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窗楞擠進房間裡,就那麼幾寸見方一小塊,還被割成了好幾片。零碎掃在女
人的身體上,一晚上沒見她似乎又瘦了很多,泛青的皮膚上多了幾道紫紅色的東西,三四
道一撮堆,像人的手抓出來的淤血。
這些淤血從腳脖子到肩膀密密布了很多,一條條的,好像剛剛被上了一場鞭刑。
我被允許進屋的時候,王媽正伏在那身體上哭,哭得死去活來,嘴裡嘟嘟囔囔不停念
著什麼,一個字都聽不明白。金澤在外屋坐著,冷著臉,有一口沒一口抽著手裡的煙。離
他不遠的地方那道月洞門上的簾子一半被扯脫在了地上,懶洋洋的,一副劫後餘生的病態
,邊緣斷開的竹簽上全是血,乾了很久的樣子。
簾子邊跪著個小丫頭。一臉同樣凝固成了黑塊的血,垂著頭對著牆的方向壓著嗓子嗚
嗚地哭。周圍來往的人很多,但沒有一個人正眼朝她看過,只我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哭聲
放大了些,我忍不住再瞧了她一眼,卻原來是那天晚上見過的丫鬟小環。
伸手想攙她起來,忽然瞥見金老爺朝我投過來的目光,我收了手:「請金老爺的安。
」
他似乎沒聽見,低頭自顧著對著煙嘴又吸了幾口,半晌自言自語道:「我說過什麼來
著。小姐這屋需要靜,年輕的丫鬟蹄子沒事不要進來。原來我這話是放屁。」
話一出口地上的哭聲更大了,我朝她丟眼色都沒用。所以只能看著她很快被幾個婆子
叉了出去,一路走一路還在哭,歇斯底里的樣子。
「你說我孫女這病還怎麼能好得了,有這麼一班沒腦的東西在。你說是不是,先生。
」直到哭聲徹底消失,老頭敲著煙頭再次開口。
我笑了笑:「金老爺何出此言。」
「昨天虧得先生一帖藥,這孩子才消停了些,誰知道會被那丫頭弄成現在這種樣子。
」
「晚輩不明白……」
他朝我看了一眼:「先生有沒聽說過陰剋。」
「大至聽說過一些。」
「實話跟先生說,我孫女屬羊,陰歷三月十八生。如果生病,家裡但凡十八歲以下女
子都與她陰剋,所以不得靠近。」
「老爺,那是迷信。」
「知道先生不信,但,這卻也是事實。」
「病還需得用藥醫,老爺。」
聽我這麼說他再次抬眼看了看我,似乎想說什麼,片刻低下頭含住了煙嘴:「先生自
便。」
他這話正合我意。
當下試著朝裡屋方向走了幾步,見他沒阻攔的意思,便大著方朝金小姐躺著的那張床
走過去。床邊王媽依舊在哭,不過見我過去倒也沒有阻攔,只試圖用被子去遮擋她小姐赤
裸的身體,猶豫了一下又放棄了,繼續低頭抽抽咽咽地哭。
「變成這樣是幾時的事。」翻開金小姐眼皮看了看,沒見什麼異常,我問。
王媽聞聲吸了吸鼻子:「今早寅時。」
「那會兒就這樣了?」
「不知道,那會兒天黑,我在隔壁聽見小姐房間有動靜,所以起身去看,誰知道看見
小姐滿地打著滾,那死丫頭片子縮在門口一個勁的哭……」說到這裡眼淚撲撲的又掉了下
來。我沒理會她,把手探到金小姐大腿根捏了捏。
這動作把王媽嚇壞了,猛跳起來一把掐住我的手,厲聲道:「你做什麼!你做什麼!
!」
身後響起金澤的咳嗽聲,王媽動作因此滯了滯,讓我得以甩開她的鉗制:「好嬸嬸莫
急,我這是望診呢。」
「望診??望診要這樣??!!老爺,他……」話還沒說完,一下止了,這是必然的
,任誰見了我讓他見的那東西,都會一下說不出話來,何況這樣一個護主心切的老媽子。
就在我剛才捏過的地方,不出片刻出了道深紅色的痕跡,像片血。慢慢的那東西鼓了
起來,就在王媽對著我尖叫那會兒,無聲無息鼓成了湯包大小一個腫快。王媽的哭聲也因
此停了,變成了一抽一抽憋氣似的哽咽:「先生……先生這是啥……老爺……老爺!」
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在離我不到兩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伴著股濃重的煙味:「先
生,她腿上這是什麼……」話音帶著微微的顫抖,原來這老頭也有亂了心神的時候。
我合上金小姐的腿:「老爺,晚輩想問一句,寅時出的事,老爺為什麼這會兒才派人
叫我過來。」
身後人沒吭聲,只王媽穩住了氣息對我道:「先生這話說的,您也看到我們家小姐現
在這副模樣,不到萬不得已,我們怎敢讓先生瞧見。我們小姐這清清白白的……」
「王媽,」話音未落,身後低低一聲哼:「少說幾句,讓先生好好瞧。」
「是,老爺……」
好好瞧,其實倒也不需要,因為差不多該看的都看完了。
長在金小姐腿上那團血塊似的東西,是她身體裡的惡氣。就好像人身體裡有了毒,到
了一定的程度,那毒會在人身體表面起泡,出濃,以尋找一個發洩點,排洩口,好讓身體
得以喘息。而因為長時間受到妖氣的侵蝕,到身體難以承受的地步時,那血塊似的東西便
由此而生。看上去兩者類似,只不同的——起了膿,等到潰爛收盡,身體便能恢復如常。
而那東西卻不能。
它的出現不是為了治癒身體,而是為了提醒知情的人,這身體究竟還能存活多久。
照這情形看,金小姐最多活不過三天。
三天惡氣移到心口,就是大羅神仙在此,也再難救,而直到現在我還沒找到令她染上
這病的病根究竟在哪兒。
關於此,我是不是要告訴他們呢。
我琢磨。
形成惡氣是需要很久一段時間的,久到……讓人忍不住同情這被染者的可憐,因為她
那根本是在被妖氣一點一點生吞活剝。可金老爺卻說這病一年前得的,這不純粹是在撒謊
麼,金小姐受此病的折磨斷不會僅止一年,兩年甚至三年都有可能,而她嫡親的爺爺直到
今天還在對我有所隱瞞。那即便是撒下黃金萬兩,又如何?
「老爺,」於是我道,一邊蓋上了金小姐身上的被子:「晚輩有個不情之請。」
「先生說。」
「煩請老爺派家丁數名各取鐵鋤一支來這裡。」
這話想當然讓金澤一陣疑惑。
半晌用力吸了口煙,他啞著聲道:「老朽遲鈍,不明白先生意欲何為。」
我沒回答。在他目光裡徑自走到月洞門中間,踩了踩腳下那片磚,然後才道:「我需
要有人幫我挖開這塊地兒。」
「為什麼。」他蹙起了眉。
「挖開了,老爺便知是為什麼。」
「胡鬧!」他臉色微慍,因為我的說法確實胡鬧。
但我卻也不會因此就算:「要消掉小姐身上那些淤痕,便必須這樣,老爺。」
入夜,天色微涼,三兒在前頭蹦蹦跳跳引著我進入那片紅燈搖曳的桃花屋。
在金家上下都在為從小姐閨房挖出來的那顆人頭而驚慌忙亂的當兒,我和這小廝卻躲
進了狐仙閣,三兒樂,我笑。
我倆都不是喜歡處理正事的主。
該做的,做了,金小姐身上的淤痕如我所說的已經消失了。該挑明的,也挑明了,那
顆人頭破土而出的一剎那,我幾乎能聽到那老者喉嚨裡卡啦一聲可怕的輕響。餘下的,真
不是我的事了,誰的事,他自然明白。
雖然一向有老話說,靜觀其變,金家眼下這事,卻只一點是我非得讓那人知道的。就
在金小姐的房間裡,在那房間的地板下,那樣一件必須讓他知道的東西。現在他知曉了,
雖然我不確定在那之後,他會不會就此對我能夠更坦誠一些。
但願罷,於我於他,僅僅只有不到三天的時間。
「爺,今兒趕得早。」
一進門,招呼我的依舊是昨晚那個紅衣男子,人來人往間妖火似的一抹,依舊一邊說
著話,一邊不緊不慢搖著手裡那把羽毛似輕盈的扇子。
懶懶的樣子招人喜歡。
「雅哥哥早。」我道。
「今夜是想找誰消遣。」
「最好的。」
「爺的最好,雅做主不起。」
「雅哥哥謙虛。其實有雅哥哥陪就好。」
剛說完頭上挨了一扇子,收回扇子他朝我笑得嫣然:「爺說笑。」
正要接茬,大廳裡卻哄的下熱鬧起來,像是平靜的水裡突然被丟進了一塊巨石,而我
險些被身後攢動的人群推得一個踉蹌。所幸雅手快攬住了我,三兒卻在這一撥騷動裡不見
了,周圍一圈昏暗的光裡只看到陌生的臉一張張閃過,眼神急切激昂,似乎發生了什麼天
大的喜事。
「出什麼事了?」站穩了腳跟我忍不住問雅,他沒說話,只是看著我身後笑,不知道
笑些什麼。
我感覺到有幾隻手被擠得壓在了我的身上,於是試圖推開雅找個人少的地方避開,還
沒動手,他卻突然湊到我耳邊低低說了聲話,然後把我朝後用力一推。
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仰頭跌了過去。一頭撞在身後人的身上,沒來得及質問,雅已經
不見了,眼前人影重重,獨不見那抹妖火似的身影,只有他身上濃濃的香還在四下暗湧著
,同揚撒到我面前那些紛揚的銀髮纏在一起。
「爺又來了,」緊跟著耳邊一道話音,低低柔柔,水似的乾淨。
我手裡的扇子不自禁朝下滑了一截,因為突然想起那晚那雙綠寶石般的眼。
四下的喧嘩聲更大了些,嗡嗡的一片,內中卻只有兩個字最清晰:「阿落!!!阿落
!!阿落!!!」我的頭也因此有點嗡嗡的響了起來,背後那身體貼著我緩緩地動,緩緩
地帶著我身不由己跟著他在人潮裡緩緩搖曳,像那片音浪裡搖曳的船。
「阿落?」我試著念出這兩個字,不確定會不會很快被人潮的喧囂吞了去。
「爺叫我。」身後的話音消除了我的顧慮。
「你怎麼在這裡。」
那話音壓得更低:「爺在哪裡,阿落便在哪裡。」
突然四周的燭火一下亮了起來,原本豆大的光點一下串起半丈高。而我背後緊貼著的
身體亦在同時消失了,一片冰冷的風掠過,我被身後人擠得朝前一個踉蹌。
「阿落!!!阿落!!阿落!!!」回頭看過去的時候,四周的叫囂聲依舊在此起彼
伏,就像那晚他在樓上驚鴻一現時的瞬間。
那次僅僅一個照面,他就離開了,頭也不回。這次他卻是那些人群裡的一個,依舊一
身素得刺眼的白衣,伸手就可觸及的距離,慢悠悠地走,正如他眼裡懶幽幽的神情。
漠不在意,漠不關心。即使有些指已經觸到了他的肌。
而往往一碰到的剎那他就滑開了,像隻輕佻的貓,就在你邊上,朝你身體,朝你的臉
輕輕甩過他的尾巴,卻在一個轉身過後,你便再也無法摸到他。
然後在另一個暗處沖你微微地笑,閃爍著那雙幽綠色的眸。
「阿落!!!阿落!」所經之處那些人叫:「過來!我出千兩!」
他笑,依舊的漠不在意,漠不關心。
人群裡招搖,像是走在無人的巷角。
「阿落!!!阿落!一千黃金!來我這邊!!!」
他再笑,銀色的髮絲在火光裡閃得妖嬈。
「呵呵,那些傻瓜。」身後再次響起雅的話音,倒讓我不由自主微吃了一驚。不知幾
時他就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站著,邊上低眉順眼跟著湊熱鬧的三兒。他輕輕搖著手裡的扇
,對我的目光視而不見:「千兩黃金,只為阿落一個笑臉……」忽而轉頭看向我:「那麼
你呢,爺,你打算出多少,趁今天阿落興致好。」
我沒回答,因為已經有人叫出黃金十萬。
十萬黃金。我治病救人命卻只區區白銀十萬,看來郎中遠不如賣笑值錢。所以,我卻
哪裡買得起呢,這麼昂貴一張笑顏。
「絕色無價。」我道。
雅失聲而笑:「絕色無價,阿落聽到一定……」後面的話我沒能聽清,因為身後突然
而起的一波海嘯似的喧囂。
阿落在解衣。當著一整閣人的面,在沸騰起來的人群間。
確實,十萬黃金,要解個衣原也沒那麼難。三兒都說了,檢點?在這地方?
檢點才是稀罕。
我看著那件雪似的衣從他肩膀上滑開,冰似的一個人,在十萬黃金前土崩瓦解。雅還
在看著我,似笑非笑。我展開了扇子衝他輕輕一搖:「雅哥哥,我收回我的話。絕色有價
。」
「那爺打算出多少。」
身後的喧鬧更重,因為阿落突然低吟出的聲音銷魂蝕骨。惹得我忍不住又朝他看了一
眼,卻剛好撞到他的視線。
依舊懶幽幽的散淡,漠不在意,漠不關心。
卻能從嘴裡發出那麼灼灼的聲音。
我合上扇,轉身離開:「三兒,回家。」
「先生,我們不如……」三兒急得聲音像哭,我忍不住嘆。
這點小小的年紀已經對這樣的誘惑把持不住。再大些,不知會風流到什麼樣的地步,
回頭開個藥房給他去去火才是正經事,免得急火攻心失心瘋。
琢磨著不再理會,我繼續朝前走。剛到門口,卻被一隻手抓個正著。
「爺,急著去哪兒。」沒等甩手,話音聲起,我一個遲疑。
於是沒再有機會甩開手,或者開口,因為幾乎是在立時,我不由自主便被那隻手拉上
了一旁的樓梯。
他跑得很快,我不得不跟得快。
幾次險險踩在他長長的袍子上,他本就解開了的袍子於是朝下滑得更開。
「喂!」我忍不住叫:「阿落!」
他沒理我。
直到二樓口停,我才發現原來他在笑。笑得一雙眼都彎成了月牙兒,一邊低頭整著凌
亂不堪的衣服。
「你笑什麼。」我被他笑得疑惑。
他卻笑得更歡了,放肆地笑著,放肆地扯著我的手把我拖進一邊的包廂:「爺剛才是
要去哪裡。」
我再次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步子走了進去:「回去。」
包廂比外頭更暗,更香。我邊應著他的話邊打量著,說不清自己是喜歡還是反感。
「夜才剛剛開始。」
「我卻不想再留了。」
「為什麼,因為阿落不討爺的歡心?」
「哪裡哪裡,我是嫌這裡太吵。」
「吵?」終於斂了笑,那淡淡的神情卻是異樣的好看:「吵才熱鬧。」說著話突然伸
手一推,我冷不丁地被他推得朝邊上的軟榻上倒了下去。
軟榻正對著大堂的方向,隔著層紗簾,底下混暗的雜亂一覽無餘的清晰。
「我不愛熱鬧。」
「不愛熱鬧,不愛熱鬧爺為什麼來這裡。」低頭,他由上斜睨著我,就像那天在高處
俯瞰我時的樣子。
我道:「好奇。」
「好奇?」他又笑,似乎我說的任何東西在他看來都跟笑話似的:「雅聽了一定會生
氣。」
「他不會。」
「為什麼。」
「因為我不會像對你說那樣對他說。」
「是麼,因為我特別一些?」
我沒回答,因為答了他也聽不見。周圍充斥滿了尋找阿落的聲音,樓上樓下。阿落不
見了,就在剛才突然間的一剎那,於是天下大亂。
「阿落,」直到喧鬧聲稍緩和,我道:「你不繼續脫了麼。」
這問題似乎出乎他的意料:「為什麼。」
「為了你的十萬兩黃金。」
這話是不是讓他誤會了什麼,我不知道。只知道那句話才出口,他的腰便彎下了,於
是那張千金一買的笑顏離得我越發的近:「脫給你一人看好不。」他道,用著之前那道呻
吟般銷魂蝕骨的聲音。
於是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喉嚨緊得讓我發不出話。只能試圖讓他明白,如果
再近些,他的髮就要碰到我的臉了,這樣對我對他都不太妥當。
可惜我的眼神有用不過我的牙。
所以他並不理會。
所以我只能深深一嘆後鬆了我的喉嚨,然後用扇子拍拍他的肩:「阿落,我出不起那
個價……」
話還沒說完,那件長袍便從他肩膀上滑脫了,長袍下的他一絲不掛。
我喉嚨裡再次發不出聲音,連捏著扇子的手指都感覺不到似的僵硬。
而他眼裡的笑意更深,深得讓人火冒三丈:「沒事,有價即是無價,無價即是隨意。
」