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十幾個鬼影突然間從身旁竄出的畫面太驚人,我昏迷了一段時間;然而當
我醒來的時候,那個自稱「SUGAR」的死神仍然站在我的病床旁邊,只是這回他沒再
找那些「朋友」來。
「我會死嗎?」我恍惚的看著那人,無力的問。
「喔不不不,」sugar連忙揮手否認,「我們不是只有人死的時候才會出現,我從
你出生就跟你到現在囉……而且不是只有你,每一個人身邊都跟著一個死神。」
「什麼意思?」這下我更莫名其妙了。
「啊,反正難得遇到能夠看見死神的人,」sugar好像一副很高興的樣子,興致勃
勃的坐到我的床邊,「趁著那個護士還沒回來,我跟你說明一下吧。」
於是,以一場鬼魅般的境遇起頭,我開始了為期半個月的醫院生活。
住院的日子很枯燥,但是sugar的風趣打發了大半的無聊時間;起初,我以為如果
他說自己是死神是真的,那照一般電視劇的說法,應該有很多天機是不能洩漏給我知
道的吧?不過,這傢伙的回答卻出乎我意料之外。
「沒什麼天機不天機的,老實說我們死神沒規矩也沒老闆,平常只能跟死神交談,
講的都是一些我們已經知道的東西,能跟像你這樣的人解釋,幾萬個死神還不一定碰
得到一個呢!」
當我的身體慢慢復原,空閒時間,我開始可以靠著輪椅在醫院裡「散步」,而sugar
就飄在我的身後,帶著我見證其他死神的存在。
死神無處不在,幾乎都是白衣男女的醫院裡,在我的眼中卻多出了許多黑色影子;
他們的外貌與人無異,穿著各種不同式樣的黑色系服裝,年齡從十歲到百歲都有。
「所以,那個護士旁邊的……」我指著正在與病患聊天的護士,她的右邊有一個
黑色衣服的老婆婆,正閉著眼睛盤腿坐在地上。
「那是王婆。」sugar指著那個老婆婆說,「她是這樣稱呼自己的。」
sugar說,大概是車禍的衝擊讓我暫時擁有了看見另一空間事物的能力,世界上也
有些能力者是看得見他們的;他說,每一個人都跟著一個死神,他們在人們出生、與
負責將靈魂賦予新生兒的生神交棒之後,就必須跟著那個人到死亡為止,然後在他們
壽終之時,引渡靈魂到另一個世界重新洗滌,才能讓靈魂經由生神的手重新投胎,開
始另一個循環。
「還有生神?」我驚訝。
Sugar要我到醫院裡靠近產房的地方,仔細的往門口看;幾個白色西裝的男人進進
出出,穿梭在醫生、護士們之間,看起來並不顯眼,然而,若不是其中有人是從門直
接穿出來,我還真沒發現他們不是人。
「他們就是你說的生神?」我站在走廊上,看著穿出門後不久便消失的白衣男子,
他們走入走出的單一機械化動作讓我印象深刻。
「沒錯,」Sugar笑了笑,「我們掌管死,他們掌管生。」
「你說你從我出生開始就跟在我的身邊,」我疑惑,「那生神呢?」
「他們跟你這一生的接觸,僅僅只有你出生的那一瞬間。」
這是個讓人很想繼續探究的問題,我的臉上不自覺露出好奇的微笑,SUGAR也明
白我的想法,於是繼續講了下去。
「在你們人世間的定義中,」SUGAR講解,「『有生命』,就代表『有靈魂』;然而,
事實上一個新生兒在真正從母體脫離出來之前,在他的身上是沒有靈魂存在的。生神
的工作相當簡單,只是重新洗滌每一個脫離肉體的靈魂,然後在嬰兒發出第一聲哭喊
之前把靈魂放入他們的體內。」
「靈魂跟生命,為什麼不是同時產生的?」我針對幾年來根深蒂固的生死觀念提
出疑問。
「有生命不一定有靈魂吧,」sugar搔了搔臉頰,「你看看,這世界上有多少行屍
走肉,他們渾渾噩噩、放逐自我,在我看來,活著跟死了沒什麼兩樣。」
「你是在比喻吧。」我苦笑,他也笑了。
然後,他轉向產房門口,若有所思的嘆了口氣,「其實,人們總以為死神冷漠,誰
知道生神才是最無情的?」
「這是什麼意思?」我看著他,他似乎很無奈。
「死神跟了負責的對象一輩子,也是最後送他一程的人,我們看這個人活了幾十
年,度過了各種困難,卻需要目睹他的死去,你可別以為我們都沒七情六慾啊!生神
讓靈魂來到人事間只需要一秒鐘的時間,他們若不冷漠,怎麼能夠這麼簡單,就讓一
個已經歷經滄桑的靈魂,重新回到充滿生、老、病、死的灰色人間?生神在世界上待
的時間太短,對這個世界根本沒我們有感情。」
sugar劈哩啪啦的說了一大堆,我有聽沒有懂,但我感覺他像是一吐許久來的怨氣,
放鬆許多似的;的確,若仔細看看那些白衣人的面容,他們的臉上比起我身邊這個愛
聊天的型男死神,少了幾分活力。
「你上一個負責的對象,是誰?」
sugar微笑,「一出生沒多久就死去的嬰兒,我只陪了他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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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個神經病。我罵自己,看著房間窗台上的鳥籠--裡頭是那隻今天早上的斷
翅麻雀;雖然受傷,但牠仍然向天空嘰嘰喳喳叫著,巴不得掙脫籠子似的。
女孩叫孟雨真,一聽到她患了「可能會死」的紅斑性狼瘡,或許出自同情,或許
出自愧疚,我堅決要求把麻雀交給我照顧,她笑了笑放心的上樓。
我請保健室阿姨幫我替麻雀上藥,在回家路上一間鳥店買籠子跟一些飼料,然後
發神經似的細心把麻雀放進去,擺上飼料。
「這麼熱心啊,我怎麼不記得你這麼愛護小動物的人。」耳邊傳來這樣的話。
我沒有把sugar的吐嘈放在心上,轉身往房門外走去,想從冰箱拿點飲料來喝。爸
媽還沒回家,我脫了制服,穿著簡單的T恤在廚房裡晃,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可樂就往
嘴裡倒。
Sugar坐在客廳的沙發椅上,看著桌上那份沒人去翻的報紙,無趣的說:「你可以
幫我翻一下影劇版嗎?你知道的,我……」
「早知道就不要看到你,知道自己過去十幾年來都被人偷窺,心裡怪不好受。」
我不耐煩的坐到他旁邊,把報紙翻到下一面,又是一大堆無趣揭人瘡疤的八卦新聞,
如同往常。
我又喝了一口可樂,望著空蕩的客廳,自嘲的「哼」了一聲。
「Sugar,為什麼我會活下來?」我問。
「啊?」Sugar沒聽懂。
「從我撐過車禍之後,一切好像……比我醒來之前更糟糕了。」
是啊,這三個月來,我總覺得心底空空的、不太踏實;我無法理解,上天為何要
讓我死裡逃生,為何要讓我看見死神?有人說,上帝對萬事萬物都有他的安排,但是
對我這樣一個毫不關心世界的人,有什麼必要讓我看透生死的謎團?
「早知道,當初就一頭被車撞死還比較好。」我發牢騷。
記得出院的時候,學校同學跟平常一樣冷淡,頂多也只是招呼幾句
「恭喜你康復呀」「你的身體還好吧」之類的客套話,並沒有太熱情的舉動;然而當我
無意間上網,看到我住院那段時間的新聞報導,一股噁心的感覺突然衝上腦門。
嗜血的媒體一直想要一探究竟我那詭異的「死而復生」,但院方堅決不讓我接受採
訪,他們只好找我的同班同學訪問湊一篇報導;有趣的是,這些平常不太熟的同學,
都突然變成了「傷患的好朋友」,我一夕之間成為班上人緣最好的人,也成為老師口中
「乖巧用功」的好小孩,眾人表示對我的傷勢惋惜,也「期望」我能早日康復,回到
學校陪大家讀書。
或許是「死者為大」的思想作祟吧,從以前到現在的新聞,只要是死去或是重傷
的人,認識他的人往往會說出「這個人很認真很上進」或是「他平常都很用功讀書,
人緣也不錯」之類的話,就像沒沒無名的畫家死後,他那些賣不出去的作品頓時都成
了希世珍寶,一位自砍耳朵的大師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對照現在那些人的冷漠,我感到無比的噁心。
虛偽,我在心裡罵了無數次。
那天晚上,我不顧自己可能面臨的法律制裁與社會批判,憑著一股怒意伴隨而來
的勇氣(吧?),背著鏟子前往離我們家最近的一所墳場。
隔天不絕於耳的尖叫充斥整間教室,我被嚇得花容失色的老師押送校長室。
「把死人骨頭放在講台上不是個好主意。」sugar在我被校長嚴厲斥責的同時簡短
的註解。
不過,我一點也不在乎。然後被校方認定「行為偏差精神異常」的我,就被父母
安排轉學,來到這所新學校。
「sugar,」我又問了一次,「為什麼會是我活下來?」
「你問我我問誰。」sugar的目光正被林志玲的緋聞吸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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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這個頭銜讓教室裡瀰漫著一股肅殺之氣,不管是在我的舊學校還是新學
校都一樣,自習課的時候特別明顯,大家的桌上都擺著一本本寫著密密麻麻筆記的參
考書,然後安靜的閱讀,若不是一大群死神全都聚集在教室後方嘰嘰喳喳的聊天,持
續五十分鐘的完全沉默幾乎可以宰了一隻貓。
想當然成為例外的我,一派清閒的翻著昨天買的小說。
「大家都在準備學測,你不讀書好嗎?」sugar還是跟以往一樣嘮叨,老實說,如
果他的外形是個四十五歲的中年歐巴桑,可能會比較符合他多管閒事的個性。
「就不想讀啊,」我煩躁的低聲回應,「大不了考試的時候,請你去幫我看一下別
人的答案就是了。」
沒幾分鐘之後下課鐘響了,我順勢跑到上次撿到麻雀的地方--那裡的空氣比教
室聞起來舒服多了。
今天的天氣比昨天晴朗,蔚藍的青空在天邊無際地拓展開來,和煦的陽光也淡淡
搭配著這純粹的藍,彷彿一片大海,投身其中,就能洗去一身的煩悶。我抬起頭,瞇
著眼享受這片刻的自由。
「你幹嘛跑到這裡來?」sugar相當不識相的冒了出來,「你是想看看能不能遇到
昨天的女孩嗎?」
「話說你為什麼老是跟著我啊?」我有點不高興,悠閒的氣氛煙消雲散,「我好像
從沒問過你,死神為什麼要跟著人類不放一輩子。」
「那是因為我們不知道你們什麼時候會死啊,」他飄在半空中,翻了一個筋斗,「生
死無常,要是你們突然暴斃的時候我們不在身邊,誰接引你們到另一個世界?孤魂野
鬼都是這樣來的,你知道,有些死神並不是那麼認真,但死亡隨時會來,你永遠不知
道什麼時候會是你最後一次跟朋友說再見。」
「難道就不能稍微不認真一下嗎?」我發牢騷。
「你在跟誰說話啊?」
我嚇一跳,是孟雨真,不知怎的,看到她的那一瞬間,胸口就似乎突然被什麼東
西填滿一樣,讓我一時間呼吸急促了起來。
Sugar竊笑,「看來我得不認真一下了。」接著真的飛上天際消失不見,還一同把
雨真身旁的小死神帶開。
搞什麼鬼?
「你在跟誰說話?」雨真仍然不死心的追問,一臉狐疑。
「沒啊,」我試圖掩飾,「沒有人。」
「沒有人你也講得煞有其事?」雨真看起來有點緊張,「你不會是個神經病吧?」
「神經病又怎樣?」
「我可不能把麻雀交給一個神經病照顧。」
我試圖轉移話題,「上次冒昧問妳的病,很抱歉。」
「抱歉什麼,我早習慣了。」雨真呵呵的笑,似乎一點也不在意。
「為什麼妳這麼不把妳的病放在心上?」我忍不住疑惑,「一般得了這種病的人……
應該……」
「應該要很絕望、很憂鬱?」女孩臉上的酒窩更深了些。
難道孟雨真跟我一樣也是一個不在乎死亡的人?我猜想,她早就放開一切,所以,
死了也沒關係?我突然為「找到同類」而莫名欣慰。
「老實說,」雨真偏了偏頭笑著說,「我很怕死,而且我還有好多浪漫少女夢沒實
現,死了就太可惜了。」
我傻眼,「那妳怎麼可以這麼輕鬆?」
「因為我知道我會死啊,」她蠻不在乎的撥了撥瀏海,「你知道嗎,我爸媽老是管
我管得死死的,整天要我坐在家裡休息不要走動,要不是我堅持來上學,你怎麼可能
在這裡看到我?」
「妳為什麼堅持要來學校?」我問。
「在家裡太悶了,足不出戶跟死了沒什麼兩樣,出了家門,倒是能讓我利用最後
的一點時間,好好看看這個世界。」
我看著她堅定的眼神,那並不像是從一個病人的身上會感覺到的氣息。
「話說回來,我沒問過你叫什麼名字,以前在學校好像也沒見過你耶?」她微笑。
「我叫石禾昇,這幾天才剛從別校轉學過來。」
雨真很好奇我轉學的原因,我據實以告,她對我過去的事情十分好奇,而且當我
說到那些「偏差行為」的時候,也沒有露出厭惡的表情,只是靜靜的聽,不時露出令
人心情隨之開朗的微笑。
「孟雨真這個人怎樣?」回教室的路上,猛然出現的sugar問我,我只是淡淡的回
答:「還好啊,她很好相處,而且看起來比我這個活人還健康。」
「那好,雨真的死神有話托我帶給你。」sugar突然嚴肅起來。
「什麼?」
「雨真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她之所以最近會出現在學校,就是因為她已經病入
膏肓,知道吃藥、開刀可能都沒有用的她,請求爸爸讓她在人世間的最後幾天,以一
個平常人的身分在學校度過餘生。」
我愣愣的聽著,我知道雨真的病是會致死的,但沒想到已經如此嚴重;從她的臉
上可一點都看不出來啊!
「所以那死神要我怎樣?」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在她最後的生命裡,當她的好朋友。」Sugar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