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奇幻之書(下)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4-26 02:51:56
  【血咒】
  青磬住在一個閉塞的小山村,全村百二十號人一個姓,叔伯兄弟沾親帶故。青磬母親
去的早,父親娶了後媽,沒兩年父親也蹬了腿,剩他和後媽相依為命。後媽生得粗壯,地
裡的活屋裡的活都很擅長,整日忙裡忙外,青磬就和鄰屋的堂兄弟沒日夜地玩,日子過得
拮據而平靜。
  村裡缺水,若是百來天不下雨,就要了大家的命。唯一的兩口井會漸漸乾得見底,丟
下水桶,匡啷,比擱在頭上的爆栗更響。最近的水源須翻過四座山,走上三天兩夜,運回
的水沒准在半路上就被鄰村的人搶了。村裡人四處挖新井都不見出水,先輩們尋人專門挖
的兩口井是寶地,只有那裡有活水冒出來。至於祈禱,上天沒見甜頭是不肯落水的,因此
不知哪代起流傳下一個可怖的規矩,未滿十歲的童男女會被獻祭給水神,祈求上蒼落幾滴
同情的淚。
  青磬覺得厄運與他無關,直至八歲那年後媽抽中了簽,要送他上路。
  那日,後媽紅腫了眼把他拉到跟前,乖,今天媽要帶你去山上玩,這兒有五個大饅頭
,磬兒你收好了。青磬大喜,五個饅頭啊!夠他飽飽大吃一頓,不,省一點夠吃兩頓的。
他喜滋滋地接過燙手的饅頭,舍不得地吹了兩口氣,放在藍布包裡收好。媽,去山上掃墓
嗎?後媽搖頭,又點頭,對對,掃墓去,你跟緊媽,別走丟了。
  前一天晚上她已經哭夠了,無論如何央求族裡長輩,跪也跪了拜也拜了,但不讓青磬
去,又讓誰去?誰家孩子不是貼心長的肉?命該如此,輪到你犧牲,再推脫也逃不過去。
族長扶了她的肩頭說,磬兒媽,我們知道你不容易,不是你親生的兒子就更得疼愛,可是
規矩大如天,要是哪天挨著我家閨女,我也會讓她去。
  她沒有辦法,捱到家門口,想到死去的丈夫,腳步幾乎邁不進去。這是他唯一的血脈
啊,偏偏要送到山谷裡去送死,以後到地下見了他,哪有面目交代。
  不論多麼不甘心,太陽照常升起,時辰到了,她必須帶了青磬出門。村裡的長輩曉得
青磬要去了,有的流露出憐憫神色,有的把慶幸埋在心底。並沒有特意來送行的人,大人
們從不告訴小孩子這個秘密:那些去山上玩的人不會回來。哪家孩子要是問起誰誰誰,他
們會異口同聲地回答,上姥姥家去了。
  瞞在鼓裡的青磬開心地往上山的路走去。族裡有兩個青年警惕地跟隨在後,他們來監
視族規的執行,容不得任何人糊弄。後媽知道不能輕舉妄動,否則,他們手上的柴刀就能
要了青磬的命。山谷裡雖然有狼,萬一上天保佑呢——盡管上天不肯下雨,可它要是有絲
毫的憐惜,這孩子還是有活命的機會。
  五個饅頭,她走到半途,忽然覺得做得太少了。青磬找不到回家的路,迷路的他能靠
這五個饅頭撐多久?一天,兩天,三天?她應該把剩下的糧食全做成饅頭,三十個饅頭的
話,他大概可以熬過十天。不,她忘了,山上也沒有水,想到這裡不由鼻子一酸。可是連
眼淚也是珍貴的,不能輕易落下呵。
  山路曲曲折折,後媽有點迷路,回頭一看,遙遙的有褐色的布衣飄著。她記得那個獻
祭的山谷有好長的路,嘆了口氣,揉揉吃痛的腳,拉了青磬慢慢地走。說是混辰光也好,
只要她還拉著兒子的手,就覺得安心些。
  走進深山裡已是晌午,青磬肚子餓了,拿出饅頭想吃。後媽說,你再等等,前面山谷
裡有好吃的山果,就著一起吃。青磬興奮地直跳,好,好!拔腿走得更快。後媽快步趕上
去攙住了他,慢些個我的兒,小心蹩了腳。喊過這一句,想到以後的日子裡,她再也沒兒
子了,不由甩下一把眼淚。
  走得再慢,也終要到地頭。山谷裡有個枯潭,傳說曾是水神的棲息地,後來村裡人不
敬神靈把它惹惱了,就再不肯現身,連帶著天不下雨井不出水。後媽怨恨地瞪了枯潭看,
為什麼它能開花,就是不出水呢。
  此刻枯潭裡開滿了妖豔的花,遍野都是,如火如荼。青磬大驚小怪樂個沒玩,拔了一
大把在手裡。後媽說,這花是毒蛇吐出來的,別抓太久。青磬不信,纏了幾根花枝,沒多
會編成個圈,怪好看的戴在頭上。媽,你說的山果呢?我餓了,我要吃!後媽一個激靈,
好,我給你採去,你站這裡等我,千萬別走開。青磬撒腳跑開了,笑了說,我不走,我就
在這裡逮蜜蜂,有好多好多蜜蜂呢!
  後媽一步一回頭,褐色的兩只蜥蜴遠遠地樹林裡蹲著,不容她後悔。她流著淚,強迫
自己不要再回頭,一步快過一步,連奔帶跑地回到了來時的路。錯綜復雜的山路啊,求你
給青磬一條活路,讓他能夠離開這個吃人的山谷,去別的能活命的任何地方。
  青磬玩到天色將黑,累得跑不動了,倒在地上。他的手被蜜蜂蟄了一口,腫起好大一
塊,可他不在乎。等不來媽,他早吃了兩個饅頭,一口咬完,等許久才咽得下另一口,深
信媽會帶了好吃的野山果,陪他一起吃。
  貓頭鷹撲扇著飛來了,綠幽幽的眼睛嚇人地在枝頭閃爍。青磬抱住膝蓋,覺得涼氣從
屁股底下升起。天無情地暗下來,他大叫,媽!媽!回聲一句句傳回,拖長了音,像是鬼
在嚎。他不禁哭起來,飛奔著趕到來的路上,黑壓壓的什麼也瞧不清。月亮詭異地在天上
露了半張臉,恰好照在整個枯潭裡,一個華美的墓穴。
  哭了半晌,喊聲似乎引來了黑暗中窸窣的動靜,讓他害怕地不敢再肆意哭下去。回到
花群裡坐好,青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媽為什麼不來接他了。他摸摸行囊,還有三個饅頭
,月光像白糖一樣鋪在上面。咽下口水,他忍不住又想哭,卻怕哭出聲,只得渾身顫抖著
抽搐。
  此時的他突然想到了死去的父親母親,死,這個冰冷陌生的詞不自覺地蹦上他的心頭
。他聽過隔壁小堂叔威脅堂叔爺,說要去跳河,堂叔爺冷笑,你這輩子沒見過河,你去跳
!小堂叔說,那他就撞牆!堂叔爺呸了一聲,給我滾,別把家裡撞壞了,有本事撞山去!
小堂叔於是沒轍。
  回想到這些尋死的場面,本來冷颼颼的青磬忽然心思活絡了。媽不要他了,那就想個
法子怎麼死吧。這裡沒河,也沒牆,如果有豺狼虎豹,吃了他也蠻好。可是他不認得它們
長什麼樣,上哪裡找它們來吃自己呢。也許應該驚動窺伺的野獸?青磬心虛地望了望,在
不曉得對方的模樣前,他決定不惹為妙。要是它一口就咬地掉他的頭,留半個身子在野地
裡晃,媽回來會嚇壞的。
  他頭疼地再想,對了,這花,媽說有毒,那就嘗嘗看,不曉得毒死疼不疼。拽出一枝
花在手裡,猶豫了半天沒下嘴。山谷裡吹來咸咸的風,花海隨風搖擺,月亮忽地一拉烏雲
,遮住驚慌的臉。青磬持花的手禁不住狂抖,搖曳中群花前長出一個金黃的影子,圓眼牛
鼻,兩顆尖牙各有三寸長,結實的肉身從一股濃煙裡節節冒出。他詫異地脫掉了下巴,連
恐懼也來不及,怔怔地望了這股灰白的煙彌漫全身,動彈不得。
  你想死?不如為我賣命。妖怪優雅地朝他微笑,從空中拈了一杯水給他。青磬太渴了
,想也不想就喝個底朝天,再定睛一看,杯子軟軟地化作了樹葉,倒在手心裡。他驚異且
崇敬地盯著妖怪,逗得它嘎嘎大笑。這是頭一個不畏懼它,也不大畏懼死亡的孩子。妖怪
既覺意外,又覺有趣,竟沒想一口吞掉他。
  你知道麼,妖怪故意做出嚇人的表情恐嚇他說,你是來這裡送死的,等我吃了你,就
會下一場雨。你瞧,我原來是住潭裡的,可是老天把這潭的水收了去,我沒地方住,只能
到處逛逛。你們小孩子的肉最鮮肥——它湊近了青磬,涎液四溢——看了就想吃,但我很
善良,白吃是不幹的。吃了你們,我就給那些大人們想要的,這很公平吧。
  青磬點頭,我知道,妖怪都會吃人。那妖怪哈哈大笑,托起他的頭說,小孩子你叫什
麼名字,要是以後都肯跟著我,我可以不吃你。青磬連忙點頭如啄米,想拉住妖怪又撲了
個空,兩手穿過妖怪的身子而去。我叫青磬,你不要吃我,吃了我,媽就找不到了。
  妖怪邪氣地轉動它碧藍的眼珠,這樣吧,你立一個血咒,如果將來背叛我,就算化成
了灰,我也要吃了你和你媽。事到臨頭青磬不能自主,哆嗦地舉起手立誓,卡嚓一聲,妖
怪咬掉了他半截小手指,他又驚又怕,奇怪的是半點不疼。凝視光禿禿的半截斷指,連血
也沒有一滴,他從震驚中感受到了妖怪的力量。這力量讓他幼小的心覺得高不可攀,無比
敬仰,好奇與崇拜壓倒了拔腿就跑的衝動。
  我若背叛……青磬拗口地起著誓,說了半句停下。妖怪有些不情願地說出它的名字,
遲疑了片刻才吐出,兕猗。我若背叛兕猗,就甘心被它吃了。
  兕猗森然地加上一句,還有你媽,也會是我腹中餐。青磬顫抖著說了,心下怪怪的,
生怕誓言會有靈驗的一天。他剛說完,兕猗兀自拿了切下的斷指念念有詞,幾朵煙花自它
掌上驟起驟落。斷指像成了精,有漆黑的血從裡面流出,長眼睛似的繞指一周,又爬回斷
口裡去。
  兕猗遂了心,心情極好地在青磬頭頂飛了兩圈。來,和我一起飛。它手一指,青磬有
了翅膀,輕輕一扇人就騰空了。什麼吃人什麼妖怪,他全不介意,凌空騰躍而起的這刻,
他把兕猗當作天下最親愛的依靠。
  幾個眨眼,他們經過青磬的家鄉,熟悉的低矮土屋讓他突然心生渺茫,有想哭的感覺
。兕猗回頭,青磬想起從此要跟著妖怪漂泊,說不出心底的喜悲,也忘了再往下看,就這
樣飛啊飛啊,掠過了村子的上空。
  之後過了好多年,青磬守著兕猗鞍前馬後。明裡暗裡,他始終在學兕猗的法術咒語,
但妖怪畢竟防著他,最擅長與最厲害的那些,從不說訣竅給他聽。有時,為了和其它妖怪
鬥法,兕猗勉強說兩三個唬人的小把戲,叫青磬躲起來裝腔作勢。青磬做得很盡責,如果
有小妖經過,他會強自出頭拼命把小妖滅掉,讓兕猗專心對付敵人。不大不小地幫過兕猗
幾次忙,它的戒心稍稍去了些,偶爾,特意叫青磬打頭陣,在他撐不下去的時候隆重登場

  一個賣命的貼身僕人。兕猗常對當初的明智沾沾自喜,少一頓晚飯就多了一個奴僕,
這樣的買賣很劃算。可是值得收服的人並不多,兕猗想照搬英明決定時,在其它的村落受
到不小的阻礙。無奈,它不得不吃了那些小孩子,用餐時的美味更讓它動搖,唔,還是吃
比較不累。跟小孩子聊天談心叫他們乖乖聽話,除了青磬這傻小子外,有誰理它。
  青磬開始不知道那就是吃人。兕猗飛過去,小孩嚇暈過去,它張嘴,人就不見了。青
磬總以為它在施法術,或是小孩在捉迷藏。等人事漸長,兕猗看出青磬眼光裡多了一絲畏
懼,它會有意靠近他,嘴裡吐出一只小胳膊。青磬一惡心,恨不得連腸子也吐出來,沒等
他難過完,兕猗還真吐出一截腸子,白花花的讓他想昏倒在地。
  青磬幾次艱難地問它,能不能不吃小孩子。兕猗狡猾地回答,它吃不慣其它的肉,而
一個肥嫩的孩子能讓它好兩個月不用吃東西。青磬聽完默不作聲,他想到後媽,想到那些
孩子的母親,長大的他已能明白她們的痛心。
  青磬恨兕猗對人的輕視與殘忍,一個個孩童的哭聲求救聲加重他的負疚感。他是人,
在妖怪大嚼手無寸鐵的同類時,無法輕易地袖手旁觀,更做不到助紂為虐。有幾回他想從
兕猗嘴下搶走小孩子,可是殺不死它,獻祭的孩子依然會絡繹不絕地來送死。想到這裡他
往往悲哀地停住沖動,恨自己力不從心。
  每當他低頭想心事,兕猗就倚過來,變出一個剛吞掉的孩子在他面前。有什麼好想,
我們是妖精,它強調,你也是,會有天學會吃人。它咂摸嘴,人的滋味實在妙不可言。青
磬這時不敢凝視它的眼睛,妖怪,他會變成一個妖怪?金黃的身子碧藍的眼,下身有如青
煙。當他成了那種模樣,他有臉再去見後媽麼?
  好些年了,他不敢返家看後媽,就是想等一個機會,學遍了兕猗的本事,解開血咒脫
身而去。此刻他忽然覺得來不及,先前的盤算沒計劃到糟糕的可能,而兕猗透視人心的法
術是最危險的威脅。他不知道些微的功夫是否能令自己不老,但後媽在老去,她等不了太
久。
  青磬下苦勁磨練他的法術,他需要什麼也不想,不讓兕猗看出破綻。兕猗變了法子試
探他的心意,甚至,好幾回設下圈套考驗他的忠誠。看上去,青磬只須落井下石就能讓兕
猗萬劫不復,但無論它如何觀察,他安分老實地完成每回交代的事情,沒有任何壞心眼叫
兕猗逮住。
  哪怕當面揭破了兕猗的詭計,青磬也謙卑地重復他的忠心,說到兕猗失去再聽的耐心
。他們糾纏鬥智的這些年,青磬覺得漫長,但對妖怪兕猗而言,不過囫圇吞下數十個孩子
的辰光。人類是它的食物,它打心裡蔑視與不屑,因此對青磬這個奴隸就顯得不那麼在乎
。高興的時候,青磬陪它解悶,不樂意了,踢到一邊不管死活也常有。兕猗習慣了他的跟
隨,他像蛔蟲猜到它想做的事,時間長了,它也就忘了要去查看蛔蟲在做什麼。
  青磬二十五歲那年,已不想再等待。這是兕猗最弱的一年,受日月星辰的影響,它的
妖氣減弱到原本的三分之一。此時青磬有隱約的妖氣散發,一種青紫的柔光,不能以凡人
的眼勘破。他學會了比較妖力的強弱,知道自己的道行不夠兕猗用小指頭打發,必須尋找
萬無一失的機會。
  青磬用一根樹枝幻化成兕猗的樣子,追到它死對頭的巢穴裡去。那個妖怪叫卣驪,奔
起來飛快,原形卻極胖,因兕猗的嘲笑成為死敵。兕猗和卣驪每年爭戰一次,各有勝負,
最慘烈的一回卣驪偷約了幫手,把兕猗的法術全破了,逼得它丟掉一個元神才逃走。為了
修煉它那個元神,兕猗從此更頻繁地吃人,屢屢在青磬面前暴跳如雷地籌劃打敗卣驪的法
子。於是,青磬得以弄明白卣驪的底細,順理成章地實施他的計謀。
  這一年,兕猗不敢尋卣驪的麻煩,它曉得對付不了。青磬從它盛氣凌人的皮囊看進去
,瞥見骨子裡的虛囂。到了鋌而走險的一刻,青磬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一個分身貼在樹枝
上,幻化成兕猗去騷擾卣驪。他的妖氣師承兕猗,自然扮得有九成相似,這法術讓他當場
虛脫,好在卣驪很快如期而至,怒氣沖沖地打擾兕猗的美夢。
  兕猗多半在白天睡覺,尤其是乏力的時候,漂浮在空中一片雲上,乘了雲享受太陽的
沐浴。陽光是滋長它的養料之一,一呼一吸,一道道金光在它全身游蕩穿梭,周到地充盈
兕猗需要的妖氣。遠道而來的卣驪在追趕兕猗的時候發現這廝的蹤跡,居然敢洋洋得意地
躺在雲上睡覺!頓時火冒三丈,霸道地吹出一股猛風,剎那間打散白雲,兕猗倒栽下來,
於半空中驚醒。
  兕猗見到氣勢洶洶的卣驪,顧不得妖力大減,連忙使出渾身解數阻攔。它們相鬥多年
,明白開始就要佔上風的道理,出手都是致命的狠招。青磬等的就是這個時機,他倏地飛
出兕猗的控制地,以逃命的姿勢全速往家飛去。
  十七年了,青磬第一次敢回家,心情矛盾復雜。回想後媽的模樣,他心裡漸覺得模糊
不清,像一把沙子落在米裡,雜陳出紛繁的面孔。此刻他更懷著難以言說的痛苦,把一個
撕心裂肺的決心壓在最深處,只有見了後媽才敢觸及。
  飛行的速度出乎青磬的意料,他突然就看到一個乾竭的死地,整個村莊像經歷了百年
的殘棺,沒有一絲生氣。他忍不住使用自身小小的法力,收集方圓數百裡的溪流河水,搬
運到上空來一場救命的細雨。
  全心全意的作法,令他年輕的身軀徹底感到疲乏。青磬在雨水中抹汗,對他無力挽救
村子裡小孩子的性命,稍稍有了做過補償的安慰。只是,遠遠不夠。他腳步沉重地向自己
的家走去,媽,我回來了。
  後媽端坐在屋裡,臉上鬆弛的皮肉如梯田層疊,她懷了悲苦的笑,諦聽淅淅瀝瀝的下
雨聲。青磬隱身站在外面,痴痴地望了她,半晌,他沒有動,她也沒有動。他這才慢慢端
詳仔細了,深刻的淚溝,原來後媽的雙眼已經哭瞎了。
  青磬的淚沾滿了眼眶,切實地察覺出內心的脆弱,他是人,不是妖。他開始明白後媽
丟下他時的絕望與悲傷。媽,兒子來見你最後一面。他在心裡默默地念,無法當面喊出這
一聲。
  他的決心沒有人可以阻攔,也不願意在最後時刻讓母親從極喜到極悲。恭恭敬敬在門
外磕了三個頭,青磬毅然離開了心上唯一柔軟的地方。媽,請你原諒我。
  他返回老妖們決鬥的戰場。這時兕猗和卣驪已經兩敗俱傷,奄奄一息地摔倒在地,息
兵罷戰。青磬的闖入破壞了平衡。兕猗陡然起了雄心,指了卣驪叫囂,讓青磬立即砍了對
方的頭顱。卣驪來不及逃走,換了和藹的笑容引誘他,許諾放它一馬後的種種好處。
  青磬雙眼血紅。從地上拔起卣驪的妖刀,一回頭刺進了兕猗的體內。割下去,再割下
去,沾有妖氣的刀將兕猗分成數塊。青磬同時疾念咒語,叫它們不得合攏重生。卣驪目睹
到手的便宜,馬上吐出嘴中的一顆印,鎮住兕猗的額頭。
  兕猗全身被制,神智仍然清楚。被切開的頭顱對了青磬破口大罵,臭小子,你居然背
叛我,你不得好死。它念動當年的血咒,青磬慘然一笑,妖刀向卣驪擲去,這世上的禍害
少一個便清淨一分。他積下的孽緣,希望借此全部洗去。
  可惜,要拉了媽陪死。媽,對不住,當年你陪我來送死,如今我也要拖你一起共赴黃
泉。你為我而流的那麼多淚,兒子沒辦法還給你,如果有來生,我再做你兒子,慢慢地償
還。青磬一念未畢,身子已不能動彈,眼睜睜看見後媽平直地飛過來,倒在兕猗懸空的頭
下。
  她朝他的方向轉過頭來,青磬覺得,媽媽看見了自己。她仿佛知道他在旁,深陷的眼
窩勉強撐了撐,流出微茫的笑。青磬便也笑了,這是他成妖後頭一次有笑容,混合了苦澀
的淚水,成為活著時最後的記憶。
  兕猗陰森森地一笑。那麼,就同歸於盡吧!
  
  明荒說完故事時,聽者早不知去向。他摸了摸頭,太長的故事呵,茶老了,天也暗了
。涼涼的風吹在身上,心裡覺得有點寒。他慢吞吞地收拾行囊,尋思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養養他鐵石般的心腸。走得遠,看得多,他早已忘了不幸與幸的分界,不去分辨歡喜與
憂傷的區別,對他而言,記錄且傳頌這一個個短短長長的故事,把人心勾住一刻三分,已
經足夠。
  覺得不滿足嗎?明天,或許再說一個,大團圓結局的故事。
  你想聽,總是有的。
  
  【冰?】(這個字顯現不出來,上將下虫)
  ?是秋天出來叫的黑色寒蟬,而冰?,冬天才會現身。在土地裡掩埋了數年之後,它們
破土而出,張開了肅殺的黑色翅膀,汲取老去枯枝裡最後的一點菁華。
  冰?是瀕臨滅種的一族,寒風裡嘶啞地吼上一嗓子後,往往會驚動四處覓食不獲的天敵
,那時它們肥厚的肉體將成為飢餓者的美餐。但啼叫是蟬的宿命,再危險,冰?也會叫出命
定的聲音。世人悲苦或寂寞,辛勞或無聊,長長地嘆出一聲,胸腹間的塊壘便得以消解。
冰?本無性靈,自然不懂這些,聲聲鳴叫不過是飢餓或滿足,大肆宣告一聲。如果叫上多日
不死,又覓得了配偶,那麼下代誕生之際,也就是冰?的死期。它們的壽命長至兩月,短至
一日,伴隨瑟瑟寒風而終,千百年來如此。
  只有一只冰?例外。它是幸運的,剛剛羽化成冰?的那一刻,恰好有位仙人自它上空飛
過,無意中落下一滴眼淚。凡人的眼淚僅是咸澀的水,仙人的眼淚則蘊涵若干靈氣,冰?正
好撲開翅膀,仰頭接到了這滴淚。無法形容的舒暢感立即貫穿它的全身,仿佛有一線光從
體內射出,它的靈竅忽然開了。
  一瞬間,人世的喜怒哀樂紛呈面前。它明白自己不過是卑賤的冰?,而世間竟有成仙這
種超凡入聖的妙事,足令每個生物豔羨。它想要做個仙人,首先,要有個自己的名字。它
便自稱凝露,以紀念仙人的那一滴淚。名字對它而言,暫時看不出任何功用,放眼看去,
枝頭上它的同類皆是冥頑不靈。但凝露不氣餒,它深知原來壽命可以無限長,接下來就要
勤加修練,脫離冰?愚笨瘦小的身軀,直至有了道行,讓自身穿越凡俗的限制,奔向仙人

世界。
  有了頭腦的凝露不同於尋常冰?,很快意識到繼續留在樹上的凶險,太多天敵會置它於
死地,太多誘惑會使它無心修行。回憶起羽化前龜縮在地底的情形,凝露決定重新找個躲
藏的殼,靜心修煉成仙的道術。它張開翅膀想找個出路,仙人淚中潛藏的能量提醒它陰影
處的危險,凝露嚇得立即伏在枝上,將身體的顏色混同於樹皮。
  一只愛吃冰?的飛鳥倏地掠過,與凝露同時出世的三只冰?暴露在外,被毫不留情地吞
下。弱肉強食的殘酷,又一次暗示它必須擺脫目前的處境,凝露開始用仙人的想法思考。
它想要埋入地下,就得借助其他力量,於是它用眼睛捕捉一種叫掖姑的蟲子,它們噴吐出
的絲會把獵物緊緊裹住,沾滿特殊液體的絲遇風就凝結成硬塊,最適合打造它牢固的寄居
外殼。唯一要小心的是,雖然那個硬殼無比堅硬,但掖姑是能夠吞下且消化掉的,凝露只
有想法子脫離掖姑的勢力范圍,才可真正借用這個殼而不被掖姑所害。
  作為一只有頭腦的冰?,凝露觀察地形的奧秘,窺視掖姑的起居,計算出擊精准的比例
。籌備了三天後,它氣勢洶洶地進攻了正在午休的掖姑,驚醒了對方沉沉的美夢。惱羞成
怒的掖姑噴出粘人的絲線回報,凝露喜氣洋洋地自投羅網,讓全身被包裹得密不透風。由
於它站的位置險險落在枝椏邊上,稍一使勁,凝露如願以償地倒栽下去,奔赴它心儀已久
的地面。
  掖姑懊惱地看著到手的美餐不見了。這懊惱僅僅維持了一眨眼的時間,風一吹,它就
忘了,蕭瑟的天氣令它再度陷入睡夢中。不動,盡量懶懶不動,是它過冬的方式。睡到肚
子空空,它才會勉強睜眼找找有什麼可以進食。如果找不到,繼續入睡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掖姑沒有太大的理想,它不知道剛才無意中幫助了一位未來的仙人,向成仙的終極目
標邁近了一步。但是世上偏偏不存在太便宜的好事,凝露在下落的過程中,被一只飛翔的
獵鳥銜住,帶回了巢中。此時身在硬殼中的凝露任由他人宰割,它在戰栗或是祈禱,沒有
人知道,掖姑絲隔絕了它的悲歡喜怒。
  如果它就這樣被吞食,那麼,故事到此結束。
  
  明荒停了停,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它不會這樣短促而無奈,聽者的願望將迫使它延長
。你看不見凝露的表情,但你能望見獵鳥的喜悅,它以為叼到了某種美味的食物,興沖沖
地回家向孩子們報喜。小獵鳥嗷嗷待哺,冬天裡它們常常挨餓,媽媽每天辛苦地尋找,往
往只帶回小小的一粒果子。這回不同了,好大的一顆蛋,它們圍了食物唧唧喳喳,討論從
哪裡下嘴吃起來最方便。
  你對小獵鳥進食的過程當然不會有興趣,事實上,這過程相當漫長,令它們充滿了挫
敗感。掖姑雖是一種不起眼的小蟲,它們所吐的絲卻是其他生物無法溶解消化的。小獵鳥
餓啊,它們一次又一次地進攻,小嘴戳得生疼,殼卻像石頭紋絲不動。獵鳥媽媽慌了,拼
命地啄上幾口幫忙,用的力大,反彈的力道更大,頓時歪了嘴疼得叫喚。小獵鳥眼淚汪汪
地看著媽媽,它終於忍不住,用長喙把這個像蛋的玩意趕出了鳥巢。什麼東西!居然害得
孩子們更餓了。
  凝露好容易到了地面,孤零零地停在荒草裡,離它夢想的大地深處,還有很遠的一段
距離。成仙需要耐心,它唯一有的勇氣就是等待。它曾經自一滴仙人淚中感受到神仙世界
的完美,無論要它等多久,只要命還在,成仙的希望還在,一切就是值得的。於是慢慢地
等,春天漸漸走近了,外界萬物開始一點點復蘇,變綠,散發出盎然清新的氣息。凝露欣
喜地發覺它並不害怕暖和的春日,而它那些同類們的啼叫,再也不能夠聽到。
  它似乎闖過了第一關,默默地等下去,會迎來更美好的未來。
  
  是的,你又聽見凝露的心聲了。你是否在置疑,為什麼剛才的某個時候,它好像在你
的視線之外。明荒狡猾地微笑,讓我們稱之為懸念好嗎,有一些不可知不可測,故事會更
曲折離奇。你的視點飄忽,思緒便跟著游走,你看見你想看見的,而後自由猜測。這就是
一次旅行,說書人若是不識路的導游,旅程就更冒險刺激。
  誰都厭倦了老生常談。因為厭倦,凝露選擇了艱難的求仙之路,在掖姑絲結成的蛋殼
裡不吃不喝不睡,一心地想著修煉修煉。生命於它,如今成了一種抗爭。和季節對抗,熬
過冬天春天夏天秋天,和偶然對抗,盼望向地底接近多一寸一尺一丈。大風吹過,殼不動
,凝露也舍不得花心思去難過,它學會處變不驚,學會泰然以對。
  日子無聊地過去,很久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它被過路的野獸踩了一腳,堅硬的殼讓野
獸絆了腳,跳開了一步。這一踩,蛋殼陷進了土地裡,不再是陸地上漂浮無依的萍。凝露
應該是開心的,它卻忘記要慶賀,准確地說,一旦恆久地為某事努力,達到目標時反而會
覺得奇怪。扭轉了期待的習性,令凝露有輕微的無所適從。
  好了,畢竟朝了理想在前進。凝露滿足地繼續等待,它最擅長的事情不再是啼叫,而
是一動不動地守著地老天荒,歲月無常。有多少年過去了呢?高處的土松了,塌下,掩埋
起它所在的土地。水來了,流成了一條小河。有很多的魚,慢慢地,魚被撈光了,連水草
也拔完了。河干涸見底,漸漸成了沙土,風來風去,沙子越堆越厚。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日
子,凝露終於呆在很深很深的地下,與世隔絕。
  它成功地活下來,靠了那滴仙人淚,活成了精怪。很多事無師自通,它看不到外界的
變化,卻每每能感應和猜想。人間的變化無非那幾種,初生時的鮮嫩,到腐壞時的潰爛。
它暫時跳出了那個輪回,羽翼仍和出生日一樣,年輕,嶄新,透明。
  忽然有一天,它聽到有聲音在蛋殼外邊問它,你修煉多久了呢?
  它認為外邊是一條上百年的花蛇,個子大它許多。它想回答,可竟失了聲,太久沒叫
,嗓子大概也已退化。花蛇把它的沉默看作了不屑,憤怒地張開嘴,整個蛋輕松地滾進它
的喉嚨。凝露開始緊張,它不確定花蛇的道行有多高,不確定它的胃液有多稠,更不確定
它是否能想到法子脫身。想到脫身,它無意中覺得居身之所要是大點就好了,沒想到,那
個蛋殼真的擴大了一點。
  現在這個蛋殼卡在了花蛇的身體中。花蛇害怕了,它感覺到蛋殼的不安分,後悔不該
和有法術的蛋中妖怪動手。它向凝露求饒,它會把蛋變小吐出來,求凝露不要再使用法術
。凝露喜出望外,這就是法術嗎?在它的一念之間,有無所不能的快樂。它樂意放過這條
花蛇,在凝露的想象中,仙人都是仁慈的,他們不會傷生。花蛇悻悻地吐出了蛋,沒再打
招呼,迅速地逃之夭夭。
  凝露百無聊賴,它能從蛋殼裡出去了嗎?還沒想好這個問題,它就到了外面,沙土燥
熱的氣息幾乎令它窒息。它趴在蛋殼上飛快地許願,讓我回到地面上吧。心想事成,果然
它到了久違的地面。
  它不再認得這塊土地。除了沙,還是沙,天空暗黃荒涼,沒有一絲活氣。它撲閃著翅
膀,真的,快要僵掉了,飛翔是很久遠的往事。凝露奮力地扇啊扇啊,酸酸疼疼的翅膀最
終被風接納,迎了太陽的方向飛了起來。
  空中有黑色一閃,是一只俯沖的獵鳥,眼看離凝露僅有一丈。它嚇了一跳,恨不得有
閃電就此劈下。天空突然閃過一道光,在獵鳥即將吃掉凝露之前,打到鳥兒的頸上。獵鳥
當空一折,沉沉跌落在地。這麼多年過去,竟然還有獵鳥生存在這裡,凝露俯視它嬴弱的
身軀,隱隱地同情。很快,其它獵鳥飛來,撲食同伴的屍體。飢不擇食的它們,有了食物
就忘卻眼前的煩惱,如果沙漠裡就有病死渴死戰死意外死的肉體可以食用,為什麼要離開
這裡另覓家園呢?
  凝露忍受不了,它想要是能擺脫冰?狹小的體形就好了,最好,像那個賜予它眼淚的仙
人,修長而曼妙。它的意念忠實地修改它的身體,凝露驚喜地感到自身的變化,它成了他
,有修道者儒雅的長袍,精光內斂的雙眼,和藹溫柔的笑容。
  他希望自己已是個仙人。凝露朝了天空飛,一直飛,到了青天白雲之上,他被兩個仙
人攔下。妖怪!他們大喝,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速速離去,否則休怪我們無情。凝露
納悶地搖手,我不是妖怪,我是神仙,你看我……他的話被一聲嗤笑輕蔑地打斷,什麼東
西也敢稱神仙!你知道神仙要經過多少年的修煉和多少機緣巧合嗎?像你這樣活了幾百年
就以為能成仙,真是笑話。
  可我真的是神仙,我是一個仙人流下的淚……凝露的話飄散在天空中,仙人懶得搭理
他,用一招簡單的法術打發他去了千裡之外。凝露悶悶坐在遙遠山頭的一座塔上,深思他
的困境。他是不被承認的神仙,那麼是他修煉的時間太短了嗎?是他沒遇到好師父傳授至
高至強的法術嗎?他活了所有同輩冰?加起來也活不到的歲數,真正的仙人卻對他不屑一顧
。如果他是妖怪,要想成仙必須等待機緣。這時他福至心靈地記起那個仙人的模樣,是的
,他要尋找那滴淚的主人,拜在對方門下,必會有遠大的前程。
  仙蹤難覓。直到開始尋師,凝露感到比潛心修練難上百倍的旅途露出了真容。他不僅
要避免道行高深的妖怪拿他做早餐,也要逃離自詡正義的神仙把他當作降妖伏魔的對象,
他的法力只夠嚇唬凡人,遇上有本事的都須退避三舍。在外歷練久了,凝露明白他果真是
太閉塞了,仙人們怎會把他這樣的小修道者放在眼裡。自慚形穢的念頭一出現,他甚至擔
憂仙人師父會不認自己,他唯一成仙的機緣也將徹底破滅。
  找尋花費了更漫長的歲月,凝露不愁時間,他似乎已經獲得了長生,上窮碧落下黃泉
,他和仙人師父都不會死,只要最後能找到仙人,他就有成仙的可能。有時他遇到和善的
妖怪,問他為什麼執著地想成為仙人,做一個法力高強的妖怪其實也很有前途。凝露會義
正詞嚴又盡量不傷害對方自尊地說,他以為,相比妖怪,神仙的逍遙更為名正言順。妖怪
們在乎的只有自己,它們吃人吃妖,從不費心想除掉神仙,相反,很沒有志氣地看到神仙
就跑;神仙就不同,他們本已心無掛礙,卻為了人類四處奔波除妖,凝露覺得那是一種自
我犧牲的偉大情懷,因此上天才賜予神仙無盡的法力和尊榮,以彌補他們的辛勞。
  妖怪們目瞪口呆,覺得凝露是不可理喻且走火入魔的異類。凝露小心地提防它們會因
道不同而拒絕和他來往,不料妖怪們除了視他為瘋子外,並沒有特意排斥他。妖怪的確自
我,凝露的真身只有兩三寸長,放到嘴裡沒咬就化了,知道他的底細後,沒有誰想吃他。
既然他在它們的食譜之外,妖怪們樂得和他做朋友,萬一他成了神仙,好歹算個炫耀的本
錢。
  凝露奇異地在眾多妖怪的視線范圍中求存。神仙對他卻刻薄得多,譬如在天上飛,他
偶一擋了路,脾氣暴躁的神仙不發一言就放飛劍。他漸漸學會了煉制法寶,把他曾居住的
蛋殼煉成專供逃跑用的法器,真身坐進去,立即飛遁五千裡。這個寶貝在碰上神仙時最有
用,「嘟」的一聲,要多遠自動識相地滾多遠,神仙便不再糾纏。他並不怨那些傲慢的神
仙,他們很忙,匆匆趕路時看到有人礙眼,自然不舒服。凝露心安理得地為神仙辯解,因
為他相信,終有一日,他也會匆忙地在天上飛,對前面不順眼的小妖們毫不留情面地出手

  過了很多年,他有了小小的名氣,在路上飛行時很多妖怪會指了他對小妖們說,喏,
這就是想成仙想到發瘋的家伙。有些小仙也偶爾會向他示好,安慰他鐵杵磨成針,妖怪成
仙只須假以時日。凝露微笑地告訴他們,等待一直是他宿命的主題,他會很有耐心地尋找
,等待,直至仙人在他面前出現。
  滄海桑田又過了很久。凝露找到仙人府邸的時候,人去樓空,據說,仙人忍受不了仙
界種種戒條,返回人間做妖怪去了。凝露震驚地搜尋仙府中每個角落,最後找到了仙人留
下的一行字:你要成仙我做妖,各得其所。旁邊有一瓶仙丹。
  凝露默默地服下仙丹,他的肉身慢慢蛻化,冰?小小的皮囊縮成一團脫離了他的身體。
現在他是一個乾乾淨淨的元神,純以道術凝成容貌軀殼,一絲妖氣也不復存在。他凝視冰
?的蟬蛻,想了想,丟在了爐火裡。
  凝露在仙人的居所盤桓不去。後來,居然有仙人來他這裡拜訪,仙界默認他是一位仙
人。在打掃庭院的時候,凝露時常會想起遠方賜予他眼淚的仙人,然而,只有一念,就過
去了。
  各得其所。這或許算是大團圓的結局。
  
  故事說完,明荒面前並沒有人,也許一開始就不曾有過。故事自有生命,為它笑,為
它哭,為它出神沉思,遺世忘俗,其實你為的不過自己的心。那裡有個柔軟的角落,被一
些人和事輕輕碰著了,就會癢,就會疼,就會打回原形,銘心刻骨。等重新張眼看這世界
,你覺得活著忽然有了一點意思,險些被遮掩、否定、拋棄了的淡淡感動就這樣浮上心頭

  於是,你愛上聽故事,也會有意無意地尋找,那個說故事的人。
  
  【明荒】
  明月下,拱橋邊,油綠涼亭,浮雕石塔。當明荒說著故事,光陰隨之流轉,前景中的
聽者走馬燈似的變換。紅顏白發,名將枯骨,許多人在他的步子裡老去,而明荒不壞的容
顏徐徐度過每個春秋,宛如山河不變。
  無人看破他的秘密。他再度踏上故地總在多年以後,前人的記憶已成煙灰,後來者無
不歡喜地迎接這位奇異的旅者,聽他述說藏匿在歲月長河裡不為人知的往事。據說他平素
所講述的,只有書卷中記載的百分之一;據說牽動天地間奧秘的真正奇事,明荒始終閉口
不言;據說他喝過神仙的酒,抓過妖怪的蝨,撓過惡鬼的癢,三教九流沒有他不熟悉的。
人們越傳越奇,成為傳說反而令人覺得虛假,因此在隨意編派過他的高明與神秘後,聽過
故事的人很快把明荒拋諸腦後。
  如果明荒的旅途這般有驚無險地過去,並不見得比一個臆想者的幻覺來得精彩。但經
歷變遷的旅者必有特別的際遇,他的名聲在某些地方悄然傳誦,有人揚言說,他記錄下的
書卷中藏有數個寶藏的秘密,也有人說,只要得到那書卷就可以主宰天下。可畏的人言使
很多人蠢蠢欲動,明荒的腳步後漸漸多出若干覬覦的眼睛。聽他說故事的人越來越多,謠
言也越來越離譜。眾目睽睽下的他像荒原上的一塊肥肉,天上的禿鷹,地上的花豹,水中
的鱷魚,無不虎視眈眈盯緊了窺探。
  明荒佯作不知,把叵測居心讀解成善良好意,會讓旅途看起來不那麼險惡。他走過太
多的路,對於沿途的起伏便沒什麼介意,反倒是自詡好心的看客,會一驚一乍地尖叫——
小心!
  暗箭才會傷人,這些明箭他並不上心。世人以為他走得很遠,其實天大地大,他知自
己僅在方寸地徘徊。人的志向一旦高遠,就不會留意身邊的瑣碎,因此,當一群術士暗地
裡跟蹤上明荒的時候,他渾然不覺有異。
  首先熬不住發難的是一個黑袍老者,面容清癯,體態修長,峨冠博帶,看上去仙風道
骨,符合人們印象中高手的形象。他躊躇滿志地攔住明荒的去路,斜陽把他的身影拉得越
發細瘦,如一根竹竿插在大道上。明荒熟視無睹地走過,迎面的風揚起老人的一片衣角。
他震怒地閃回頭,一把捉住明荒質問說,你竟然不把我放在眼裡?
  明荒打了個哈欠,指了指將沉的紅日,趕路,沒見著。老人家您有什麼事?我急著找
地方投宿。黑袍老者怒喝,大膽!在我柏舟子面前竟敢放肆!二話不說,一個掌心雷擊過
來。
  明荒輕輕地一跳,飛快向旁邊躲避,身手雖好,卻讓別人看穿他腳步輕浮的底細——
不過是凡人的敏捷罷了。得到鼓勵的隱藏者接二連三跳出,華麗地排在柏舟子身後,炫耀
手中奇形怪狀的法寶。鳥頭蛇身怪物盤旋的長叉,帶有黑暗咒語的銀色回力鏢,貝殼鍔的
甩手闊劍,新月形的逆刃戰斧,裝滿蒺藜刺的薔薇鉤,以及魂魄纏繞的釘頭錘。他們衣飾
鮮亮,神情高傲,眼裡射出統一的欲望,鷹隼般的目光刮過明荒的所有家當。
  傳說中價值連城的書卷在哪?喝問的聲浪在平地裡掀起巨波,無數嚇唬人的法術在明
荒眼前施展。呼啦啦一只無頭妖獸擦了頭皮飛過去,轟隆隆一聲爆響在耳邊炸開,亮閃閃
的兵器一個勁地招搖,明荒安之若素地微笑,甚至向齜牙咧嘴的毒舌們寒暄——你確定想
吃我嗎?
  來人無不被他激怒。什麼東西!竟敢無視所有人,挑釁我們的權威。憤怒的術士動真
格出手,天倏地沒了顏色,明荒陡然感受到寒意自腳底騰地而起。他向後疾退,比閃電更
快,轉瞬到了一裡開外。但追魂術如影隨形,靈魂的味道一旦被記得,就逃不出釘頭錘致
命的一擊。
  飢餓的魂魄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呼喊,明荒屏息不動,整個人僵化成了和大陸上
任何一塊岩石沒兩樣的石頭。他的舉動沒逃過柏舟子的眼,老人的雙目炯炯閃光,像夜色
中的兩盞燈,朝明荒徑直飛去。
  這廝懂法術!柏舟子大喊,術士們驀地一驚,微有些怯意不自覺地浮上。但人多勢眾
,誰怕他能強上天去!念頭一現,大家立即重整精神,一個個吼嗓子撲上去。法寶、咒語
、神兵利器、妖魔鬼怪,像地上的野草連綿鋪開。術士們各自以法力透視眼前的黑夜,明
荒卻已不再是石頭,縹緲的身影成了輕煙繚蕩。
  柏舟子的冷笑再度傳來,雕蟲小技,也敢放肆!他的指尖凝出一粒紫色的珠光,一團
白色的氣流環繞它旋轉,越轉越快,珠光忽地爆漲千倍,騰地飛在天空照亮整個大陸。明
荒的煙氣恰是它照耀下最顯眼的流動,他立即意識到不對,流星般墜入地上,消失得無影
無蹤。
  術士們高喝,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找出來!他們撤去了遮天的法術,嬌紅的夕陽已經落
下,點點繁星好奇地眨著眼觀望這場戰斗。一個叫行香的術士手腳極快,用八面飛揚的彩
旗插滿四周,奇異的陣法轉眼間禁錮了方圓三十裡的土地。大地一寸寸堅硬石化,樹木青
草的根部被碾成粉末,當即變黑枯死。術士們腳下的地盤在呼吸間成為死亡地帶,飛鳥想
橫穿他們上空的天空,啪,撞到了無形的牆壁,折翼下落,跌得粉身碎骨。
  地底的明荒生死未卜。術士黃飛自告奮勇潛入結界內察看,他念動咒語,催動護身法
寶,熒光圍繞,盛裝出行。不多時欣欣然回來稟告,明荒被禁制身形困在地底。他得意的
口水飛濺在柏舟子的身上,老人嫌惡地退了一步,轉身走向發動陣法的行香,請他把明荒
弄出來。
  行香特意以法術展覽陷在石頭裡的明荒。當術士們看到他像琥珀裡僵死的小蟲,在奔
跑中被石頭困死了身形,不由得發出哈哈大笑。黃飛拿起法寶向前,就要砸開大石,行香
傲慢地攔住他,這是我抓到的人,和你們有什麼相干。
  柏舟子資格最老,聽到話很不高興,倚老賣老地教訓了行香說,見者有份,若不是我
們合力,哪裡能這樣容易抓到他呢。行香不樂意了,反唇相譏說,要不是有我的法術,你
們怎能捉住他?是我親手抓住的,自然由我處置。
  他不知是自恃法力高強,還是被利益熏昏了頭腦,一番話講出來後,眾人漸漸把行香
圍在中央,大有一言不和就干掉他的意思。行香冷笑,暗地裡將肉眼看不見的靈力在身外
劃好結界,他的法印剛結了一半,柏舟子凌空套下一只泛黃的布袋,把他一股腦裝進袋子
裡。其余的人撇下他們兩個,急匆匆跑去敲石頭,?????,鑲有明荒的大石巋然不動,那

詭秘的法術果然有些門道。
  柏舟子隔了布袋問行香,說出怎麼放明荒出來,饒你不死。行香在袋子裡冷笑,白揀
個便宜,你想得美。柏舟子低聲說,最多我們倆平分。行香不依,你若反悔怎麼辦?柏舟
子沉吟片刻,無奈回答,我立血誓。
  這是修道者最畏懼的誓言,行香聽他把咒語一句句念完,神氣地從布袋裡走出。兩人
望著大石前瘋狂的術士們,相視一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人們總是輕易忘記世間常理。
他們默契地在術士們的身後張開一道大網,強烈的法術氣息讓盲目敲石頭的人心生警兆地
回頭。
  晚了,什麼都晚了,背後既然不長眼睛,上天就是要你時刻小心。可是明白這道理時
,術士都被收進了兜天網中,為了一塊無聊的石頭,成了俘虜。
  十三個被困的術士立即達成一致,他們並非泛泛之輩,一時的大意尚不足以致命。在
那張網越收越緊的時候,黃飛首先用法寶營造出一個空間,恰好夠他一人容身。他的寶物
太絢麗,以致身邊的另一個術士馬上明白了他的意圖,陰損地用了一招定身法,停住了黃
飛迫不及待的身軀。黃飛眼睜睜看著鵲巢鳩佔,安樂窩被人捷足先登,他的身形雖不能動
,咒語卻還有效,恨恨地念出一句後,法寶忽然有了狠勁,張開大口把那人一口咽了。與
此同時,巨網當頭照下。
  這時是各憑本事逃生的時候。網上帶了毒咒語的荊棘,當即割破了三個術士的胳膊,
鮮紅的血液在流出時已經成了黑色。臉色發青的術士們來不及尖叫,或斷臂,或吞藥,或
止血,倉皇求生。余下的人在網中以法寶強自支撐,越收越緊的網繩,越來越弱的體力,
眾人對抗不多時就發現,這是一張會吸收法力的網。道行再高,也經不起它細水長流的消
耗,一點,再一點,像蠶兒咀嚼桑葉般啃食術士們殘存的氣力。
  在這同仇敵愾的當口,有人解了黃飛的定身法,畢竟多個助力多個希望。他脫身後,
說了一句極有啟發的話。這法寶必有軟肋。眾人眼睛一亮,不約而同將剩下的功力積聚在
一處,朝准一點猛攻。縱然不能精准地找到它的弱點,集中火力興許還有勝算。
  網裡的術士們絞盡腦汁,外面的柏舟子和行香則彼此戒備。他們談笑,商量如何滅了
這些膽敢來爭奪的蠢材,興致勃勃像是討論晚餐吃什麼有助消化。術士們的法寶也是兩人
關注的話題,互相惺惺作態地聲稱它們無關緊要,卻在談及某個器物時,雙眼閃過攝人的
光芒。
  被困者掙扎求存的努力,在兩人看來只是徒勞。行香誇口說,能讓三十裡土地變成死
地,捉住這十三人只是小菜。柏舟子爭辯,分明是他的兜天網厲害,再多困一倍的人也是
尋常。行香不屑地補充,法寶算什麼,若沒有他的咒語加固,恐怕早被人戳破鑽出。吵過
三兩句,他們覺得對方的話太有傷尊嚴,勢必要比拼出一個高低。
  焦頭爛額的術士們,自動忽略了禁錮在石頭裡的人,他們自身的榮辱得失更值得關注
。而石頭裡的明荒,唇角仿佛有一絲淡淡微笑,湮滅在荒謬的夜色裡。繼續爭吵的行香忍
不住先出手,直攻柏舟子的兜天網,想證明即使放那些人出來,他照樣能把他們全部抓起

  網中困獸們敏銳捕捉到行香攻擊的方向,配合地在同樣地方用法寶燒灼堅韌的網繩,
內外夾雜,兜天網眼看要支持不住。柏舟子氣得跳腳,黑色的袍子像蝙蝠張翼,一波波掌
心雷沖行香打下,混賬!你個動輒反復的小人!行香不是省油的燈,登即回贈了兩顆烈火
球,暴烈的火焰如蛟龍燒到了柏舟子的衣角。
  一聲巨響,兜天網炸裂而開,出網的術士減為十人,被黃飛法寶困住的術士自不用說
,另外兩人被兜天網吸去了全部的法力,經不起那一炸,頓時灰飛煙滅。這十人以黃飛為
首,神情疲憊,雖然一對一不堪一擊,但十人合力依舊不可小覷。他們畏懼了行香和柏舟
子的暗算,此刻緊密相連,祭出法寶環繞眾人一圈,聲勢倒也頗為壯大。
  行香和柏舟子變色對視,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們站回到一起,冷冷望了對面這群喪家
之犬。一人五個,他們瞅准術士們的猶豫,驟然發動。這是一場滿是血光的屠戮之戰,行
香和柏舟子生怕他們臨終反噬,下手格外殘忍迅疾。容不得半點遲疑,刀起劍落,符起咒
消,一轉眼令風雲變色。術士們的肉身像垃圾一樣被撕裂,拋得到處都是,斷肢殘骸,慘
不忍睹。他們弱小的元神在護身法寶的竭力周旋下,妄圖瞞過兩人而逃跑,但無一如願。
行香最擅長的就是追蹤,方圓三十裡的土地早在他的掌控之下,任何人想透過間隙偷跑都
不可能成功。
  競爭者紛紛倒下,神形俱滅,一了百了。他們的法寶零落地散在空中地上,被兩人毫
不客氣地回收。柏舟子到底老了,喘了口氣後,想到他不該對行香太嚴厲,便慈祥地朝他
笑笑。我們得手了,該把明荒抓出來審問。行香漫不經心地說,明荒根本不在這塊石頭裡
,不過是我變化的假像罷了。柏舟子悚然地問,你為什麼肯告訴我?行香笑笑,要不是你
在我眼裡跟死人沒兩樣,你以為我會說嗎?我們這裡,我法力最高,你第二,不得不始終
防著你啊。我假裝被你裝進袋子裡,你難道沒有感覺到嗎?
  柏舟子驀然發現自己手中的布袋像毒蛇撲上來,纏住了整只手臂,布袋還在不停地長
大,貪得無厭地把他當作了一塊布,非要揉進布袋的懷抱裡。他拼命地阻攔,拼命地施法
,布袋卻陌生無情地繼續吞噬,漫過他瘦弱的身體。被自己的法寶吃掉,是一種什麼滋味
呢?柏舟子來不及回答行香帶笑的提問,身體被布袋牢牢包裹在一起。
  柏舟子轟然倒下時,行香從另一頭的石塊裡抓出了明荒。有了柏舟子的教訓在前,他
難得謹慎地在明荒身上下了禁制,不容對方在他眼皮下搗亂。打點好一切,他故作輕松地
對明荒說,我知道你什麼都聽見了,你應該知道我的本事,乖乖的交出書卷,興許你還能
活一命。
  明荒伸手去掏行李裡的書卷,悠然地問他,你確定想要這本書麼?行香不耐煩,廢話
,當然想要,快拿出來。一本翻毛的書卷從行囊裡現身,夜色中行香看不見上面的字跡,
連忙湊近身子想瞧個仔細。明荒手一揚,將書拋到空中,行香怒罵了一聲,跳起來就想拿

  可是忽然間,那本奇幻之書在空中展開,瑰麗的光澤令人不敢逼視。萬道霞光中書卷
裡的怪物、寶器、仙人紛紛湧出,傳說中的雙頭怪、頃阿、兕猗、卣驪、青磬、凝露以及
許多從未聽聞的神奇靈物,把行香團團圍住。明荒含笑持了一面妖嬈的鏡子,望了他不發
一言。
  這是多麼神奇的鏡子啊,行香腦子裡不由自主地回憶起許多令他脆弱的往事,無數的
眼淚蓄勢待發,他那被遺忘的柔軟情懷一點點湧現,過往的所作所為勾起他無比的悔恨。
在鏡光折射的炫彩下,行香慢慢地失去氣力,像一只即將被捏死的螞蟻,哀求地看著對手
。這時候行香才知道明荒竟已學會所有書卷記錄下的法術,能夠召喚所有見過的靈物,這
一切記錄並非出於明荒的想像而是真實的存在。
  所有的人都低估了傳說的威力。當一個人成為傳奇時,背後真的有足以保護他的神秘
力量。明荒整個人散發出祥和的氣息,指尖有一道細微的光束,繞在書卷上。他是這本奇
書的主人,也是一個普通術士無法了解的奇幻世界之主。行香貪婪地望了最後一眼,真的
想得到它啊,他低低地慘叫一聲跪倒在地,任由書卷燦爛的光芒照拂全身。
  最終,行香被吸納成書卷裡的一頁。那些被召喚的靈物跟隨其後,投身書中,成為一
頁頁炫目的圖案。
  明荒輕念咒語,書卷安詳地合上,灰撲撲的封面,歷經滄桑。
  
  「小明,小明!」呼喚聲從庭院裡傳來。素裝的女子,溫柔的笑顏。春風吹過門前的
楊柳,新綠的枝條絲絲蕩下。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人間,灶上的飯菜傳來陣陣清香,世俗冷
暖,如水平淡。
  坐在輪椅上的少年抬起頭,空空的褲管隨風輕飄,一本翻毛的書卷攤在手上,墨跡未
干的筆停在最後一頁。風一來,撲簌簌吹過書頁,落在封面的四個字上。
  簷下的風鈴叮咚鳴響,少年抬起頭,又是一個晴朗的好天。
  
  
  (完)
作者: layase (小雷17æ­²)   2007-04-26 03:52:00
青磬的故事...T^T
作者: nita0903 (Nita)   2007-04-26 05:07:00
推~
作者: DeAnima   2007-04-26 11:14:00
Good story XD
作者: doze (風靈)   2007-04-26 16:37:00
冰螿(音同將)
作者: miyahuei (啦啦啦~)   2007-04-26 19:45:00
推!!~ 雖然最後看"小明"(台灣國語)時有點囧到~XD
作者: meowlynn (難捨)   2007-05-01 01:00:00
推~~好特別的故事~~
作者: spiritia (妳來世一定會過很好!)   2007-05-01 20:47:00
小明....
作者: RueyJing (瑞)   2007-05-06 13:38:00
看到小明的時候有愣到..但還是很好的故事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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