,他不是沒人惦記的。
  捏緊人偶,想到遠方的坎坷,才知道一生的盼望已走到盡頭。深深地吸一口氣,他看
見咫尺外的她,那樣近,若是上前溫柔地擁抱,就在這夜色如幕下,伸手環繞她的肩,該
會有溫熱,顫心,青澀的笑意。她也仰頭,若有期待,但他終沒有動,心念一閃即過,向
她矜持地告別,一路平安。
  就這樣結束,未嘗不是圓滿的收梢。
  約莫過了半個月,他匆匆返家,有街坊對了昔日她家的住宅指指點點,聽了幾句,如
遭雷劈。她和父母坐的船遇到暴雨,與另一艘船撞上沉了,同行的人泰半罹難,至今沒有
他們一家生還的消息。
  原來那晚就是永別,他欠的擁抱,沒有機會再還。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心如刀割。
  
  她飄然上了天,見到了死神。一個黑衣的白胡子老頭很慈祥地問她,來世投胎想做什
麼樣的人。她的心很安詳,偷覷老者長長的鬍子,很想拽一拽,看神會不會疼。死神洞悉
地一笑,她太年輕,塵世間的至傷至痛,至喜至樂,都不曾經歷。年輕的生命才會有美麗
的幻想,才值得珍惜她不曾完成的心願,死神樂意給予一個機會,叫她無憾地投入下一次
生命。
  她想了想說,我要做一只漂亮的白貓。死神沉思了一陣,既然這是你的意願,好吧,
你就做一只貓。然後,她成了它,一只茸茸的小白貓,眯縫眼,招風耳,逗人愛憐地在地
上搖晃行走。她請求托生在他家的弄堂口,在他經過的時候,喵——
  他沉浸在失去的哀痛中,沒有察覺腳下生靈楚楚可憐的目光。喵。它企圖喚醒他的注
意,卻看見他默默往回走,走到拱橋上呆呆地眺望。
  喵,它跟上去,米粒大的小嘴咬上他的褲子。他瞥了眼這個小不點,軟軟的身子依偎
過來,不禁俯下身摸它的背。它喵嗚一聲,舔他的手,濕濕的依戀。歪歪斜斜的一團軟毛
,不知怎地令他想到那回接觸的溫柔。
  心上的淚被這小家伙止住了,毋寧說是因這新生命的存在,叫他努力去想像人間美好
。抄手把它抱在懷裡,他覺得有了依靠。喵,小白貓用頭蹭他暖和的胸膛,曾期待過的擁
抱,期待過的主動,它要好好地享受得到的這一刻。
  它成了他最愛的寵物,陪他燈下讀書,與他共眠呼吸。等它一天天大了,別家的貓忙
著溜出家挑選相貌登樣的貓配對,唯獨它守著主人,像不懂情為何物。去,去,有時他趕
它,找個伴有多好,不要和他一樣寂寞。但小白貓不動,哀哀地叫,淺綠的眸子無辜地望
他,心就一軟,再度抱它入懷。
  可惜你不是人,不然,咱們過一輩子。他喃喃地說,眼前浮上一縷青絲,從肩上蕩過
來,細柳一般,是他沒緣分相守的流年。小白貓聽得分明,小巧的頭靠在他腳邊,尾巴一
蜷,甜甜睡了。
  它頑強地陪了他二十年,長壽的貓,街坊都道是奇跡。它瞎了一只眼,耳朵也不大靈
便,他一如往昔,待它像親人。那時的他有點謝頂,一直沒討老婆,早早地搬出家獨住,
屋子凌亂不堪。小白貓很規矩,從不添亂,每天按時撓他起床,按時拽他睡覺,如老練的
管家婆。人說它成了精,說他太戀貓,連女人也不要。他聽了笑笑,回家去,炒一尾鮮魚
犒賞小白貓,廝磨餘下的漫漫長途。
  它走在他前頭,死時,竟有隱約的笑意,見者無不膽寒。他站在它冰涼的屍身前掩面
痛哭,揀到它時沒有流的淚,二十年想念某個人的寒涼,無不隨了大哭奔湧出來。為什麼
一定要有離別,他又將是一個人,撐起老去的空洞肉身。
  此時的她,在天上陪伴死神。神把地上的一幕指給她看,有所戀有所得,你看到了,
在失去時是如何的痛苦。現在,你再投胎,還想再陪伴他直至老死嗎?
  她閉上眼,艱難地搖頭,在短短的生命中,不能反復佔據他脆弱的心。放下那段情,
放開他懷內的溫暖,或許,他會有個不錯的晚年。
  相愛,無論是否有緣,該松手時,須容愛去逃生。
  
  明荒抿了一口茶,太淡,泡了太多回,已經沒有余味。
  聽者不管這些,問,為什麼他們都沒有一個名字。
  世間痴情男女莫不如此,又何必說出名字。
  聽者啞然,兀自惋惜了一陣,末了嘆氣,但願他們都解脫了。
  但何嘗有解脫呢?輪回的愛戀,每每在這廂雲散,那廂又聚合,最後了悟的時候,大
概已白發蒼蒼。
  聽者苦笑,呆呆盯了明荒透徹的眼,有時候,你真像一個和尚。唉,平凡人的故事尚
欠了點驚心動魄,有沒有不可思議的故事呢?
  喜新厭舊呵,前個故事尚有余音,聽過的人已不再去回味。明荒意味深長地凝視聽者
,那麼就說個神奇法術的故事罷。
作者: layase (小雷17æ­²)   2007-04-26 03:33:00
Q_Q
作者: minby (秋風秋雨愁煞人)   2007-04-26 11:21:00
那段頃阿的隱形 看得人心裡好難受
作者: Lesbo ( Lesbo )   2007-04-26 12:49:00
推~!
作者: spiritia (妳來世一定會過很好!)   2007-05-01 20: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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