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百井變(二)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4-29 00:41:55
第八章 世外桃源
  剎那間,風雲變色。
  狂風迭起,篝火猛地搖晃了幾下,熄滅了。本來已經極暗的夜黑到了十二分。小狸只
覺得眼前的一切在突然間全都消失了,只有耳畔颯颯的風聲,像巨獸的嚎叫。轉瞬間連樹
干也劇烈地晃動起來,少年被甩得凌空吊起,他只有緊緊地捉住樹枝,就像被撕破了網的
蜘蛛,命懸一線。
  篝火旁的惡靈齊齊地停住腳步,就像見到了什麼讓他們十分害怕的東西。當然他們臉
上是不會出現任何表情,但是他們的身體在畏縮,洩漏出本能的恐懼。
  風中遙遙地傳來一種聲音,像海浪拍打礁石,並不非常響,但是竟將惡靈淒厲的哭叫
聲壓了下去。
  少年的胳膊已經酸得像墜了鉛一樣,樹幹搖晃得更加劇烈,幾乎將他甩出去——但是
他沒有,就在他再也堅持不住的瞬間,黑暗中有只手伸過來拽了他一把,然後少年發覺自
己坐到了一根很大的樹杈上。左搖右晃的樹杈坐起來也費勁得很,但是就像抓住了網的蜘
蛛,就算是張破網,也暫時脫離了凶險。
  心神稍定,少年的耳朵好像又管用了。
  風中的,是拍打翅膀的聲音。但是,要多大的鳥才能拍打出這麼浩大的聲勢來?
  狂風將枝葉都分開了,少年努力朝外張望,只看到籠罩周遭的大片烏雲。那片烏雲過
處,惡靈的尖叫聲像針戳進少年的耳膜,就算隔著布,也刺得他心神俱裂,仿佛身體都被
攪碎了一樣。心裡只喊著,快結束吧,受不了了,快結束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少年只覺得腦袋越來越沉,直往下墜,便是那樹杈也再坐不住。
  正這時,那聲音嘎然而止。
  比來時更加突然,說停就停,陡然間,四下裡寂寂一片,丁點兒聲音也沒有。
  少年腦殼裡依舊灌了大群蜜蜂似的嗡嗡作響,身子搖搖晃晃。好一會兒才分辨出那樹
早靜如雕塑一般,是他自己止不住。回過神,他哆哆嗦嗦地往下看看。
  下弦月,極淡的月光。
  宿地還是宿地,灌木叢還是灌木叢,乾乾淨淨,像一場夢似的,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
。少年揉揉眼睛,真的,什麼都沒留下,連枯枝落葉都沒留下,那麼大的風,怎麼可能?
他隱隱地記得剛才鼻端的血腥氣,幻覺嗎?
  「這就是『棘』的好處啊。」翼風望著眼前的情形,淡淡地說,「要不今晚我們還得
另找睡覺的地方。」
  羅離沒作聲,慢慢地收起青瑰刀。
  他的胃還在翻騰,想吐。
  血光還在他眼前晃蕩,滿地的血,滿地的屍塊,到處都是,石頭上,泥地上,灌木叢
裡,樹枝上。胳膊、腿、身子、腦袋。修羅場般的場面。
  惡靈還是惡靈的時候,是會吃人的怪物,沒有感情,沒有思想——羅離相信自己一旦
動手也不會留情。但是死了的惡靈,看上去卻像人,那麼像,簡直就是人。羅離當然也殺
過人,但是對著一地像人的碎肉,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惡心。
  然而,看看翼風,他的表情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變化。羅離覺得,這樣的場面大概
早就在他預料之中,對他來說,反正惡靈總是要殺的,讓誰殺都一樣,讓「棘」殺,「棘
」還會把一切打掃乾淨,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喂!」翼風敲敲樹幹,「你要躲到什麼時候?」開始敲了一次,結束敲了一次,他
的劍就動了這麼兩次,還是用劍柄。
  穆天扒拉開樹枝,朝下看看,「接著!」
  羅離本能地把那個黑乎乎的東西接住,定睛看看,把還在渾身哆嗦的小狸放到地上。
  穆天抱著樹幹慢吞吞地滑下來,一邊還在打哈欠:「不行了,剛才吵死了,我頭疼,
我要睡覺。」說完走到火堆旁邊骨碌就躺下了,剛躺下又立刻坐起來,「羅離,火滅了啊
。」
  羅離很想一腳把他踹到炭灰裡去,但是抬起腳,想起來剛才這一仗,他沒動手,翼風
也沒動手,其實是穆天的功勞,雖然所謂他的「功勞」也就是在躲在樹上大喊救命。可是
羅離想想,也就把腳收回來了。
  火生起來,穆天閉著眼睛手摸啊摸,摸過一條毯子蓋上,心滿意足。
  羅離於是又想到那個問題:這位的神經到底是什麼材料構造出來的?
  他還沒想出一個可能的答案,穆天忽然又跳起來了——整個人從地上一躍而起,連毯
子甩進火堆裡都沒理會。
  「你——」羅離只來得及說一個字,穆天的身形已經掠過灌木叢,融進了夜色。
  只聽見遠遠傳來的兩個字:「流玥……」
×××××××××××××
  羅離的臉色也變了。
  這麼半天,盈姜和流玥還沒回來!
  他回身抄起青瑰刀,幾乎是同時,翼風的身影也已急掠而去。
  繞過十幾叢灌木,迎面來的風裡,夾上了血腥味。
  但是聽不見聲音,除了陰沉沉的風聲,什麼別的聲音也沒有,死一般寂靜。
  羅離不由擔心,甚至是害怕,同行的這兩個女人,一個喜歡整人,一個冷得像冰,但
她們是同伴,共赴異界的同伴,怎麼能在東荒就出事?
  前方翼風的銀發在月光下像一點飄忽的流光,真快,羅離的踏雲靴加上已到極限的步
法,還是不能夠縮短距離。
  溪水近了,潺潺的水聲,在暗夜裡,和濃重的血腥氣混合出讓人心驚膽戰的感覺。
  羅離覺得腳下踢到一個圓滾滾的東西,他停下來,低頭看看,一雙灰白無光的眼睛正
對著他。
  是個惡靈的頭顱,齊頸被割下來,那傷口平滑,出手的人又快又狠。
  幾步開外,翼風也蹲下來查看。
  「是流玥。」他說。
  羅離有點難以置信,這麼狠的出手,是那個祭師?冷歸冷,一劍把人頭切下來,這不
是普通人能做到的,還是個女人。
  再往前,又有一具無頭的屍體,一模一樣的斷口。
  兩人順著血跡走,兩旁灌木叢裡,時不時散落著惡靈的屍體,數到七的時候,出現了
一具全屍,渾身發綠,是中毒而死。
  一直到溪水邊,已數到十八,十一個一劍封喉,七個毒發。這裡剛才曾經怎麼樣的惡
戰?
  翼風正在查看地上的血跡,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或者是,看不出什麼表情,他只
是冷靜地查看,然後評判。羅離看看他,這個人,好像世上沒什麼能讓他動容。
  「我們分頭找。」翼風說完,就朝溪水下游去了。
  羅離知道,翼風是看出了血跡的方向——盈姜和流玥的腳印難免沾上了血,從血跡大
致能判斷她們最可能的去向,翼風正是沿著那個方向去了。
  所以,羅離只好往上游找。
  但是正如所料,上游沒有什麼打斗的痕跡,甚至也看不見血跡。羅離仔細地查看溪水
兩邊,灌木叢長得雜亂無章,然而並沒有壓倒和折斷。
  他走了一段,認定可以回頭了。就在這時候,看見前方有個人影。
  月光很淡,那人走得又很慢,以至於看去幾乎沒入四周重重的樹影。
  羅離認出那是穆天,這時候他才想起,一路上都沒看到他,原來他已經走到這裡了。
  穆天的腳步很緩,小心翼翼的,似乎怕驚動什麼似的。走了幾步,他停下來,低頭看
著什麼。
  羅離見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倒不免疑心,快步地趕上去。走得近了,看見穆天的前面
原來伏著一個人,那人的上半身浸在溪水裡,烏黑的長髮像水草漂浮,淡淡的月光下,淺
藍的衣角露出草叢。
  羅離心頭一震,難道……但是不對呀,這身量並不十分像。
  穆天蹲下身子,伸出手,大概是想把那人的臉翻過來,但是他的手卻在半空頓住了。
羅離已經走到他身側,對他奇怪舉止感覺有點納悶,但是忽然一眼看見他的神情,那裡面
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羅離心中一動,說:「我來吧。」
  羅離伸手把那人翻過來,女人的臉,灰白無光的眼睛,是個惡靈。
  穆天鬆口氣,坐在草地上。
  「奶奶的,」他揉揉鼻子,「我還以為……」
  羅離當然知道他以為什麼,但問題是他怎麼會以為的?羅離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他想
起,其實久遠久遠以前,同樣的心情他也有過,只是一點點相似,就放大到了全部,那只
有一個原因——太關心了。關心則亂。
  然而,如果真是這樣,羅離想,那可有點兒麻煩。
  翼風從後面趕上來,看見他們倆,也看見溪水裡的屍體,他匆匆地掃了一眼,回頭對
他們說:「她們應該是到了下游又折回來。」他幾乎腳步沒停就往前去了。
  穆天又揉揉鼻子,站起來,臉上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
  放在平時,羅離覺得這個表情就是欠扁,但是現在看看,有他真實的含意也說不定,
反正這位真真假假的,比沒有表情的翼風還要難看出端倪。
  兩個人跟著往前,走了沒兩步,穆天停下來,又回頭看溪水那屍體——其實從開始到
現在,他還沒仔細看過。
  羅離也沒顧上仔細看,現在仔細一看就明白了,惡靈是沒思維的,所有舉動都是本能
,逃起來也只會沿直線逃。眼前這個是毒發死的,死之前她還在逃,所以她倒下的方向就
是逃的方向,那麼她的同伴就會沿著原來的方向繼續跑。盈姜和流玥既然不在這裡,當然
是追惡靈去了。
  這麼簡單的事情,被剛才的事攪了一下,居然就差點錯過去。
  兩人轉身沖過溪水,進了對面的灌木叢。走了沒多遠,遇見盈姜。
  只有盈姜一個人。
  按理說,兩個人找了半天,終於找到她,就應該滿心歡喜,然後跑過去問問,流玥在
哪裡?
  但是兩人看見盈姜,不進反退,齊齊地往後跳了兩步。
  「你你你,你在幹什麼?」羅離看著滿地五顏六色的蟲子,舌頭都打結了。這麼多!
大概方圓百裡的毒蟲都給招來了吧?
  「真對不住喲,剛才對付惡靈的時候,藥力沒控制好,我正在拾掇呢。」盈姜邊說,
邊用雙小銀筷子夾起一條綠蠍子,掏出個瓷瓶,將蠍子尾巴在瓶口攆了攆,蠍子死命掙了
幾下不動了,被盈姜隨手扔到一旁。
  羅離定定神,正想問她流玥在哪裡,有人先於他開口。
  不,不是穆天,他正忙著像猴子一樣跳來跳去地躲蟲子。那人從灌木叢外急掠而至,
盈姜只覺得眼前一花,那地上的蟲子已經被踩死了一片,她還來不及惋惜,胳膊被一把抓
住。
  「流玥在哪裡?」
  翼風神色平靜得很,語氣也平靜得很,但手上的力氣卻用得很大。盈姜一時疼得說不
出話來,艱難地往後指指。
  「我在這裡。」她身後有人回答。
  過了一會兒,流玥慢慢地走過來。她剛剛經過那樣一場惡戰,殺了那麼多惡靈,看上
去居然還是那麼整潔,衣裳一絲不亂,身上一塵不染,連血都沒有濺到。
  翼風鬆開手,望定她:「你怎樣?」
  流玥似乎有些疲倦,過了片刻,方答:「很好。」
  翼風也不再問,只說:「你的劍法不很純熟,別逞強。」
  流玥神色微微地一變,卻也不說什麼,只略略地點一點頭。
  「真是的,手那麼重……」看著前面漸漸走遠的兩個人,盈姜一面用手揉著肩膀,一
面抱怨,「不過翼風大人也挺有意思的,明明都那麼著急了,見了面就說兩句話,還真是
吝嗇。」
  羅離想,翼風剛才那樣子算是著急嗎?還真不容易看出來。還有旁邊這位也是,轉眼
工夫,恢復原形了。羅離轉臉看看,穆天在不停地揉鼻子,快揉成酒糟鼻了。這是他的習
慣動作,困惑的時候,難堪的時候,為難的時候,他就揉鼻子。他現在的表情,好像是為
難。
  走了一段,穆天終於很猶豫地開口:「盈姜,幫個忙行不行?」
×××××××××××××
  回到宿地,翼風抱著劍坐在樹下閉目眼神。盈姜走過去說:「我們最好連夜趕到余峨
去。」
  翼風睜開眼睛看著他,眼神在問,為什麼?
  盈姜回答:「穆天大人讓我這麼告訴你的。」她說得好大聲,人人都聽見了。
  穆天只好摸摸鼻子,嘀咕一聲:「見鬼。」
  盈姜回到火堆旁,羅離問她:「為什麼拆穿他?——事情會亂套的。」
  盈姜微笑,「好玩兒。」頓了頓,又說:「事情要亂套,早晚會亂套的。」
  羅離嘆氣,這女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亂。
  那邊,穆天說:「流玥受傷了。」
  翼風紫色的眼眸裡閃出銳利的光,但是穆天裝看不見,直截了當往下說:「我讓盈姜
試過,她的手冷得像冰——肯定是中了惡靈的寒毒。現在她用祭師的法術壓著,但是撐不
了多久。」
  翼風站起來,走到流玥身旁。這麼短的時間,她已經睡著了。翼風的手伸向她布的守
護結界,但是將要觸到的時候停住了,審視了片刻,又收回來。
  那結界的力量比平時弱得多了。
  穆天跟過來,說:「我問過盈姜,解寒毒最好的就是龍涎果,但是這附近沒有,要麼
我們回青丘,那要走兩天,要麼去余峨,天亮前就能趕到。」
  「沒有人帶路進不去余峨,那裡的人不喜歡外人。」
  「我有朋友在那裡——」
  翼風看看他,譏笑,「朋友?呵。」
  「朋友。」穆天面不改色,微笑,層層又疊疊,「總之,能夠進去。惡靈到不了那裡
,我們可以休息幾天。」
  「穆天,」翼風若有所思,「流玥,她是不是……」
  「她中毒了。」穆天截住他的話。
  翼風的目光倏忽閃動,像錐子一樣,但穆天的臉皮不是錐子能刺破的。
  「她受傷了。」穆天重復。受傷的人需要解藥,需要休息,這句話才是關鍵,別的都
請你忽略不計吧。
  翼風點點頭,好,你不說,我不問。
  他回身,打開流玥的結界,居然像氣泡一樣,碰碰就破了。
  「有事?」流玥坐起來,除了一點倦色,還是什麼也看不出來。
  翼風默不作聲,過去拉起她的手。一握到手裡就明白了,手指冷得像冰,掌心卻燙得
像炭火,普通人早就倒了,她竭盡全力地壓著,才會這樣子。這種傷擱到誰身上都會難受
得要命,為什麼非要裝得像沒事人?這女人,到底在想什麼?
  流玥把手抽出來,「我沒事。」頓頓,「很快會好的。」
  怎麼這麼別扭?翼風心想,明知道撐不過去還要硬撐,到底有什麼好處?如果她倒了
,豈不是會更麻煩?這麼簡單的事情她怎麼就能弄得這麼別扭,真不明白。如果是別人,
連廢話都免了,直接提上走人。但是她——
  她眼睛裡有層薄薄的光,他看不懂的光,但是卻輕易就堵回他的話,擋住他的動作。
  翼風無聲地嘆口氣,站起來,「我們去余峨。」
  流玥抱著膝蓋,臉偏向一側,不響。翼風頭有點兒脹,把她硬拉走?還好,她只是沉
默了片刻,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盈姜過來想幫忙,她只說:「不必。」自己提了包裹,縱身騎上囂狡。
  盈姜忍不住問:「行不行啊?」
  流玥生硬地回答:「可以。」抖抖韁繩,別轉身又道:「不必管我。」
  羅離聽得那語調不由側目,心想怎麼別人關心她倒像跟她有仇?盈姜卻覺得有趣似的
,看看她,又看看翼風。銀髮劍客神色淡然地上了囂狪,就像壓根沒聽見一樣。
  都上了坐騎,卻沒有人動。幾個人一起看穆天。穆天咳嗽了幾聲,「別看我,我……
我不認識路。」
  翼風皺眉道:「你開什麼玩笑?」
  穆天苦笑,「我已經很多年沒去過那裡了,現在黑咕隆咚的,我就更想不起來了。不
過,我們今天早上應該曾經在那附近路過——有棵大得不得了的樹。」
  嚇?小狸心裡咚一跳,這麼巧?
  翼風回過頭,「小狸,你認識路吧?」
  小狸還沒回過神,茫茫然地就點了點頭。
  於是,行了一天的路之後,一行人又按原路返回。或許因為有人受傷,或許因為都已
有了些倦意,也或許因為夜色對人的情緒自有一種微妙的影響,這一路行來,幾個人都不
大開口,只是沉默地趕路。
  行路的格局也稍稍地變了,小狸獨自走在最前面,翼風和流月依舊並肩而行,緊緊地
跟著小狸,余下的三個人墜在後面。
  羅離走在三個人的中間。穆天一路都默然無語,奇的是,連盈姜也不想說話。羅離忍
不住掏掏耳朵,他發覺自己好像已經習慣了這兩個人的吵鬧鴰噪,這樣的沉默反而讓他不
舒服。
  深夜的密林,其實有各種各樣的聲音,比白天更加熱鬧。那些聲音毫無章法地混在一
起,紛亂。像突如其來的記憶。
  又來了。羅離甩甩頭,不想和記憶糾纏。
×××××××××××××
  一行人來到山谷外,破曉的第一縷晨曦也剛好穿過雲層,落在枝葉間。
  初秋已為枝頭的樹葉染上淡淡的金黃,在初晨的陽光下,蒼碧和淡金交織,一直延伸
到視線的盡頭,恍若天地間就只有這一片在晨風中斑駁搖曳的海。
  「老天!」羅離差點咬了自己的舌尖,「那……是一棵樹?」
  那更像森林,還是一望無際的一大片。
  「余峨就在那裡——」穆天向山谷中指點。
  「那裡?」小狸有點難以置信,那裡他去過很多次了,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居住。
  穆天不解釋,直接沖下山坡,其它的人跟著他。
  那大樹的幹粗得像座巨大的塔,露在泥地外的根須足夠幾個人並騎。穆天直沖到大樹
根前,跳下囂狪,鼓起腮幫,發出「咕嚕咕嚕」的怪聲。
  後面的人面面相覷,「他在幹什麼?」
  「我猜……」小狸小心翼翼地說,「他大概在學玉鸞叫。」
  盈姜和羅離相對翻了個白眼。
  穆天「咕嚕咕嚕」叫了好半天,周圍卻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羅離忍不住,「喂!你的朋友忘記你了吧?——你多久沒來過這裡了?」
  「四百年,五百年,也許六百年?」
  「……」
  「噓,讓我再喊幾聲試試……咕嚕!咕嚕!」
  樹葉像被風吹著似的,唰唰動了幾下。然後,頭頂有人問:「穆天?」
  「對對,是我!」
  樹上的人隱隱地傳來笑聲,然後眾人只覺得鼻端掠過一陣幽香,一個人影從樹上徐徐
飄落,衣袂輕揚,好似神仙一般。
  「玉葉!」穆天眉開眼笑地迎上去,「好久不見,你出落得更漂亮了呀——」
  話音未落,女子已經快如閃電地出手!
  「你個死混蛋!這麼多年也不回來看看,當初答應給我帶的什麼萬仞海的珍珠,什麼
狄陽山的翠玉,什麼……什麼的,連個影兒也沒瞧見過,索性躲一輩子也算你厲害,居然
還敢回來!當姑奶奶是好騙的麼?還有,你把我爹爹的那幾壇子酒偷喝完了就跑了,害他
老人家念了這麼多年,就等著剝你的皮呢!」
  穆天的耳朵落在她手裡,「哎喲哎喲」地慘叫著:「玉葉、玉葉……疼疼疼,鬆鬆手
……哎喲……別鬧了,我有正事,我的朋友受傷了!」
  玉葉聽到最後一句話,微微一怔,這才鬆開手。她的目光從眾人面上一一掃過,末了
停在流玥臉上,凝視了片刻,詫異道:「這寒毒厲害得很,怕不是尋常的惡靈。」語氣一
頓,隨即展顏笑道:「憑他多厲害,到了我們余峨,就是小事一樁了。不過,我們余峨人
多少年不與塵世往來,本來是不喜歡外人的,如今既然有故人相請,少不得破例。但是多
少年的規矩破不得,還請各位擔待一二。」
  說完,從懷中拿出一塊手掌大小的黑布。
  羅離正迷惑這麼小塊布有什麼用,玉葉手輕輕一揮,黑布往半空揚起,竟向著四方無
邊無際地伸展開,轉瞬間已兜頭兜臉地罩了下來。
  羅離本能地想要拔刀,手剛按上刀柄,聽見穆天沉聲道:「聽她的!」他的語氣不容
爭辯,羅離一怔,鬆開了手。
  眼前漆黑,連聲音也隔絕了,黑暗中,惟有各自的呼吸顯得格外清晰。
  並未過太久,先是聽見鳥兒的脆鳴、草葉沙沙的輕響、還有隱隱的笑聲,然後,眾人
眼前一亮。
  他們面對著一大片草地,外面早已是秋天,然而此地的青草卻依然碧綠如茵,軟軟的
像厚毛氈,或白或黃或紫的小花兒點綴在綠葉之間。遠處山坡上,高低錯落地座落著百來
間農舍,微風徐徐,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清香。
  「龍涎果?」盈姜使勁吸了口氣,驚訝,「這裡真有很多龍涎果?」
  玉葉漫不經心地回答:「嗯,今年果子生得不多,往年還要多些。不過,採個幾百筐
總還是有的。」
  幾百筐?天!小狸乍舌,外面一顆就值幾百銀銖。
  「那是我們住的地方,」玉葉遙遙一指,「先帶你們去歇息了吧,我看這位姑娘已是
累壞了。」說著望了流玥一眼。
  其實人人都看出流玥已快支持不住,然而她向來拒人千裡,倘若問了她,反而更激得
她越發強撐,所以大家都不開口。這時候聽玉葉這樣說,果然流玥神色微變,冷冷地回答
:「我不要緊。」
  玉葉一愣,目光在她臉上盤桓片刻,微微笑道:「這位姑娘,要強歸要強,硬撐著對
身子無益,反倒誤事。」說著也不管她願意不願意,便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流玥掙了掙,
然而身上忽然間一點力氣也沒有,竟軟軟地倒了下來。
  「這樣子才對。」玉葉打橫抱起她,輕松地往前走去。
  羅離此時才發覺,原來這女子竟似有著極深的法力。
第九章 七顆世星
  流玥昏睡著。玉葉和盈姜兩人幫她清洗傷口,上藥。
  她傷在肩頭,整個上臂都已經發烏。
  玉葉把傷處挑開,敷上藥草,一面嘆息:「這麼重的傷還要硬撐著,這姑娘也要強得
太過了。」
  盈姜聽她說話的口吻有趣,問:「姐姐多大年紀了?」
  「三千,還是四千?誰耐煩記這些個事情。」
  盈姜大吃一驚,「姐姐……莫非是神族?」
  玉葉默然片刻,哂笑,「神族魔族這些個都是你們那裡的說法,我們才不理會。」
  她話語裡似乎隱情重重,盈姜更加好奇,但是要找個合適的話頭問卻不容易。
  想著,將流玥的胳膊挪一挪,放得舒服些。目光無意間落到上臂的內側,看見一樣東
西,不由得失聲:「呀!」
  「怎麼?」玉葉偏過頭,順著她的目光看,見流玥的胳膊上生了一串紅色星形的胎記
,就像零落的珊瑚珠子。「這胎記倒是生得好看。」玉葉笑道。
  「這……這不是胎記。」盈姜吃吃地說,「這個是精族的世星。」
  那又如何?玉葉依舊不明白,看她。
  「精族五百年一世輪回,身體上就會長出一顆世星。」
  「哦。」玉葉低頭數了數,「七顆,她輪回了七世。」這很奇怪?
  盈姜滿臉困惑,喃喃:「精族最長的壽數是輪回六世,亙古至今,從沒聽說過例外。

  玉葉沒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只管低頭清理流玥傷口淌出的毒液,撇下盈姜一個人在
旁邊發呆。
  「……世星是不會出錯的,可是精族每世法力都會倍增,如果她真的已經輪回到第七
世,她應該還會強得多呀。」
  玉葉把被毒液染黑的布扔進水盆,把水盆塞進盈姜手裡,又把盈姜推出房門:「去去
,快去換水。」
  盈姜一臉茫然地出了門。
  翼風走過來問:「她怎樣?」
  盈姜點點頭:「沒事,還睡著。排出了毒,歇幾日就好了。」
  羅離問:「那你是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盈姜看看他們,「流玥是第七世。」
  「啊?」
  盈姜看看翼風,「難道你也不知道?」
  翼風搖頭,若有所思,忽然轉過頭去。穆天站在稍遠的地方,臉扭向另一側,不肯與
他的目光相接。翼風好像為什麼事猶豫著,然而良久,他平靜地回過頭,沒有說話。
  空氣中振蕩著某種微妙的東西,難以分辨。
  盈姜的目光在兩人之間倒了個個,最後和羅離的目光碰在一起。
  羅離的眼裡也有同樣的困惑,翼風和穆天早就認識,這不奇怪——從第一次見面就看
出來了,但他們之間,好像還發生過別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當然,其實這也不奇怪。
  每個人都有別人不知道的事情,羅離自己也有。
  盈姜換了水進屋,門外的三個人彼此都隔開一段距離,沉默。
  羅離不知道怎麼打破這詭異的氣氛。他看見翼風抬起頭,想說什麼,然而目光最終還
是垂下去。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反反復復。很難想像如他這樣的人會這麼為難——大概
他也很少為難,所以一旦遇到了,那就真的很為難。
  結果,居然是穆天先開口,他眼睛看著別的地方,問:「我看過流玥殺掉的惡靈,她
出劍應該是這樣的——」他的手由下往上斜斜地撩起。
  「這,是不是『天靖』?」
  天靖,羅離覺得這兩個字十分耳熟,想了想,哦,那不就是翼風用的劍法?
  「是。」翼風回答,停了片刻,又說:「是我教她的。」
  穆天笑笑,「果然如此。」轉身走下台階。
  「喂,」羅離跟著他,「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挑對手你也得看看仔細啊,幹嘛拿腳踢
釘板,是吧?」
  咦?居然沒反應,隨便他說。
  羅離沒勁了,他平時挖苦別人,都是對手挑起來的,像現在這樣,對手光挨不還手,
那有什麼意思?落井下石,說說容易,不是什麼人都做得出來的。
  但是他沒辦法理直氣壯地說,好,你不理我,得,我也不理你了。他看見穆天的眼神
,這人平時最擅長藏起自己的表情,可是現在卻清清楚楚地表露,那裡面的痛苦,那麼深
入骨髓的痛苦,讓看見的人都覺得不堪重負。
  這家伙怎麼忽然就開始玩認真的?羅離想不通。
  「我說,好容易來這裡,去玩玩兒吧,你不是有好多朋友?做包子的,做餅的……」
開開玩笑,頂多發個飆扁人,砰砰,發洩完,好了。
  穆天猛地收住腳,從齒縫裡扔出幾個字:「你懂個屁!」然後更快地往前走。
××××××××××
  你懂個屁。
  那豈是玩笑就能抹去的事情。
  穆天一直往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往哪裡去,只是一直地往前。越走越快,風呼
呼地從耳畔過去,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稍稍地緩解胸口的窒息,那感覺像大石頭一樣死死
地抵在胸口,沒辦法呼吸,憋悶得讓人想要把胸口撕裂算了。
  裝吧,裝吧,他拼命跟自己說,已經裝到現在了,為什麼不繼續裝下去?裝下去也不
會死。
  不會死,但是比死還要難受。
  從在青丘,猝不及防間,瞥見那雪蓮一般素淨的身影,心底裡就有什麼開始崩潰了。
  用全副的力氣生生地造了一道堤防出來,壓著,已經壓了這麼久,以為早已經壓住了
,卻原來這堤防這樣脆弱,輕易間潰不成軍。
  但是不能垮,不,不能就這樣垮掉。到這裡來,不是為了垮在這裡的。
  穆天停下來。
  全身的力氣忽然也就在這同一瞬間消失,方才逼得他狂奔,仿佛可以奔到天盡頭的氣
力一下子無影無蹤,連繼續支撐起身子都做不到。
  他靠著一棵樹,慢慢地滑落到草地上。
  胳膊擱在膝蓋上,臉埋進臂彎中。
  但是那個素淨的身影,還是避無可避地在眼前,那原本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無論用
什麼辦法,都不可能割裂出去。他唯一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再把它藏起來,就像用布裹起
的錐子,尖遲早還會刺出來,只能顧著眼前,不是那麼銳利,就還能夠忍受。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輕拍他的肩膀。
  抬起頭,見羅離站在面前,腳邊放著一壇酒,臂彎裡還抱著一壇。
  「這裡的人還真是客氣,我一問有沒有酒,他們就搬了十幾壇出來,可惜,我只有兩
只手。」羅離坐下來,拍開泥封,聞了聞。
  「好酒!」
  然後他便喝酒,也不再說什麼。
  穆天默然良久,伸手端過另一壇酒,大口大口地灌下去。
  那酒甚烈,到了腹中像火燒一般,燙得發疼,倒正是他要的感覺。多喝了一陣,腹中
漸漸清涼了一些,奇怪的是,那股子難受勁仿佛也被酒沖去了不少。久了,口舌間也嘗出
了香氣。
  「這龍涎果釀的酒,大概也只有這裡能嘗得到。」
  羅離正淅瀝嘩啦喝得痛快,忽然聽到他開口,忙停了手,再想想他說的話,頓時嘴張
得比鵝蛋還要大。
  「龍涎果?」他把手裡的酒壇子小心地捧高,對著光裡裡外外地看,「嘖嘖,龍涎果
釀出來的……」
  穆天用手揉揉鼻子,猶豫著說:「羅離……」他是想說句賠不是的話,但是想來想去
,說出口變成了:「多謝!」
  羅離差點把喝進嘴裡的酒全噴出來,「這話從你小子嘴裡說出來可真是稀罕,來來,
再說一遍——我怕我有生之年聽不見第二回。」
  「去你的。」穆天笑答。
××××××××××
  玉葉在水盆洗淨了手,對盈姜說:「她撐了這一路著實累壞了,如今寒毒排盡,怕是
要睡到明早,咱們出去吧。」
  盈姜跟著她出來。翼風站在走廊另一端,遠遠地看著,見盈姜沖他點點頭,知道沒事
了,便走過來。
  進了屋子,迎面撲來一陣龍涎果的清香。玉葉將窗簾都放下了,屋子光線幽暗,翼風
模糊地望見床上流月沉睡的身影。
  走到近前,見她微微側著臉,睡相酣甜。
  睡著了,她平日的冷漠也就不見了,看上去就像個小女孩兒。翼風想起很久以前她的
模樣,不禁微笑起來。
  又見她一條胳膊落在被子外,翼風輕輕握了她的手,想要放回去。
  然而,掌底的溫暖與柔軟卻似一種難以道明的誘惑,滯澀了他的動作。
  他的手,一向只是握劍的,他的掌心一向已習慣了劍的冰冷和堅硬,這種異樣的感覺
,總讓他有點兒無所適從。
  從最初,就是如此。
  
  翼風最初看到那個小女孩兒的時候,她正伏倒在路邊的草叢裡,哭泣。
  他遠遠地看見,以為她只是摔了一跤。小孩子總要摔跤的,否則怎麼長大呢?所以他
也沒理會。
  然而他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卻從眼角的余光裡瞥見一樣特別的東西。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仔細地確認,沒錯,那小女孩兒手心裡拿著一顆珠子。
  那種珠子比世上任何的珍珠都更加晶瑩剔透,有種奪人心魄的美,令人過目難忘。翼
風以前也見過幾次,只是小女孩兒手裡這顆,比一般的要小很多。
  這是精族女子的淚珠,一世只會流下一次,本是她們最珍貴的寶物。
  但是眼前這一個,她的年紀還這麼小。
  於是,翼風轉回去,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小女孩兒抽抽噎噎地講述她家裡的冤屈,她
聲音又小,又說得語無倫次,翼風費了好大力氣才聽明白。
  他本不是那種很有正義感,到處行俠仗義的人,即使他的劍法很好,他也不覺得自己
就有義務打抱不平,所以除了偶爾的幾次,他從來不會去管別人的閒事。然而這回,不知
為什麼,小女孩兒低弱的聲音卻打動了他。
  那時,他也不以為這件事會很麻煩。
  他想,既然是神族幹的,那就去神界解決。然而,這孩子怎麼辦呢?難道要帶上她嗎
?翼風倒不是討厭小孩子,而是他這一輩子唯一認識的小孩子就是幼年的他自己,所以他
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一個孩子。
  可是,總不能把她留在這裡。
  想了想,翼風把她抱起來,放在肩膀上。
  那孩子不安地動了動,翼風從來沒有抱過小孩子,所以她坐得大概是不太舒服,但是
她什麼也沒說,她只是本能地伸出手,想抓住什麼東西。
  那雙小手,最後落在翼風的脖子裡。
  翼風感覺那小小的暖暖的手,輕輕地扶在他耳後,心裡忽然湧起一種很陌生的情致。
  他的生活一向都很簡單,從小跟著師父長大,熟悉的只有劍,還有師父那雙因為長年
累月練劍而結滿了硬繭的手。忽然間,觸到這樣的柔軟,心底深處的一個角落仿佛起了異
樣的變化。
  他微微側過臉,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兒伏在他耳邊,輕聲地回答:「流玥。」
  然而,翼風畢竟從來沒有照顧過小孩子,雖然在趕路的時候,他也會問問她累不累,
但是只要她說不累,他也就認為她真的不需要休息,他自己不餓的時候,就想不起該給她
吃東西,晚上他在野地裡隨便蓋個毯子就可以睡覺,便認為那孩子也可以。
  如此趕了三天的路,流玥就病了。
  一開始,翼風還不知道她是病了。只是那天早上,她看起來特別沒精神,平時她都會
幫著收拾東西,但是那天卻蔫蔫的,揀起一樣東西就失手掉了。一直等他抱起孩子的時候
,才發覺她的身子燙得可怕。
  生病這件事情,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有出現在翼風的生活中。
  當然嘍,他小時候也發過燒,他模模糊糊地記得,師父命他加倍地練劍,出了一身透
汗,就好了。可是這孩子,翼風看看她,像只幼小的獸蜷起身子,胸口因為發燒而急促地
起伏著,把她拎起來練劍?
  他忽然有點佩服自己的師父。
  想了半天,翼風總算記起傳說中還有種人叫大夫。
  他把孩子抱到診堂,大夫看了看,問他:「你是她什麼人?」
  這可不太好回答,總不能說是他揀來的吧?正在想,流玥抬起頭,自己回答:「哥哥
,他是我哥哥。」
  大夫看看他們倆,倒是沒有懷疑,開過了藥,告訴他:「這病已經不止一天了,一下
子退不了燒,你好好照顧著,別再大意——早該來看了,你想害死你妹妹?」
  不止一天了?翼風看看那孩子,她努力地搖頭,迷迷糊糊地說:「不是的,今天才…
…」沒說完,就沉沉地睡過去。
  這孩子,比他想像的更加懂事。
  流玥晚上燒得更厲害,喝下去的藥吐了一大半,翼風只好和衣睡在她旁邊。夜裡,聽
見她喊:「媽媽,媽媽,媽媽……」翼風起來倒水給她喝,但是她撥開碗,手向前抓,嘴
裡還是在喊:「媽媽……」她沒有眼淚,只是帶著哭腔不停地喊。翼風這會兒也沒辦法立
刻把她媽媽給她,只好把自己的手給她。流玥的手揪住他的袖子,然後抱住他整個胳膊,
最後把身子偎進他懷裡。
  「媽媽……」流玥在他懷裡,輕輕地喊。
  小孩子特有的體香撩動在鼻端,翼風下意識地抱住那個纖細的小身體。那夜,翼風第
一次想到了自己從未謀面過的母親。
  
  流玥一直病了三天,到第四天上,終於退了燒。
  等她徹底康復,翼風帶著她去了神界。後來的事態發展實在出乎他的預料,不管他怎
麼跟神界的人解釋他只是要解決這個孩子的事情,那些人就是不肯相信。事情鬧得幾乎要
不可收拾,他不得不把孩子寄放到寺廟裡。
  臨走,流玥問:「什麼時候來接我?」
  翼風說:「很快。」頓頓,又交代,「這寺廟的主持很慈悲,如果我不回來,聽他的
話,他會安置你。」
  那個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大概是不能夠活著從聖皇殿回來了。
  流玥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六歲的小女孩兒,眼睛像泉水一樣清澈見底,他忽然覺得,
其實她是明白的。他以為她會哭,當然她這一世不會再有眼淚了,但是那種像哭的眼神,
會讓他無所適從。
  但是她沒有,她一直靜靜地看著他,只是說:「早點來接我。」
  他只好笑笑,說:「我盡量。」
  事情最後的結果就更出乎他的意料,雖然說,他的心底裡,一直也期待著能與帝晏一
戰,即使死在他劍下也在所不惜,但是,在那種情形下,他卻沒有辦法對帝晏拔劍——那
個人的高貴,不僅僅在於他的地位。而且,他也答應過流玥,盡快回去。
  這是諾言。
  他很少對人許諾,許下了就一定遵守。
  回到那寺廟,遠遠地望見一個影子,像只小獸蹲在路口。看見他,忽然就跳起來,撲
過來:「翼風大哥!他們說你不會回來,我告訴他們你會回來接我的,你說過的,我知道
你會的——」
  僧人說:「這孩子太固執了,她一定要在這裡等,吃在這裡,睡在這裡,我們勸不動
她。」
  這孩子,翼風看看她,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這孩子大概是世間唯一這樣堅定地等著
他回來的人。
  可惜,這回是真的得分別了。她的母親回家了,她也該回家了。自從師父過世,翼風
第一次感覺到離愁,那種淡淡的,像霧氣一樣,明知在那裡,卻無論如何也揮不去的感覺

  但是,那孩子終究會長大,會將他淡忘成一段童年模糊的記憶。正如他也會漸漸地淡
忘她,需要在午夜,極靜的時候,才會回想起來。
  
  所以,後來又見到流玥的時候,翼風委實吃了一驚。
  她長高了許多,儼然已有些少女的身姿,但是她的眼睛,依然像泉水一樣清澈見底,
他一眼就認出了眼前戴孝的孩子,就是四年前在草叢裡哭泣的小女孩兒。
  流玥說:「我媽媽過世了,我沒有其它的親人,所以我來找你。」
  翼風有些驚異,她是怎麼找到他的?就是神通廣大的帝晏後來為了些事情再要找他,
都得派出幾十個侍衛來到處轉悠。
  流玥回答:「我感覺得到你在哪裡。」
  後來他發覺,這女孩兒的法力異乎尋常的強大,一經修煉便進境神速,百余年後即成
為精族最強的祭師。
  但是,「你來找我有什麼用呢?」我連給自己做飯都是一頓生一頓熟,怎麼照料你?
  流玥看他,嘴抿成一條直線,過了會,她說:「我想學劍。」
  這倒是不難。翼風熟人不多,不過也有那麼幾個,不巧大部分劍法都不錯,而且其中
有幾個很愛收徒弟。理理人脈,翼風決定送流玥到吳林山桑鏡那裡去學劍,不光因為桑鏡
的劍法十分高明,而且她是個女人,門下又收了許多小女徒,想來該是最合適的。
  主意打定,翼風就把孩子送了過去。流玥那時已生得眉目如畫,言談間也顯得十分聰
明,桑鏡歡喜得很,沒有二話就留下了。
  翼風告辭之後,一路游玩一路走,才走了十五天,桑鏡便遣了徒弟追上他。
  回到吳林山一問,桑鏡說:「你沒發覺走了這幾天,我們這裡已經變樣了嗎?」
  呃,翼風倒是發覺了,但是沒敢往那裡想。一個十歲的孩子,還是個女孩子,不至於
吧?
  「她把這前前後後的花全毀了,說是要做藥,這也罷了,她做的藥還騙著她那些師姐
喝,合著拿她師姐們試藥呢,害得我這兒的徒弟們上吐下瀉,一個個臉綠得跟進了菜園子
似的。還有,前面那兩棵雕棠,原是我師父種下的,如今好容易長得這麼大了,她非說那
樹不吉利,百年後必招禍害,難為她,那麼小的人居然就能把那兩棵樹全砍了。這幾日,
她摔了多少盆兒碟兒就不提了,連椅子也弄壞了多多少,想都想不通她怎麼弄的,翼風,
你要是再遲來幾日,只怕我們就要站著說話了。」
  翼風一輩子沒那麼狼狽過,這桑鏡是同他師父並輩的人,他小時候還指點過他劍法,
人家總算涵養不錯,說話總還客客氣氣,沒把他也一塊數落進去。最後也只說:「我這裡
也是歷經好幾代才經營起來的,可不想到我手裡給拆個乾淨。」
  翼風只好帶她回去。
  她自己收拾好東西,低眉順目,安靜無比。
  翼風本來是打算好好教訓她一頓的,可是看見她這個樣子,就只剩下嘆氣的份。他問
:「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輕輕地說:「我想見你,我想跟你學劍,我不想跟別人學。」
  她的聲音軟軟的,像當初的那雙小手,在說不清何處輕輕地撫過,翼風的心底忽然也
變得柔軟起來。
  但是,他還是不可能留她在身邊。
  於是,流玥有了第二個師父,這次堅持得長些,足足一個月。接著,半年裡又換了七
個師父,最長的兩個月,最短的三天。好在,翼風的面子其實比他自己以為的要大得多,
所以大家都客客氣氣,但是非常堅決地將她送回來。
  最後,他送流玥去朝歌山,昆首道人那裡。
  「如果他也不行的話——」翼風想,該說重一點的話,「那我就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女孩兒驀地站住腳步,看著他,「為什麼?」她的眼底像忽然有兩團火焰在燃燒那樣
,亮得刺目。
  為什麼?哪有什麼為什麼,翼風苦笑,隨口嚇唬嚇唬這孩子的話罷了。
  然而,女孩兒卻不知從他臉上看見了什麼,他驚異地看著她眼中的火焰漸漸熄滅,變
得沉靜如水。
  「明白了,」她輕輕地說,「我不會再麻煩你了。」
  她去了朝歌山,拜了昆首道人為師,而後修煉百年。出師後,她似乎一直過著居無定
所的生活,游走於天地之間。他遙遙地關念著她,聽到許多她的傳聞,也知她越來越強。
百年中,兩人也有過幾度邂逅,翼風發現昔日如泉水一樣清澈見底的眼眸已變得冷漠如冰
,拒人千裡之外。然而,對他而言,心底深處的印象依然是他頸間的那點溫暖,是等候在
寺廟門外的身影,是那柔軟的聲音:
  「我想見你。」
××××××××××
  當翼風在流玥的床前,握起她的手,掌底的溫暖瞬間喚起了無數紛雜的記憶。
  那始終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溫柔。
  翼風雙手交握,輕輕地抬起那只手,舉到唇邊。指尖的溫暖仿佛透過雙唇,沁入血脈

  他閉上眼睛,眼前仿佛出現了另一雙眼眸,那裡面的痛苦,那麼深入骨髓的痛苦,讓
看見的人都覺得不堪重負。
  怎麼辦呢?還是……繼續裝傻吧。
  生平第一次,翼風覺得自己有些卑鄙。
第十章 精石
流玥慢慢地睜開眼睛。
  窗外有風,窗紙沙沙地輕響,陽光映在窗紙上,蒼白得仿佛沒有一絲溫度。
  很冷。
  深入骨髓的寒冷,血液也仿佛凝固成冰。
  不知何處在刺痛,如同無數的冰針在身體裡游走,不可捉摸,卻又那樣清晰。
  只有指尖還殘留著夢中的溫暖。
  夢裡有人握著她的手,把溫暖給她。就像久遠久遠以前,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在他
的懷裡。無論外面有多冷,她知道,有她可以抓得住的溫暖,無比的安心。
  那個人,像冰雪垛出來,卻有那樣溫暖的懷抱。
  要是永遠不長大多好。不長大,可以毫無顧忌地說:「抱著我,別讓我冷。」
  她把手指放在唇邊。
  嘴唇冰涼,指尖也慢慢地涼下去,涼下去,無可避免。
  就像太陽升起總會落下,就像花朵盛開總會凋零,就像再美的夢境終究會醒來。
  門輕輕響動,有人走進屋裡。
  「咦?你已經醒了?」玉葉脆亮的聲音,仿佛現實伸出的手臂,把最後的一絲夢境掃
淨。
  「我想著你強撐了那麼多路,該是累壞了,總得睡一夜才能醒。」玉葉把手裡的托盤
放在桌上,走到床邊,低頭審視,「毒是排盡了,身子怕是一時還好不了。」
  她伸手,按在流玥的額頭上。
  流玥下意識地扭過臉。
  玉葉一怔,縮回手,若有所思地看她。
  流玥說:「我的傷我自己很清楚,很快會好的。多謝你。」
  玉葉微微一笑,說:「那最好。——要不要喝水?」
  流玥想了想,掀開被子。
  她身上沒有力氣,費了很大的勁,才坐起來。頭上冒出了薄薄的汗,臉蒼白得像透明
了一樣。
  玉葉把水碗遞給她。
  她的手抖得厲害,連端住水碗都很吃力,但她還是說:「我自己可以。」
  玉葉暗暗地嘆息,這女子外表柔弱得像一株小花,內裡卻剛強得如同利劍,只怕,會
割傷了自己。
  喝完水,流玥依然坐著。
  玉葉說:「你身子虛,還是多睡一陣吧。」
  流玥點點頭。
  玉葉本來還有話要說,然而想想,沒有說。
  流玥聽著她走出去,關上門。
  那漸漸遠去的腳步仿佛在她身體的某處拉扯開一道缺口,全身的力氣傾瀉而出。只有
自己才知道的軟弱像揮抹不去的寒冷一樣,轉瞬間包圍了她。
  她環起雙臂,緊緊地抱住自己。
  「我好恨……」
  十指深深地掐入肉體。
  「好恨……」
  恨自己為什麼還是不夠強?恨自己為什麼還是會受傷?恨自己……內裡其實這樣的軟
弱,總在期翼著一個溫暖的依靠。
  如果可能,她不想要成為最強,她只想放任自己,其實她只想做回那個小女孩兒,放
縱地依偎在那個溫暖的懷抱裡,再也不讓寒冷刺痛身體。
  然而,那個生命中只有劍的男人,任何的軟弱對於他而言,只是負累。
  所以,活該吧。
  素如雪蓮的祭師對著自己露出一抹冰冷的譏笑。
  既然拋不下軟弱,活該只能在夢裡尋找那絲溫暖,在夢醒後忍受無邊無際的寒冷。
×××××××××××××
  山坡上,來了個紅衣小女孩兒,梳著總角小辮,看看羅離,又看看穆天,「咦,穆天
大哥,你居然在這裡,叫我好找。」居然沒有認錯。
  穆天覺得有趣,問她:「你認識我啊?」
  小女孩兒的眼睛忽閃忽閃,「爹爹說,看上去比較賴皮的那個就是。」
  「噗——」羅離一口酒全噴在草地上。
  穆天乾咳了幾聲,「你爹爹是誰啊?」
  小女孩兒從來沒有見過陌生人,所以覺得奇怪,「你不認識我爹爹?他可記著你,天
天都在念叨你——你偷走了他的酒。」
  這回連羅離也聽明白了,原來這小女孩兒是余峨莊主的小女兒,也就是玉葉的妹妹。
仔細看看,她的眉目和玉葉是有幾分相似,精致得像個小瓷娃娃。
  小女孩兒說:「穆天大哥,我爹爹請你過去呢。」
  穆天一臉苦相,「我能不能不去?」
  小女孩兒不明白,「為什麼不去?咦?」她看見酒壇子,「你們在喝這樣的酒?我爹
爹常說,穆天那小子雖然賴皮,但是口味倒不差。想不到你連這樣的酒都喝。」
  羅離忍不住看看壇子,這酒差嗎?
  「快走吧!」小女孩兒拽住穆天的衣袖,身子使勁往後傾,硬把他拉了起來。
  穆天撣撣袍子,忽然想起什麼事情,回頭看看小女孩兒:「你多大了?」
  「八歲。」
  「那個老家伙……」穆天極小聲地嘀咕,「還真是老當益壯。」
×××××××××××××
  見到穆天口中的「老家伙」,羅離不禁吃了一驚。
 
  他知道穆天這人說話一向不太靠譜,所以如果他見到一個玉樹臨風的美少年,反倒不
會那麼吃驚。
  然而,這個「老家伙」真的是一個很老很老的人。羅離這輩子簡直還沒見到過更老的
人。
  老歸老,這位莊主看起來倒還很精神,他的頭髮雪白,鬍子也雪白,但是都梳得整整
齊齊,一絲不亂。
  只不過,他的頭髮和鬍子加在一塊兒,也沒有他臉上的皺紋多。
  如果他不開口,羅離決計沒辦法從他一臉蜿蜒崎嶇的皺紋裡找出他的嘴,如果不是他
一看到穆天,眼裡就放出毒辣辣的光來,羅離也想不到那兩條紋路裡居然還藏著一雙眼睛

  「穆天,好你個臭小子,終於回來了啊!哈哈哈!」
  如果單聽這聲音,莊主簡直是喜出望外,如果看他的表情,呃,他的表情全淹沒在一
臉褶子裡,什麼也看不出來,但是穆天就沒有這麼好的掩護,所以一張苦瓜臉讓人看得清
清楚楚。莊主抓著他的手,左搖搖,右晃晃,穆天就齜齜牙,咧咧嘴。
  「我還以為你小子偷了我的酒,就不敢回來了呢!說吧,砍一只手,還是割下舌頭來
賠?」說著,還真的掏出一把小刀來,在穆天臉上拍了幾下。
  穆天臉綠得像青菜。
  他還沒開口,旁邊玉葉喊了一聲:「爹!」
  「哦,對對。」莊主嘿嘿笑了幾聲,「不割舌頭也行,拿你的人來抵!——留下給我
當女婿吧,誒,對了,我前幾年又添了個女兒,你見過了吧?打包,買一送一怎麼樣?」
  穆天的臉綠得簡直要發黑了。
  「爹……」玉葉陰惻惻地說,「酒窖裡剩下的那幾壇子千年陳釀,看樣子你老人家是
想拿來澆花了吧?」
  一聽到這句話,莊主立刻鬆開手,老老實實地回到座位上。然後對客人說:「請坐。
」又吩咐兩旁:「上茶。」正襟危坐地就像一個德高望重的老者。
  「那麼,」他問,「你們來這裡,除了給你們的朋友治傷,還有沒有別的事情?」
  穆天思量著,一時沒有開口。
  莊主說:「你對我們有大恩,任何事情都不妨開口。」
  羅離不知道穆天和余峨究竟有什麼淵源,聽莊主這麼說,不免有些意外。
  穆天說:「我們要去異界,會遇到更多惡靈,需要帶一些龍涎果。」
  莊主笑著回答:「只要你們拿得動,拿多少都可以。」
  穆天點點頭,又說:「我想從雲路借道。」
  莊主似乎吃了一驚,但是很快他就說:「對我們來說當然是無所謂的,只不過那條路
已經整整一千年沒有動用了,到底還走不走得通,我們也不很清楚。」
  穆天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等他說完,又默然片刻,忽然摸摸鼻子:「我也不過想起來
這麼一提。走雲路到神碑省點力氣,走不通那就算了。」
  說完,伸個懶腰。
  莊主連忙說:「你們趕了一夜的路,是不是很累了?我已經叫人准備精舍,你們趕緊
去休息吧。」
  精舍確實是精舍,雖然沒有奢華的陳設,但是每樣東西都舒適、整潔。床上鋪著乾淨
的被褥,坐上去又鬆又軟,讓人直想躺上去,痛痛快快地睡一大覺。
  羅離已經開始打哈欠,但是他還有個問題:「雲路是什麼?」
  穆天看看他,好像覺得他的問題很奇怪,「雲路當然是條路嘍。」
  「在哪裡?」
  穆天反問:「我們現在在哪裡?」
  羅離想想,有點明白他的意思,「雲路從這裡通神碑?」
  「是不是從這裡我也不知道,不過這裡通雲路,雲路又通神碑,如果走雲路的話,三
天之內我們就能到神碑。」
  穆天解釋清楚,拍拍手,轉身開了門就要出去。
  羅離問:「你去哪裡?」
  穆天回過頭低聲說了兩個字:「偷酒。」
  羅離翻翻白眼,把被子往頭上一蒙,不再理會。
  當然,他也長了眼睛,所以看得出來剛才那莊主的眼裡閃動著不安,只有心虛的人才
會如此。這莊主雖然很老很老了,但是在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安寧住得太久,沒有外面那
些人那麼深的心機,所以他越刻意想遮掩,越讓人覺得明顯。
  他相信穆天去「偷酒」肯定與此有關,但既然穆天不肯明說,他也就不問。他早已覺
察,穆天的過去有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然而,這個人雖然整天一幅欠扁的模樣,但是他
身上卻也有種特別的東西,讓人自然而然地信任他。
×××××××××××××
  「你看那小子,還真是人模人樣的。」
  莊主手捻著鬍鬚,轉臉對女兒說:「當初你把那個滿身是血的小子揀回來,我還覺得
你是瘋了。後來看看,我女兒的眼光倒是不差。可惜啊,運氣卻不好,那小子是個一棵樹
上吊死的種……」
  「爹!」玉葉輕輕叫了一聲,低垂的目光中含著難以捉摸的神情,「別說了。」
  莊主深深地望著女兒,良久,嘆口氣站起來,「好好,不說就不說……」
  玉葉望著父親走進後堂,臉上的微笑慢慢隱去,眼底深處,痛苦像針似的刺出來。
  莊主一直走進了自己的臥房,還在不停地嘆息。
  他忽然覺得很需要酒。
  臥房的一面牆上掛著兩幅畫,後面各有一扇暗門,一扇生,一扇死。不過,就算是生
門,如果不用特制的鑰匙,那也就變成死門。
  這麼嚴密的防備,當然因為門裡面有非常重要的東西。
  莊主打開生門,沿著台階往下走的時候,眼前已經浮現著他的至寶——幾十壇美酒。
那可是他多少年心血精心釀造,其中有三壇千年陳釀,那更是……
  咦?
  他停下腳步,用力抽抽鼻子,沒錯,是酒香。
  而且這酒香,極淡,卻悠遠得如同深谷之蘭,一點點地沁入心脾,回味無窮。
  莊主隱隱猜到是怎麼回事,一顆心「嘩啦」碎成幾瓣,瓣瓣滴血。
  「我還以為上回我都喝完了,居然還被你藏過了三壇,不容易。」
  地窖正中放著桌椅。穆天一手拿著蠟燭,一手托著酒壇,走過來坐下,蠟燭放桌上,
酒壇對著嘴「咕咚咕咚」灌下幾大口。
  莊主簡直要吐血:「你居然這麼喝!簡直暴殄天物。」
  「我會把剩下兩壇帶回去好好品嘗,放心,不會浪費你的心血。」
  剩下兩壇?莊主嘴角抽搐,「穆天,我活不過再一個千年了……」
  穆天不做聲,目不轉睛地看他。
  半晌,莊主嘆口氣,頹然地坐下。「我早知道,」他說,「你來這裡,不會那麼簡單
的。」
  穆天依舊不響,顧自己喝酒。
  「玉葉告訴我,那姑娘中的寒毒是摻了『彪』在裡面的,我就知道,你必定是會起疑
心的……唉,我早該料到了,這幾日烏鴉這樣多……」
  昏暗中,穆天低低地笑了幾聲,終於開口:「有人動用了雲路,是不是?」
  莊主望向他,眼神中滿是掙扎,良久,訥訥地說:「瞞不過你的……何必再問?」
  「異界的封印還沒有完全解開,就已經有陰寒之力到達東荒……我竟然會大意。」幽
深的光在穆天眼中閃動,「能夠穿過雲路,將『彪』帶到東荒,這個人的力量很強啊。」
他的目光逼向莊主,仿佛要直探入對方的心底,「告訴我,他是什麼人?」
  莊主乾枯的嘴唇翕合,半晌期期艾艾地說:「我我,我不知道……」
  「哦……」穆天輕輕地應了聲,慢條斯理地從桌上拿起兩只白玉酒杯,滿斟了兩杯,
一杯推到莊主面前:「喝了這杯酒,說出實情,我們還是老朋友——或者,你想想聽威脅
?」白玉酒杯在修長的手指間轉動,琥珀色的酒液旋動,中心陷下小小的漩渦,在燭光下
望去竟如深不可測一般,「不妨告訴你,就是此時,此地,坐在這裡,跟你喝酒,我照樣
有辦法把余峨移為平地,你信不信?」
  輕描淡寫的話語,令人窒息的壓力。
  莊主呆呆地看著穆天,滿臉的褶子都在哆嗦。猛然,他撲到桌前,一把抓起酒杯,狠
狠地灌了下去,隨即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穆天玩味地看他,緩緩將手裡的酒杯送到嘴邊。
  莊主咬咬牙,下定決心。
  「我……」
  剛剛張開嘴,穆天忽然爆出一陣大笑。
  笑得前仰後合,連酒也噴了一桌子。
  「老天!你還真信啊你!天底下哪會有這種事情的。我說老儇矩啊,你也不想想,我
要是有那個能耐,當年還會被人追殺得就差一口氣,等著被玉葉救回來?」
  儇矩看定他,那張叫人無法捉摸的臉,他的言外之意,儇矩明白——舊情,看在舊情
的分上,別撕破了臉。
  舊情……儇矩嘆氣,玉葉當初為什麼要救這個人回來?這個不祥的人,一切的厄運,
似乎都因他而起。
  已經過去了幾千年的平靜歲月,正越來越遠離。
  但是如果沒有他,余峨幾百年前可能就已經被移為平地。
  他剛才說的,也許真是玩笑,但儇矩卻認真地相信——那雙眼睛,從當年第一眼看見
就覺得不寒而栗的眼睛,那裡面的冷酷與可怕,深藏在圓潤的目光底下,仿佛利劍,隨時
會出鞘,飲血。
  「人嚇人要嚇死人的……」
  儇矩喃喃,坐下,飲一杯酒,神色慢慢地恢復正常。
  穆天笑,「誰知道你活了這麼大把年紀,居然還是這麼不經嚇。」
  儇矩看看他,讓自己心驚肉跳,現在氣還有點喘不勻,卻是那樣泰然的表情,忽然起
了點報復的心。
  「那位中毒的姑娘,」他盡量裝作隨口提起,「可真是位美人兒啊。」
  偷眼觀瞧,看見對方手中僵凝半空的酒杯。
  沉默了一會兒,穆天說:「少管閒事。」
  好,果然這裡是要害。儇矩輕笑,「想不到像你這樣的人,居然也有要回避的事情。

  穆天揉揉鼻子,「我算是怎樣的人啊?」
  儇矩本來正想這樣那樣地說一大番話,解解心頭之氣。可是忽然間,看見穆天的眼神
。在燭光下,掩藏得非常好,只是從某個角度,碰巧能夠看出來。
  那樣深的痛苦,像是永不能治愈的傷,總在滴著血。讓看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覺得,
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在疼,就像把鈍刀,來回地,不停歇地割,難以忍受,卻又無法回
避。
  有種痛苦,凶猛而劇烈,排山倒海而來,令人痛不欲生,但是那種痛苦可以被時間治
愈,一段時間之後,終究會漸漸地淡去。然而這種痛苦,緩慢而持久,就像棵毒草,在他
心裡深植,毒液已經滲入血液、骨骼,在他身體四處留下傷痕,如同永無法解脫的惡夢。
  儇矩愣住。然後,一些事情重新浮現,他失聲道:「難道她就是當年那個……這麼說
,當初你到底是做成了?這這,這怎麼可能?!」
  穆天把酒倒進嘴裡,重復:「少管閒事。」
  儇矩把想說沒說的話統統咽了回去,不可觸碰的底線,不碰為妙。
  喝酒。沉悶的氣氛,可惜了好酒。
  穆天說:「雲路是不是真的走不成了?」
  「嗯。」儇矩應了聲,有點心不在焉,過了會兒,忽然說:「穆天,其實異界已經變
了——」
  話剛出口,驀然清醒,差點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酒把老腦袋瓜弄糊塗了嗎?居然說
出這句話來。
  穆天點點頭,「我知道,所以我非得去一趟。」
  還好,他並沒明白。儇矩鬆口氣,背上都有冷汗了。
  可是,他心底也泛起了一點歉疚。剛才,當穆天用狠話威脅的時候,有一瞬間,曾經
距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但是事到臨頭,他卻放棄了。穆天不是一個狠辣的人,但是儇矩
卻很清楚,如果必要,穆天也決不缺乏狠辣的手段,數百年前,儇矩曾親眼見他為了執著
的事,如何不擇手段。然而,顧念著舊情,他卻在那一步之遙,止步了。他明知道真相就
在那裡——想起這點,儇矩覺得心裡不大舒服,像是欠了他的感覺。
  偏偏,他絕不能把那真相說出來。
  或者,試試用別的話來勸他,儇矩想。
  「穆天,一次違背『禁律』能夠逃脫已然是奇跡,兩次,恐怕……」
  「會死是吧?」穆天平靜地接口,「可是,我必須去。」
  儇矩看他,在沒有嬉皮笑臉的時候,他能用最輕的語氣說出分量很沉的話來。性命根
本就沒放在心上是吧?這人居然能夠活到現在,倒也算是個奇跡。
  感慨得走神,所以沒聽見穆天用極輕的聲音說出的後一句話:「我必須去——我必須
為我以前的愚蠢贖罪。」
×××××××××××××
  盈姜托著下巴,自言自語:「奇怪……」
  玉葉想捂住耳朵,但是,只嘆口氣,問:「真的有那麼奇怪嗎?」
  「那是從來都沒有過的呀。」
  玉葉想說,凡事都有個開頭,從來沒有過的也不等於永遠都不會有,以前沒有過七世
的精族,不等於永遠不可能有,所以這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還有,你已
作者: jodococo (融暖鮮妍)   2007-04-29 00: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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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ream0208 (嘩啦啦)   2007-04-29 00:5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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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gunawan (斬業非斬人)   2007-05-02 14: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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