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聽雪樓系列之六:指間砂‧黃泉

作者: syou (Time to move on)   2007-10-16 19:15:58
之六:指間砂‧黃泉篇
作者:滄月
[序]
  白樓的正廳裏,斜陽的影子透過鏤花窗投進房間,一片昏黃的斑駁。
  這個天下武林的權力中樞,平日裏曾有過多少指點江山、激蕩風雲的氣勢;然而今
日,在斜陽裏、居然有一種茫然而淒烈的意味,漸漸如潤濕般、一點點滲透彌漫開來。
  寂靜。沙漏上的沙子靜悄悄的流瀉。
  數十個白衣人靜靜侍立在殿內,一殿衣冠似雪。那是聽雪樓壇主以上的精英——然而
那些江湖高手雲集在一起,卻沒有一個人敢說話,連呼吸都用內力逼緩,仿佛怕驚動了什
麼似的,只是一齊默默的看著大廳的盡頭。
  在燃燒著長明燈、供奉著鮮花的盡頭,停著白石的靈柩。
  青色的刀和緋色的劍,交錯疊放著、置於靈前。
  「還有半個時辰。」
  驀然,為首的南楚抬頭,輕輕的宣告打破了此刻的寧靜。
  在靈柩的四個角落,聽雪樓四位護法如同淵停嶽峙般,沈默的守護著他們所效忠之
人。
  那已經是最後的一程。
  看著沙漏,四人中,西北角上那個黃衫男子的眼睛裏泛起了淡淡的霧氣,默不作聲的
伸過手去、輕輕從快要滴盡的沙漏中握起了一把沙,收攏手指,看著砂子從指間如同水一
樣細細密密的流走。
  那是人的手所不能抓住的東西……
  樓主……連你、連你那雙曾翻雲覆雨的手也無法抓住的東西,又是什麼?
  一生征戰、令天下武林為之臣服的你,到了最後,卻只是和那個人一起沉睡在北邙坡
那片碧草之下麼?那麼,曾經對你發誓效忠的四護法……我們,又該何去何從?
  仿佛想拼命抓住一點什麼,然而他越是抓緊,往日的一切就如同砂粒般,從收攏的手
指間悄無聲息的流走。
  驀然間,他的淚水無聲無息的滴落在沙中。
  那是他歸入聽雪樓門下五年來、第一次落淚……幸虧,並沒有人注意到。落入沙中的
淚水轉瞬被吸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跡。
  「黃泉,該起靈了。」身後有同伴的聲音,黃衫男子聞聲回頭,看著另外三個人。
  碧落。黃泉。紫陌。紅塵。
  聽雪樓僅次於三領主的四護法。
[第一篇:黃泉]
  他習武的念頭,起自於那一日的黃昏。
  他是一個佃農的兒子。那一天,八歲的他跟著父親從集市上回來,手裏拿著雞蛋換來
的小麵人兒,雀躍地拉著父親的衣襟,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走到村口那道大斜坡前,跟在父親身後的他無意間抬頭看了看天際。
  殘陽如血。雖然沒有風,但奇怪的是大朵大朵的雲在天際翻滾著,變幻出各種奇怪的
形狀,在雲層背後,落日將血一般淒烈的顏色潑向整個大地。
  八歲的孩子仿佛預感到了什麼,禁不住打了個哆嗦,拉緊了父親的後襟。
  就在那個時候,父子兩個人都聽到了坡上撲面而來的喧囂和叫罵。
  「起來!給老子跑啊!他媽的,真是不中用的東西!」斜坡下,停著一輛馬車,拉車
的駑馬似乎已經用盡了力氣,口中冒著白沫,跪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息。而小小的車上,
竟然密密麻麻的坐了七、八個人,都是噴著酒氣、醉醺醺的少年。
  他認得,為首的正是村裏田舉人家裏的三少爺——也是他們家的少東家。
  「跑?……你家的這老傢伙、大概有十年沒跑過了吧?」馬車上那群惡少哄笑了起
來,看著那匹筋疲力盡的馬,一邊仰脖子喝下帶來的酒。
  田三少臉面有點掛不住了,一邊嘟囔著父親居然套了這樣的駑馬給他們,一邊借著酒
氣爬上了車,揮起鞭子雨點般的抽在老馬羸弱的脊樑上,大罵:「跑啊!跑啊!老畜生…
…來,兄弟們,大家都拿條鞭子來,一起把它給我抽起來!」
  車上的少年們都哧哧地笑著——怎麼不笑呢?一匹那樣的老馬,居然要拉著一群人上
一個大斜坡?連村口來往的幾個村民都站住了腳,在一邊看熱鬧,跟著哄笑。
  那匹馬又矮又瘦,黃毛黑鬃,瘦骨如柴。但被雨點般落在脊背上的鞭子一打,又沒命
的拉起車來,但是它不但不能跑,甚至連步子也邁不開,只是緩步往坡上走了幾步,呼哧
著,又踉蹌被沉重的車拉回來,後腿一葳,蹲到了地上。
  車子一震,車上幾個少年被甩了下來,酒潑了一地。
  車上和圍觀人中的笑聲更響了,田三少加倍的惱火,跳下車來,鞭子抽得劈啪響,跑
到了駑馬前面,照準了馬頭和鼻面,猛抽。
  「爹,爹!是老黑、是老黑啊!」十歲的孩子驀然認出了那一匹老馬,對父親喊了起
來,用力抓住了父親衣襟扯著,「他們、他們在打老黑啊!那群混蛋!」
  他小小的聲音淹沒在周圍人的起哄與大笑聲中,然而父親還是懼怕的看著雇主的三少
爺,一把捂住了兒子的嘴,急急道:「咱們走吧,乖兒子!是他家的馬,我們管不了啊…
…咱們走吧,別看啦!」
  那一邊驀然有一聲長嘶,那頭駑馬受不了不住的抽打,無力的踢起人來,雖然它的蹄
子已經軟弱無力,但是一時來不及避開挨了一下的田三少卻越發暴怒起來
  「打死它!」酒氣上湧,為了在眾人面前表現他的威勢,田舉人家的三少爺氣勢洶洶
地丟下了鞭子,叫囂著從車子底下拖出一條轅木,「既然這老東西不打不行,就揍死它!

  第一棍落在馬頭上的時候,周圍哄笑著的人群驀然安靜了下來,圍觀的村民們都有點
呆呆的、看著一行血從老馬的耳後流下來,然而車上的惡少們卻大聲叫起好來,於是一呆
之後,那些圍觀者也有些應景似的跟著叫了起來。
  田三少越發起勁,掄起轅木,接二連三的用力打在馬頭上。那匹老馬已經用盡了最後
一絲力氣站起來,掙扎著甩了甩頭,然而很快又被打得跪了下去。
  「真是無聊。」路過村口的另一輛馬車被圍觀的人堵住了,在垂著竹簾的車廂裏,一
個女聲驀然說了一句,一隻白皙的手放下了簾子。
  「你、你要把它打死了啊!你這個——」在馬的慘嘶和人的哄笑中間,猛然響起了一
個小孩子的聲音,由於父親及時的捂住了他的嘴,後面半句話才硬生生的被止住了。
  田三少醉醺醺的回過頭,逡巡的看了一眼圍觀者,似乎也懶得費那麼大力氣去尋找說
話的人,只是用木棍點著人群,叫囂:「這是我的馬!我的馬!我願意揍它!誰要是再囉
嗦,我連你們一起揍!你們這群殺不盡的賤種窮光蛋!」
  「揍死它!揍死它!你為什麼不揍啊?」有些挑釁的,馬車上那群同伴大笑。
  田三少眼睛裏有野獸一般的光,用力掄起轅木,帶著風聲「呼」的一聲落在老馬的脊
樑上,黃毛黑鬃的馬再也受不住,發出一聲淒烈的哀嘶,全身癱下去縮成了一團。
  「老黑!老黑!」他終於叫了起來,掙開了父親的手,跑到曾經餵養過的愛馬前面
去,一個村民及時的拉住了這個莽撞的孩子。
  他掙扎著,看著那群人是怎樣抽打老黑的鼻樑、眼睛,他哭起來了。
  在老馬最後一聲哀嘶中,發狂一般的,十歲的孩子掰開了鄉民的手,叫嚷著沖了過
去,撲向那匹黃毛黑鬃的老馬,抱住它血淋淋的額頭哭了起來。
  老馬被血糊住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認出了昔日照顧過它的人,眼睛裏滾出了大顆的
淚水,伸出舌頭微微舔了一下孩子的手,然後痛苦的喘了一口氣,頭沉重的垂了下去。
  孩子忽然不動了……他跳了起來,握緊兩個小拳頭,瘋狂的撲向那一群大笑的惡少。
  這一剎那間,追了他很久的父親終於一把抓住了闖禍的兒子,把他從人叢裏拉出去,
同時一疊聲的向田三少賠不是。
  「咱們走吧!走吧!」父親抱緊了他,對兒子道,「咱們回家去吧!」
  孩子嗚咽著,被父親粗魯的倒拖著拉開,他無力的掙扎,用手背不停的擦著湧出來的
淚水,仰頭問:「爹……他們為什麼、為什麼要打死……打死老黑!你為什麼不去救它?
……爹為什麼不去救它!」
  「孩子,爹無能啊……只能、只能任由這些畜生亂來。」父親歎息著,回答。
  看著父親老實而無奈的眼睛,孩子感覺透不過氣來了,他後面的話變成了一片無意義
的嘶喊,從極度壓抑的小小心靈中沖了出來。
  他不要老黑死!他要殺了那群混蛋……他要殺了那些為非作歹的混蛋!
  就是為了這一匹老馬,十歲的孩子,成了十年以後聽雪樓裏的四護法之一:黃泉。
  看著那一對父子走遠,被堵在村口的另一輛馬車也開始繼續行駛,車中的女子看著這
一幕,忍不住笑了起來,探出頭去目送著遠去的人。
  一個才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孩,穿著紫色的紗衣,絕美的臉上有天真的笑意,然而眼睛
裏、卻閃動著成熟女子才有的嫵媚波光:「嘻,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紫黛,上路了。」旁邊有人催促,她連忙縮回頭去,老嬤嬤在一邊直歎氣,「這麼
一耽擱,到洛陽恐怕要天黑了呢。」
  那個叫紫黛的女孩抬頭望望車外,不禁怔了一下——天際的風雲在急劇的變幻,而那
殘霞,殷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黃泉,當年,你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呢……」
  很長很長的歲月以後,某一日,那個紫衣的女子趴在少年的肩頭,在他耳邊吹著溫熱
的氣息,慵懶而嫵媚的笑著,看著他手裏那一把沾著血的短劍。
  而十八歲的黃衫少年只是微微的皺著眉頭,全神貫注的用一塊白絹擦拭著手中的兵
器。他的目光低垂,然而長長睫毛的底下、卻是類似爬行動物的眼珠,沒有焦距,暗淡的
棕色,漠然的直視著眼前的一切東西。
  「可愛的孩子,今天又殺了多少人?」見他不回答,紫衣的女子反而笑了起來,湊過
來,吻了一下少年的嘴角,眼神散漫而潮濕。
  黃泉沒有回答,忽然起身,用力一甩、將劍筆直的插入身邊的地上,直至沒柄——
  「紫陌,當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給蕭憶情獻的計策?!」
  看著少年驀然陰鬱嚴厲的臉,紫陌反而出聲的笑了起來,帶著好玩似的表情看著他,
眼神是有些譏諷的,卻依稀又有一種沉迷的意味:「我哪里有這樣的本事?……我當時只
不過認出了你,把八年前在那個村口看見的一幕隨口告訴了蕭公子而已……嘻,能收服當
時的你,完全是憑著公子過人的手腕呢。」
  當時的他,是長安城裏「天理會」門下一個不大起眼的人物。
  自從五年前那一日的黃昏以後,他咬著牙離開了貧窮的家,開始了顛沛流離的江湖闖
蕩生活。終於,學到了一些立身存命的技藝。在江湖林立的門派裏,他選擇了天理會——
只因為那個組織的宗旨是鋤強扶弱、匡扶正義。
  鋤強扶弱……無數個日子以來,老馬死時的情形在他心頭縈繞不去,伴隨他從一個農
家的孩子成為一個江湖少年。
  在天理會的日子,縱然貧乏枯燥,但他至少還保留著心裏的那個夢;這個十五歲的江
湖少年,至少還能對於這個世間保留一點希望和暖意——
  而讓他徹底墜入黃泉不歸路的,卻是那一日……
  十五歲的少年不顧一切的揮舞著手中的劍,靠著牆角瘋狂的殺向圍上來的聽雪樓人
馬。
  全身十幾處傷口裏的血在不停的流,很多次他都以為自己會倒下去。然而咬著牙,眼
睛裏卻是類似於困獸般絕望不屈的表情——
  那些傢伙…那些想剿滅天理會的惡徒!……
  驀然間,他覺得,自己就像是當年坡下那一匹老馬!——就算無謂的垂死掙扎,也要
在最後死的時候叫出一聲來!
  這一次進攻天理會的行動已經接近尾聲,包括天理會舵主在內一干人或殺或降,手下
的人已經開始清理地上的屍體和血跡。於是,這個角落裏仍然在持續的戰鬥、自然而然的
引起了在旁觀戰的一位白衣公子的注意。
  「頑固的孩子……」看著被手下圍逼到了絕路,仍然負隅頑抗的少年劍客,白衣公子
微微皺起了眉頭,在軟榻上微微咳嗽著,自語般喃喃說了一句。
  「咦,是他?」也被吸引了過去,在看清那個少年的面龐之後,站在白衣公子身後的
女子驀然脫口說了一句。那是一個雙十年華的紫衣女子,容色絕美,在這樣的修羅場中,
卻絲毫不顧忌,只是鎮定而嬌嬈的笑著。
  「哦,紫陌,你認識他?」白衣公子沒有抬頭的問了一句,複又咳嗽了幾聲,似乎被
場上濃烈的血腥味嗆了一下。然而他身後的紫衣女子立刻俯下了身,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直至他的呼吸再度平緩下來。
  「蕭公子,那個孩子,我倒是在八年前見過……很有趣的傢伙。」俯身為姓蕭的白衣
公子捶著肩背,叫紫陌的女子一邊抬眼看著角落裏將要結束的最後圍剿,一邊淡淡的開始
敘述往事——看著那個渾身浴血的少年,女子眼睛裏再度有些迷蒙起來。
  真是一點都沒有改變……那樣的性格,真是不知好歹的天真的孩子呢……
  他已經再也沒有力氣,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聽雪樓一個下屬將利劍對著他的胸口刺了過
來。他連喘口氣反擊的力氣都沒有了。天理會……天理會就要滅亡了麼?為什麼?
  難道世上所有維護正道公允的東西,都無法存在嗎?
  在被血模糊的視野中,十五歲的他,依稀又看見了那一匹老馬臨死時的眼神。
  「啊!——」他忽然仰天大叫,驀然跳了起來,不顧一切的抱住了離他最近的一個殺
手,胡亂的張口咬了下去,如同野獸般瘋狂,絲毫不顧自己此刻全身的空門。
  所有人的劍,對著他的背心疾刺過去。
  「住手……」背心剛剛覺得刺破肌膚的痛,耳邊卻傳來了一句淡淡的吩咐,然後,他
驚訝的看見所有的劍都停了下來,連被他抱住撕咬的那個人都垂下了手,不再試圖將奄奄
一息的他推開。
  「讓那個孩子過來吧。」那個聲音在空氣中傳來,淡漠,然而卻有難言的氣勢。
  十五歲少年的目光從對手的肩膀上抬起,穿過了充滿血腥味的空氣,看見了庭院另一
角、坐在梧桐下軟榻上的白衣公子。
  在潑天的血腥和殷紅中,那個坐在碧綠桐樹下的年輕人居然一塵不染,白衣似雪。有
些落寞的眼神,雖然看著浴血狂戰的少年,卻絲毫沒有殺氣,擺擺手,示意屬下放開他。
  他愣了一下,然後咬牙,順著聽雪樓下屬們讓出的一條通路,拖著劍向那個顯然是對
方首腦人物的白衣公子沖去。
  「樓主?」看著殺的紅了眼的孩子踉蹌著過來,一個青衣的青年眼睛裏卻全是煞氣,
有點戒備的按劍而起——他認得,就是這個青衣人,方才出手如鬼魅的殺掉了天理會中身
手最好、反抗也最激烈的三堂主和七堂主!
  如今以自己的狀態和水平,只怕那個青衣人一拔劍就能格殺他於劍下!
  「二弟,你退下。」聽雪樓的樓主淡然的制止了他,對渾身浴血的少年點點頭:「過
來。」
  「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這幫惡賊……」喘息著,他咬牙低低的吼叫,然而力氣不
繼,步法都亂的一塌糊塗,只是拖著劍、跌跌撞撞的直奔軟榻上的白衣公子。
  「咳咳……你先休息一下,我們再一對一的單挑,如何?」看著十五歲的孩子喘的那
麼劇烈,聽雪樓主驀然微微笑了一下,修長的眉毛一挑,那一瞬間,這個看似病弱溫文的
公子,眼睛深處卻是雪亮的劍光。
  「哼……你、你看不起我麼?」少年憤怒的叫著,揮舞著手中的劍,沖近了聽雪樓的
主人。然而地上一具屍體絆住了他早已軟弱的腳,他立足不穩,一頭栽倒在地。
  「真是個有趣的孩子……」看著少年在榻前跌下去,聽雪樓主眼睛裏微笑的意味更
深,連他身後站著的紫陌都掩口笑了起來。
  聽雪樓主俯下身,托起了孩子的下頷,看著他血流滿面的臉,淡然道:「我如果看不
起你,根本不會出手和你一戰。咳咳,你還是休息一會吧,看著我怎麼收拾掉你其他的同
伴。」
  十五歲的他被五六柄劍逼著,坐在流滿了同伴之血的地上,看著那些人清除著最後幾
個天理會同門。這些惡徒……這些惡徒!難道,這個世上真的沒有天理公道了麼?
  才過了半個時辰,稍微恢復了力氣的他就忍耐不住的踉蹌而起,抬起劍,指住梧桐下
的白衣公子,咬著牙,一字字道:「好了……蕭憶情!滾出來我們單挑吧!」
  劍尖上的血一滴滴流下來,他身上的血也在不停地往外滲,然而孩子的眼睛裏,卻是
對於所執著的正義的堅定、和對於破滅天理會敵人的憎恨。他死死的盯著聽雪樓主——那
個白衣如雪的人,雖然只是閒散的坐在那裏,然而全身卻散發出劍一般鋒利的氣息。
  看著用劍指著樓主大喝的少年,所有聽雪樓屬下眼睛裏都有震驚的光芒。
  「咳咳……」仿佛被他一聲大喝而驚動,蕭憶情複又咳嗽了一陣子,然後,終於緩緩
站起,來到了樹下,看著少年,眼角又有笑意:「你的傷那麼重,我勝了你也不公平……

  「公平?你們這些人也知道公平?!」冷笑著,他問,對於這些一手毀滅了天理會的
人有極度的敵視和輕蔑——連以鋤強扶弱、替天行道為宗旨的天理會都要剿滅,還說什麼
公平!
  沒有理會他的反駁,聽雪樓主只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這樣罷——」
  話音未落,他忽然伸手,在身邊的梧桐上輕輕拍了一掌。力道似乎太輕了,樹身連晃
都沒晃——少年正想開口譏諷,卻發現雖然樹身絲毫不動、可樹枝的末梢卻在瞬間一齊震
動了起來!
  「我不用兵器,也不會出手攻擊你——在葉子全部落地之前你若還沒敗,就算我輸
了。」
  在簌簌震落的千百片樹葉中,蕭憶情忽然負手冷冷的說了一句。
  十五歲的少年怔了一下,然後眼睛裏的光亮了起來……如若聽雪樓主不用他的夕影
刀,如果只是葉子落地那麼短的時間,那麼他無論如何也能撐下來!
  在迴旋飄落的木葉中,少年忽然拔劍,閃電般的進攻,奮不顧身的近身搏擊,幾乎招
招都是同歸於盡的殺著。仿佛是被逼出了生命中全部的血性和悍勇,少年本來軟弱無力的
劍氣忽然間複又淩厲了起來,縱橫飛舞,攪碎了片片落葉,散作漫天飛塵。
  果然沒有拔刀,也沒有反擊,聽雪樓的主人只是一味的回避著,然而少年那樣激烈的
劍氣還是讓他微微咳嗽起來。在身形一緩的同時,連刺十八劍都落空的孩子忽然和身撲
上,人和劍如同白虹般直刺聽雪樓主的心口,那幾乎已經是捨身的一劍!
  「好!」看見那一劍的氣勢,蕭憶情都忍不住脫口贊了一聲。
  兩人之間紛飛的落葉被劍氣攪得粉碎。距離本來就已經很近,只是一瞬間,劍尖已經
刺入了蕭憶情的心口,聽雪樓主的反應也快的驚人,立刻抬手擋,然而已經晚了……
  黃衫少年笑了起來,眼睛裏有火一樣的光芒——因為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劍、已經刺入
了對方的身體!雖然蕭憶情抬手,然而少年的劍已經先一步穿過了聽雪樓主指間的縫隙,
刺入了他的心口!
  十五歲的少年一擊得手,立刻合身前沖,狠狠的將手中的劍向著對方心口猛刺過去。
蕭憶情被他的衝力逼得往後急退,背心重重靠上了那株梧桐,震的落葉再次紛紛而下。
  兩個人的去勢終於止住,少年用盡了全力,喘息著,看著對咫尺面靠著樹幹站立的白
衣公子,眼睛裏有複雜的光芒。
  空氣陡然靜了下來,遍佈整個院落的聽雪樓子弟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然後很快就
抑止住了,再也沒有人出聲。二樓主高夢非在一邊冷冷的掃視著全場,但是不知道為何,
手一直按著劍柄,卻沒有拔劍。
  紫陌的臉色蒼白,然而強自鎮定著,看著梧桐樹。
  血從蕭憶情的指間緩緩溢出,順著蒼白的手指流下。劍已經刺入他胸口大半——只怕
已經穿透了他單薄的身子,釘進了身後的樹幹上了罷?
  「說過不要小看我!……你、你輸了。」那一劍幾乎讓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少年斷
斷續續的說著,然而不知為何除了快意,看著被自己一劍釘在樹上的聽雪樓主人,心中居
然也有一種不知所以的失落。
  「哦……是麼?」蕭憶情低頭看看指縫間的利劍,再抬眼,看著空中已經快要落盡的
葉子,忽然淡漠的笑了笑。少年大驚,因為他陡然聽出了對方聲音裏絲毫沒有受傷的跡
象!
  他閃電般的後退,抽劍。然而,仿佛在對方的指縫間生了根一般,用力一抽,居然絲
毫不動!少年的臉色變了,用盡了全身力氣,然而根本無法拔出劍。
  來不及考慮,他鬆手,棄劍退開。
  就在那一瞬間,劍帶著疾風反彈而來,瞬間擊中了他肩頭的大穴!
  蕭憶情站直了身子,看著被定住身形的少年,忽然笑了一笑,伸出另一隻手去一抄,
挾住了半空中最後一片悠悠落下的樹葉:「時間正好,不是麼?」少年看著他若無其事的
神色,眼睛裏有不可思議的表情:「怎麼、怎麼回事?……我明明刺中了你!」
  白衣公子淡淡的點了點頭,表示認同:「不錯,你那一劍很快……的確刺中了我,雖
然不過只刺入了一分。」他微微抬起手,翻轉過手腕——
  「錚錚錚」。金屬交擊的輕響,他掌心裏數十片利劍的碎片,滑落到地面。
  每一片,都不過一分長短。
  原來,那半把劍,居然就是這樣在急退的過程中、一分分的被他的手指夾為碎片!雖
然劍身沒入了大半,然而,實際上刺入的、也只是一分的深度而已!
  十五歲的少年那剎間呆住,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白衣公子、看著這個文弱清秀的公子,
夾在蒼白手指間的一片劍尖。
  眼前這個人的武功,是他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的另一種境界……那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啊!
  許多年以後,已經改名叫做「黃泉」的聽雪樓護法、武功已經不可同日而語,然而,
遠遠的回想起那一日樓主的出手,雖然已經不再震驚,卻仍然歎息。
  看著少年驚訝的表情,蕭憶情有些疲倦的笑了一下,伸指淩空輕彈,解開了少年身上
的穴道,回身走到了梧桐樹下的榻邊。
  在走過二樓主高夢非身邊時,稍微停了一下,輕輕吩咐了一句什麼,高夢非眼神微微
一變,似乎有些不解,然而卻立刻點了點頭,然後走開。
  「樓主!你沒事,太、太好了……」紫衣女子方才鬆了口氣,連忙上來,抽出絲絹為
他包紮胸前的輕傷,但是因為極度的緊張,手指仍然微微顫抖。白衣的年輕公子看了紫陌
一眼,只是說了一句:「不必了。」
  少年身上的穴道已經解開,然而對於方才那一幕的震驚,讓他仍然呆在原地沒動。蕭
憶情最後隔空彈指解穴時,指尖上血滴濺到了他的頰邊。
  少年呆呆的,看著眼前強手雲集的聽雪樓、看著居中而坐的白衣青年,忽然,伸舌舔
了舔頰邊的血滴,眼神迅速的掃過全場,一瞬間做出了判斷,朝著人群出現缺口的地方,
用盡了所有力氣拔腿狂奔!
  即使這個蕭樓主是怎樣的強者,但是他不是正義的!正是他,滅絕了天理會!
  他絕對不會、絕對不會向強權不義者低頭!
  他的判斷非常準確,在鐵桶也似的包圍圈中,只有這個口子是沒有多少人阻攔。他用
盡了所有剩下的力氣,一口氣奔了出去。
  少年飛奔的身形消失在視線中,蕭憶情卻始終沒有動,眼神閃動著,在榻上對著旁邊
青衣的二樓主微微點了點頭:「做的好。」
  高夢非執劍頷首,沒有問樓主方才為何下達將這一方向的人手暗自調開的命令,他只
是也回頭看著那個方向——那條路的盡頭,是天理會總舵的後院,非常秘密的地方,除了
天理會首腦人物,平時不容任何外人進入。
  「那個密室的門開著吧?」看著後院的方向,蕭憶情眼睛裏有微微的冷光,語調也帶
著寒意,「天理會最秘密之處……讓那個孩子到那裏去看看吧!」
  「密室裏是——?」終究是好奇心切,紫陌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看著這個一直高高
在上的落寞公子,看著病弱年輕人眼裏幽暗燃燒著的火,暗自心驚。
  「是可以毀了這個孩子心中信念的東西……」蕭憶情眼睛是迷夢而寒冷的,他手指輕
輕握緊,壓在心口那個淺淺的傷痕上,低聲回答,「太脆弱了……這個孩子所信仰的東
西。」
  高夢非的身子驀然一震,眼光也瞬間雪亮——他明白了樓主讓少年逃脫的意圖!
  他是看過那個密室的人。
  如果有官差走進那個密室,相信長安一帶很多懸而未解的大案都可以應聲而破——
  在推開門時,身為聽雪樓二樓主的他驚訝的看到了那些東西——被劫的大宗財物;被
謀奪的劍譜秘笈;甚至在一個角落裏,還捆綁著那個近日失蹤的、程員外家出名漂亮的女
兒,被毒啞了喉嚨,淚流滿面的看著他。
  在剛剛攻陷天理會,打開這個秘密的暗門時,甚至連見多識廣的他、都被眼前所看見
的情景所震驚!
  這就是天理會……這就是那個一向標榜正義的天理會!
  黑暗骯髒的真像,讓他這個經歷過那麼多江湖風浪的人都在瞬間瞠目結舌。
  高夢非忽然想起了方才紫陌說起那個孩子的幼年故事,心中一冷,不由握緊了手中的
劍,眼睛看向坐在碧梧下,眼色寒冷的樓主——那個與他年紀相仿的青年,卻居然有如此
冷酷的洞察人性弱點的能力。
  聽雪樓的二樓主,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寒意。
  這種寒意,或許成了他日後反叛聽雪樓,離開這個武林傳奇的最終原因。
  「紫陌,你發覺了麼?那個孩子…那個孩子,他的眼睛很純澈——」蕭憶情看著密室
的方向,仿佛期待著什麼,喃喃自語,眼光複雜莫辨,「在黑或者白之外,沒有任何顏
色。」
  「啊?」不大能明白公子的意思,紫陌脫口應了一聲,正準備問下去,卻聽見密室方
向傳來了一聲模糊的嗚咽和嘶喊。
  已經很遠了,隔了重門傳出來的聲音已不可辨,卻仍然讓所有聽見的人心頭一震。
  那是難以言表的震驚與痛苦,夾著崩潰般的痛哭。深入骨髓。
  毀了,似乎是已經毀了……
  旁人還都沒有明白那一聲嗚咽的原因,只有聽雪樓主驀然拂袖站起,眼光閃亮如電。
蕭憶情疾步沿著屬下讓出來的路走了過去,一直沿著廊道,走向那個半開著門的暗室。
  在改名為「黃泉」,成為聽雪樓司掌刑法的四護法之一以來,他的武功與歷練都與五
年前不可同日而語——然而,他始終無法再次直視蕭憶情的眼睛。
  自從那一日,十五歲的他跪倒在樓主腳下痛哭之時開始,他再也不敢直視那一雙冷酷
而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樣不知方向的狂奔逃命、在道路盡頭推開那扇命運之門,
也不記得自己是用怎樣的聲音對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切做出反應——那一段時間的記憶只是
一片空白。
  在白衣的樓主推開密室之門時,只看見十五歲的孩子仿佛被雷擊一般,眼神呆滯而空
洞的看著前方,手裏抓了一把堆放在密室裏的贓物,怔怔的坐在地上,甚至對屋角捆綁著
的女子的哀哭都木無反應。
  蕭憶情推開暗門,緩緩踏入室內,看了看這個充滿了骯髒證據的房間,又低頭看了看
癱坐在地上的少年,仿佛被房間裏沉悶的空氣所迫,微微咳嗽了一聲。
  少年盯著地面,不動,眼眸是暗淡的灰色,渙散的直視著眼前的一切東西。
  聽雪樓主歎息,聲音裏有極度複雜的感情,然後,在少年面前停下腳步,低下頭去,
將手遞給那個孩子:「起來吧。」
  在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少年似乎有一些反應,然而卻是遲鈍的,茫茫然的抬頭,視
線停在白衣公子臉上,然後,慢慢凝聚,定住。
  「起來。」蕭憶情的手伸過來,停在他的眼前,「即使是在面對不願意看東西的時
候,也要站著正視它……」
  視線慢慢清晰起來,對方的眸子是那樣冷漠而飄忽,仿佛刺穿一切,卻依稀帶著一種
悲憫的溫暖。似乎是受不了這樣洞穿一切的目光,一直頑強反擊著的孩子驀然將頭扭到了
一邊,崩潰般的痛哭起來。
  「啊!啊啊啊啊……」無意義的音符從十五歲孩子的咽喉中激烈的吐出來,在敵人的
腳下,他再也沒有力氣保持什麼尊嚴,只是猛烈的用頭撞擊著地面,撕扯著那些天理會暗
中斂來的贓物,低沉的咬牙嘶喊。
  那一瞬間,對於片刻前還為之浴血奮戰的天理會,幾乎厭惡到了瘋狂的地步。少年清
澈的眼睛中,泛起了整片的灰色,蒙住了眼前的一切。
  「該死……該死的!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這群混蛋!……」咬牙詛咒著,撕扯著手
中的東西,他含糊不清的喃喃自語,同樣的痛恨,卻在轉瞬間轉移到了此前還拼死保護的
同門和幫會身上。
  說著說著,聲音又淹沒在一片痛哭聲中。雖然過了那麼多年,他此刻的心情卻和當年
看見老馬死時一摸一樣!
  「你想要的是什麼?正義?公理?保護弱者?」
  忽然,那個聲音在頭頂上方慢慢傳來,不急不緩,仿佛有穿透一切的力量,透過他瘋
狂紛亂的思緒,一直滲透到他十五歲的心裏。
  「然而,無論你要維護什麼,你都需要力量——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而將這種希望
寄予在別人身上,想借助別人的手,你難免要失望。」
  「力量要靠力量來獲得,然,你什麼都沒有……所以你什麼都無法保護。而且,這個
世上除了黑和白,還有第三種、甚至上千百種顏色,你將來會明白。」
  「不過,如今眼裏只能看見黑與白的你,對我來說,反而是個很難得的人才。」
  那個帶著寒意的聲音淡淡說著,不驚輕塵然而鋒利入骨。
  他伏在地上,痛哭的聲音慢慢微弱下去,手指用力摳住了地面,一直插到硬實的土
中,指甲被拗斷,指尖流出血來。然而,少年的眼睛漸漸亮如電光。
  「起來吧。」
  看著地上的少年漸漸停止了瘋狂的舉動,聽雪樓主再次說了一句。他的手一直微微低
垂著,手心朝上,停在少年的眼前,仿佛召喚著什麼。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卻不敢再看眼前這個人的眼睛。
  那個孩子的眼神是極度虛弱且頹唐的,無力而黯淡,定定的看著眼前那只修長蒼白的
手——腕骨很細,指骨修長,腕上還系著一條淡藍色的手巾,看上去完全是書生型的手,
無力得很,不像是練過武功的樣子。
  然而,藏在這只手袖中的,卻是那一把橫空出世、令天下武林為之驚歎的夕影刀。
  聽雪樓,本來不過是洛陽一個創立不到十年的小組織,雖然開創以來影響與日俱增,
但是在開創者蕭逝水英年早逝之後,接任者卻只是蕭老樓主不到弱冠年齡的病弱兒子——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個組織不過是江湖上曇花一現的景象而已。
  然而,所有人都錯了。
  在短短幾年裏,聽雪樓在這個病弱公子的帶領之下召集了如雲高手,幾年內拓地萬
計,以洛陽為中心、把勢力拓展到了長江以北的所有地區!
  聽雪樓,如今已經隱隱有武林霸主的架勢了……而聽雪樓主蕭公子不世出的英才和武
功,也成了江湖中誕生的又一傳奇。
  似乎無力從地上站起,少年凝視著眼前這只伸過來的手,許久,目光變幻著,他終於
抬手拉住了蕭憶情的手。忽然,又僵住,沒有抬頭,冷冷問了一句:「你借我力量……要
我怎麼回報?」
  他的手放在了聽雪樓主的手中,指間流滿了血。看著少年變得灰暗的眼睛,蕭憶情淡
淡笑了,手用力握緊:「來幫我把這個江湖握到手心裏來吧……然後,我們一起,來制定
這個武林的規則……如何?」
  少年的手劇烈的顫抖起來,灰暗的眼眸都奕奕閃亮,終於,用力的點了一下頭。
  「起來吧……」蕭憶情笑了一下,微微用力,將這個少年從地上拉了起來。
  在他們的手握在一起的時候,少年知道,他是將他的所有獻給了聽雪樓和這個武林的
傳奇。
  「我要去殺了那些天理會的餘孽!」
  站起來後,少年第一句話卻是如此,帶著恨意和血腥。對於片刻前還拼了性命維護的
東西,他如今的語調卻是冷酷之極:「附近還有一個秘道,說不定還有一些天理會的人從
那裏逃了——我可以帶你去那裏。」
  蕭憶情看了他一眼,仿佛被暗室中的空氣說窒息,複又咳嗽了起來。
  秋天,聽雪樓中多了一個叫「黃泉」的少年,陰鬱而沈默。
  那一年,紫陌加入聽雪樓已經滿一年。碧落、紅塵依然在不知何處。
  那一年,離聽雪樓另一個靈魂人物舒靖容的出現,還有一年零三個月。
  命運之輪緩緩轉動,星辰變幻著,讓所有人的命運軌道在某一處重疊。
  那個地方,以「聽雪樓」三字而名。
作者: dream0208 (嘩啦啦)   0000-00-00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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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dias (好想你)   0000-00-00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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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lovelessx (一秒)   0000-00-00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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